《长沙绞风》全文阅读

第一章

头顶的烈日转眼间已经西坠,可是脚下的沙地还是炽热的让人难以下脚。镖师秦重沙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大小姐,让弟兄们喝口水再上路吧,天黑以前准定到的了太平客栈!”马上纤细窈窕的姑娘却并不回头,只是仰首看了看西沉的红日,无语片刻,回头大声说:“不能停!沙暴说来就来,天黑到不了太平栈,弟兄们全部得死在这里。你走镖十几年,真不知道怎么就没走出点样子来。”口气老到得不得了,简直没把秦重这个镖头看在眼里。马上的人回头的时候,夕阳温和的桔黄色的光影里,却是一张稚气未脱的女孩子的面庞,真的是一张美丽已极的脸,尤其是晶莹如水的肌肤,和漫漫黄沙的天地根本不协调,在一脸的红霞下,却更是有一份惊艳的绝美。一阵细风吹起她的长鬓时,秦重这样有家有室的半老爷们也要感叹老头子养的好女儿。

长安苏氏,苏家大老爷的掌上明珠——苏雪聆。

苏雪聆倒没有对秦重真的有什么气,她的心性还是有一点象一个孩子,再说她也真的不是很熟悉走镖,很多事还是要秦重帮忙的。她就是一个急性子而已,而且这趟镖真的丢不得!要不是它如此的要紧,养在深闺的苏大小姐也不会真的闲着没事,来一望无际的大漠溜哒。

苏大小姐当然不会为人保镖,这本来就是苏家自己的货物,货物本身倒也并不是价值连城,但是货物的买家却真的是了不得的人物,是大漠里出了名的豪客,回疆的“小贤王”。小贤王在回疆独属一支,手下的牛羊和人口也是出了名的多,那么大的家子,往来的贸易也就很惊人。长安苏家也就是这样名振京畿的,靠着和小贤王的贸易俨然是长安那些富可敌国的商家中的第一人!每年长安的丝绸银器,小贤王的牛羊骏马,在西北的大漠来来去去,苏家的银库里也就涨的不成样子了。靠着苏家在江湖上的地位,尤其是苏老爷子苏天海手里的一柄“破天不语刀”,苏家才硬是在这片荒芜的大漠上站稳了脚跟。但是居然就真的有人敢摸老虎屁股,一连三个月,苏家给小贤王的几十车货物居然都给人劫了!这在苏天海,不但是没有面子之极的事情,而且也是很危险的麻烦。小贤王的脾气向来不是太好,没有中土的各色货物,奢靡的享受便是个大问题,他的反应应当是很可怕的。所以在没有真的惹毛了他之前,苏天海只得赶紧整治了一批各式各样的货物给小贤王送去,压压他的火。但是真的麻烦事是府里居然没有合适的高手可派了,前几次的失镖颇是损了不少好手,劫镖的人又非等闲之辈,派一般的镖师去,岂不是羊如虎口?居然偏巧皇上的禁宫出了飞贼,挂着刑部五品的苏天海给“圣召”去守了宫门,他的挚友,苏家二当家“双飞神剑”赵飞劫又一病不起,简直快要咽气了一样,只得送回老家找名医治病。实在不得已,苏大小姐只好受命于危难。

其实苏天海自己是绝不忍心把宝贝女儿送来冒险的,要不是赵飞劫断言府内只有大小姐能力挽狂澜,打死他都要把女儿拴在腰带上。

苏雪聆倒是不怕,提剑上马,甚至巴不得会一会“大漠上那斯”0她虽然名门深养,却真的是苏家有数的几个高手。师从峨嵋“相忘师太”,一手“回风舞柳”剑法,剑下败人无数。苏天海终于在千叮万嘱之后,派出了最强的镖队,奔行了几百里深入大漠来送这趟货。

其实苏雪聆也不是不担心,她知道自己家里的那些好手的功夫和阅历都不是凡品。马贼居然狠到一个也不放回来,可见不是泛泛之辈,她和病床上的赵飞劫仔细讨论了路线,确定这是最隐密的一条,只要今晚到达太平栈,明天便可直驱小贤王的地盘。她苏大小姐的第一次江湖之行,也就圆满了。

马队又前行了十几里地,远远的黄沙里,一片灰色的土城一点一点出现在地平线上,只剩半人的高度,在细细的沙风里孤零零的多少有一点凄清。离太平栈还有五里路。苏雪聆却突然下令休息,本来这样的鬼地方她是踩上一只脚都不愿意的,可是她居然下令休息,连秦重这样的镖头都摸不着头脑。直到她叫小拴子去前面的客栈看看的时候,秦重才不由的赞叹这个丫头狂是狂一点,心思也真的细密。苏雪聆传令大家整理货物,自己翻身下了玉狮子马,找了个干净的角落休息。静静的古城因为很多人的到来忽然热闹了起来,她却扯着一株不知名的小草,显得很无聊。

秦重看着她娇娇柔柔的样子,有一点后悔自己为什么来这里,半大小伙子说是暗地里倾慕大小姐来陪着装英雄,自己怎么也为一点银子自告奋勇的跑这一趟?

秦重的感叹还没有完,眼睛里一闪,苏雪聆的身形徒然拔高七尺,素衣扬尘,人在空中轻折,雪玉一样的长剑已然出鞘。落地时,已经点在一个人的喉咙上!荒城里还有别人!秦重不由后悔自己的莽撞,同时对大小姐的功夫也有惊慕的感觉,一时没有回过神来。苏雪聆却已经尴尬的有些手忙脚乱,因为她的修长的剑正顶着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小男孩的神情倒比苏雪聆还自然一点,只是给剑指着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刚刚从一堵土墙后跑出来,手里拿着一只破陶碗。

他个子不是很高,一张小脸上满是灰尘和草叶,但是看起来却是特别的可爱,说不出来,一双大大的眼睛晶亮如水,怔怔的看着苏雪聆。苏雪聆给他盯的有一点不好意思,尤其是自己出手指着一个孩子,更是害羞。不愿给别的镖师看见,她赶忙把剑收回鞘里,蹲下身,犹豫了一下,还是抚了抚孩子的小脑袋,问道:“你有没有受伤?”孩子呆呆的看了她一会,脸上忽然出现一抹非常灿烂的笑容,使劲摇了摇头。苏雪聆不知怎么搞的,对这个孩子一下子就喜欢起来,关心的摸摸他的脖子,给他掸去头上的草叶。拉他坐下,说:“对不起啊,小……弟弟,姐姐不是故意的,没有吓到你吧?”孩子还是使劲摇了摇头,生怕苏雪聆自责一样。

苏雪聆看看四周,发现别的镖师似乎没有对自己的莽撞出手有什么偷笑啊,不屑啊以后,从衣袖里拿出很多果子递给小男孩。她自己本来好吃零嘴,衣袖里的东西委实不少,也都很精致。不料孩子又是摇头,苏雪聆几乎要怀疑他是不是有一点傻的时候,孩子开了口:“姐姐,给我一点水好么?”苏雪聆这才注意到他手里的陶碗。大漠里的水本来珍贵的难以形容,但是苏雪聆他们人多,所以带的很充足,她也不是小气的人,何况是孩子的请求。她咽下嘴边的问题“你住在哪里,你妈妈呢?”等等,拿了水倒在孩子的碗里。这里本是太平栈附近,住家不少,所以也并不是很奇怪。孩子甜甜的说了声谢谢后,急忙拿着水跑了。

苏雪聆一时好奇,跟上几步,看着孩子直跑进土城深处,绕了好几个弯到了一栋很大的土屋,屋子的一半造被风吹塌了,剩下的也好不了哪里去。令人惊奇的是,屋子的外面拴着一匹黑马,苏大小姐娇生惯养,可是对于马匹的眼光其实是少见的好,黑马非但高大,而且骨骼非常特别,尤其是顾盼之间,真有龙行之势,见到生人来低低的吼了数声,扬蹄纵身,未剪的马鬃飞舞起来,似乎如狂龙欲搏人而噬一样!

苏雪聆暗暗说了一声:“野马!”这是一匹从野马驯化来的坐骑,只有沙漠上的马贼和很少见的一些驯马人才会有这样的烈马,马性之烈决非长安年少的骏马所能并论。她惊而不乱,虽然想到可能是个陷阱,还是抽出雪剑,横胸一掠,上一步踏进屋里,剑上含着几个变招,舞剑封住一身罩门。如雪一样的剑光影里,她却又一次有一点慌乱,因为屋里没有什么凶恶的马贼,只有那个孩子蹲在一个角落里而已。

她收起剑势,眼睛适应了黑暗以后才发现屋里还有一个人!黑衣的男人!可是她这会儿倒是不紧张了,黑衣人正坐在地上,刚才的孩子在喂水给他喝。他艰难的仰着头喝了几口,孩子小心的帮他擦着嘴角的水渍。面对这个情景,苏雪聆却是怎么也没有济世救人之心,因为她已经看出了,那汉子实际上是喝醉了,而并非身患重病或是受伤。就算她对看人再不在行,满屋熏死人的酒气也告诉她了。汉子喝完了水,二话不说就在孩子头上重重拍了一巴掌,骂到:“小兔崽子,怎么那么慢,老子都渴死了!”

这可就让苏大小姐看不下去了,她两条清亮亮的眉尖一扬,雪剑一指道:“你是何人?”那孩子一回头,注意到苏雪聆正站在身后。赶忙摇着那个汉子道: “爹,就是这个好心的姐姐给我们水的!”汉子一听,赶忙从地上摇摇晃晃的窜起来,拱着手,不停的说:“谢谢,谢谢……”身子一晃,靠到孩子的身上,忙乱的推了孩子一把,道:“去,小王八崽子,不要在这里打岔!”苏雪聆一看之下,一腔火起,长剑一扬,几乎就要跳了起来。这时候,孩子居然跳了起来,挡在汉子前面说:“姐姐,你不要生气,我爹就是这样的,他是个好人。就是今天赚到钱喝酒喝多了一点。你不要生气好么?”苏雪聆这才想起自己只是一个外人,又跳脚又发火才真的有点可笑,没好气的“哼”了一声,收剑如鞘。又摸了摸孩子的头,自语道:“又是枉作好人。”回头又看看那个汉子,还在作揖不止,徒然长了一副高大的身形,一脸络腮的胡子,和一张颇有些男子气概的面膛,一身酒味不说,弓着腰,便和欠了自己钱一样,猥琐二字实在与他再合适不过。

她刚待走出小屋,忽然听见远处的镖师们一起大喝,声势极其浩大,心头一懔,几乎暗叫起来:“调虎离山!”她来不及管那一对父子,刚收的剑又立马拔出,一道流光一样射出,衣袂轻扬,凌越墙头,几个飞纵,已经回到了镖师中间。她方一落地,就觉得一股直砭肌肤的杀气直接穿越众镖师落在自己身上。镖师们居然在喊了一声后,就不敢再分心发语,可见对方实在不是等闲的马贼!她定神一看,十七个黑衣黑鞋黑刀黑马的马贼一声不出的战在二十步开外,一个个如标枪一样直立在风中,无视己方数十人刀在手剑出鞘,仿佛毫无生命一样,指头都不动半个。黑刀仿佛带着魔力,在细风竟然发出轻轻的吼声。一片死寂。

为首的一个黑衣客眼光就直盯着苏雪聆,许久,沙哑的说道:“久仰苏家大小姐人材无双,今日一见,名下无虚。不知在下仰慕多日,大小姐能否屈尊下嫁,以这些货物为嫁妆,不知尊意如何?”他声音极为低沉,却偏偏在耳边萦绕不去,鬼阴阴的调子,可是却并不象故意吓唬人,就和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一样,又仿佛在施法惑人。言罢,又归于安静,两对人之间,除了风声,还是风声……许久,苏雪聆踏上一步,秦重一惊之下,忙道:“大小姐不要答应他!”他忙乱出声,说的不伦不类,仿佛叫苏雪聆不要答应嫁给那人一样。苏雪聆这时候居然显出了苏天海的飞扬气概,轻笑一声道:“苏州傅家‘金枪醉雪’傅传青你有没有听说过?”

蒙面的黑衣头呆了片刻,回道:“‘金枪醉雪’枪法的确不凡,当代少侠中枪法第一,怎么不知?”

苏雪聆嫣然笑道:“你知不知道傅公子曾在年初向我爹求亲?”黑衣人干笑了两声说:“‘金枪醉雪’名号虽响,还是吓不倒人,况且小姐还未出嫁,便有的是机会,未婚夫婿能如何,就算拜堂了又如何?只要小姐和我情投意合……”

苏雪聆忽然开口打断道:“其实我爹并没有答应。”黑衣人真的一下傻住,半天才疑惑的问:“原来小姐果有垂青之意?”苏雪聆摇了摇头说:“其实傅公子武功不凡,傅家又是苏州首富,和我家门当户对,人还洒脱侠义,你知道为什么我没有答应?”黑衣人还没有回答,苏雪聆已经腾空而起,雪玉长剑在风中划出一道清流,一泓剑光破影而出,夹着苏雪聆的一句话:“因为他没有胜得我这口剑!”劈头盖脸的涌了过来。

黑衣人虽然意外,但是也不慌乱,他早就知道必然是要动手,嫁娶的话不过是想激怒苏雪聆出手,好占住上风。没有想到苏雪聆一个姑娘家居然也会利用这一着回应,抢了先手,促不及防,抢先发难。他一退三步,退的果决,而后横刀一封剑势,彭家五虎断门刀“弯弓射虎”竟不顾己身,刀意奔涌,开始反击。两人一个凝重,一个轻灵,剑影刀光里,上来就是生死相拼,不留半分余地!

两边的人都没有出手相助,因为他们两人实在是双方武功最高的人物,一战若胜,则对方势颓无可挽回,贸然群战反而会搅乱形式。所以都只是按剑一旁,静观其变。

双方都集中注意着一场恶战,谁也没有注意到那对父子已经来到了一旁,那汉子明显还是困倦的不行,几乎是给那个小男孩拖着来的,来了以后,也是一屁股坐在地上继续打瞌睡。孩子倒是紧张的看着场里,一张小脸上似乎很是担心。

苏雪聆剑若惊鸿,人似飞仙,手中“回风舞柳”一千三百一十四招行云流水一样,剑尖的一点银蝶振翼轻舞,剑气纵横中,全部是进手招式,剑剑逼人,步步攻心!黑衣马贼却居然都接得下,彭家“五虎断门”刀七路而已,每路却有八式,每式还有九招,上下挥戈,左攻右带,一刀斩的比一刀狠,一片黑云直有压破苏雪聆身边的银虹剑影之势,霸气逼人。

不过苏雪聆反倒是有一点奇怪,她现在虽然和黑衣相拼正烈,她却明白自己并没有全力以赴,倒是黑衣马贼刀刀夺命,霸气逼人,分明是不要命的硬拼,全身的破绽也渐渐明显起来,只不过他不要命的运力于刀,刀刀杀手,自己不敢轻举妄动而已。只要再坚持片刻,他体力一衰,自己完全有把握一剑制敌。苏大小姐学功夫可不是闹着玩的,她的内力传自名家,悠长得很,对手要是以为她是女孩子没有长力的话,她可就乐翻了天了。

她本来以为黑衣马贼敢这样挑衅,自然是自恃武功,刀上的造诣恐怕惊人的很。现在看来,还不是她苏雪聆手下败将?她心头一乐,也就有闲心四处留神,看看周围的情形。

只见其他的黑衣马贼居然根本不为这场恶战所动,一个个黑巾遮面,脸固然是看不见,可是身体半分都不移动,简直象给点了穴道一样。而更可气的是破屋里的黑衣汉子居然靠着土墙,缩着脑袋快睡着了一般,和一条死狗似的。她本来怀疑黑衣的汉子是马贼派来踩盘子和调虎离山的,可是现在看来他要是马贼,简直辱没了马贼在大漠里纵横的声誉!

转眼百多个回合已经过去,黑衣的马贼内力消耗极大,眼看着刀势慢了下去,手也开始微微抖了起来。她看在眼里,清啸一声,身形白鹤一样冲天而舞,雪剑以苏家绝技“无言破天,一地惊雷”匹练一般飞扬而起,一道令人窒息的剑弧当胸直入。黑衣马贼铁板桥闪身避过以后,黑刀绝地反杀,“五虎断门”的不世绝技“虎落平阳”一匹黑缎似的,刀在空中急吼,炸出一串霹雳般的轻响!可是黑衣的马贼惊奇的看见雪光剑弧自在空中忽的飘散,剑在空中一顿,朵朵银花爆出在头顶,而后点点飘飞,三春柳絮一样,漫天飘零,美的令人心碎的凄艳!苏雪聆对自家老爷子的什么刀法其实练的极其差劲,不过利用其无匹的势头掩人耳目,真正的杀招还是“回风舞柳”的“年年柳色,霸陵伤别”!黑衣马贼在一天飞花里显然不知所措,眼看着苏雪聆自己也一片落叶一样飘下,带着漫天剑光,萧煞的落向自己头上。惊恐之下,马贼猛然大吼一声:“当家的!并肩子上啊!”他的黑刀忽然之间,全然失去刀势,仰首怒喝一声:“长沙绞风!”声如雷霆,黑刀在全力挥舞中仿佛忽然之间消失在空气里,可是一股炽人狂风从他身边的地上冲天暴起,携着卷起的滚滚黄沙,十足的霸气和狂妄,扑向空中的苏雪聆。直欲割肤裂骨!

苏雪聆一听之下,层层冷汗一瞬间涌出皮肤,她倒并不是为黑衣马贼的声势所吓倒,她还有未用的峨嵋“封卷一剑”足以抵御这灭天绝人般的一招。但是她忽然想到,原来黑衣的汉子居然就是马贼的首领!他的萎缩相自然都是装出来的,他之所以开始没有出手只是因为一直在等这个一举破敌的机会。他就在自己身后,他只要一刀挥出,自己难顾两头,便只有一刀两断!但是事已至此,她无可选择,总不能看着黑刀砍到自己的胸口,她已经来不及退!她人在空中,忽然回身一转,背对着马贼落了下去,片片的剑影银花也消失不见,人如飘絮!她已经感到刺骨的狂风,爆裂凌历的刀劲快要划破自己的衣衫!这时候,她反手出剑,似乎是挥手送别,或许是挽袖留恋,总之极清极静,一点银华从剑尖划向马贼的胸口,竟有缠绵之意!“回风舞柳”之“封卷一剑”——“衰兰送客”!

人落下,苏雪聆轻轻整了一整衣衫,马贼的霸气转眼间消失殆尽,嘶吼了一声:“当家的,你怎的……?”身上七个细小的血孔一起炸开,满身的内力催动血液迷雾一样冲出,溅在苏雪聆背后的白衣上。一抹惊心动魄的嫣红,血有如有生命一样爬动,自己在她背后画着一幅艳艳的图画!满场皆惊。只有苏雪聆自己安安静静的无言。

其实她不是比别人高出一筹,她自己除了在峨嵋山下杀过一个淫贼,并没有多少杀人的经验,她自己比别人吓的都更厉害,只是吓过了头,不知道怎么表达了而已。况且她自己刚才背后空门大露,本来已是等那个黑衣的汉子一刀破体,能够平安的落地已经是死里逃生的惊诧和喜悦了。她抬眼看了看黑衣的汉子,右手紧握剑柄,稳步走了过去,正要开口询问。忽然发现那个汉子的眼睛里居然是极度的惊恐,似乎某种极为恐惧的东西一瞬间笼罩了他。他本来黝黑的面膛变的煞白,双手战抖着抱住胸前,好象全身被冰封了起来,又象一个羊角风要发作的病人,直楞楞的看着她胸前背后衣服上的血迹。小男孩使劲扯着他的胳膊,也是毫无办法,小脸上几乎要流下泪来。许久,汉子出了一口气,低低的说:“没事,没事……”苏雪聆轻轻叹了口气,她看的出汉子不是在伪装,而且面对手持长剑的她,她不相信有人有胆子拿命去赌。那么汉子也许就真的是普通人,黑衣马贼的话也许只是为了迷惑自己而已。

这时候,空气中不知道哪里忽然传来一些极微极细的笛声,剩下的十几个马贼居然上马拉上那具尸体就走,走的干脆利落,十几骑黑云滚滚,从一个沙山上冲了下去,很快就消失在远方。只留下沙地上的一点点血迹,和一把黑刀。微风一阵吹过,苏雪聆不由的不寒而栗,这一战虽然胜了,多少有一点难解的地方,而且这是她第一次见到马贼,凶厉彪悍如大漠飞沙一样的马贼!

收整了一下,发现镖队的人手货物毫发无伤,天色将暗,一行人就直奔太平栈方向去了。那个小男孩说他们家就住在太平栈,苏雪聆自然也就不反对他们和自己一起走,反正太平栈也不远了。只是在黑衣的汉子上马的时候,她瞥见黑马的捆龙钩上,居然也插着一把刀,在刀袋里似乎修长轻捷,一如马贼的那些黑刀。只是锈迹斑斑,似乎很多年都没有用过,简直好象提起来就要断了一样。所以苏雪聆固然惊心,但是也不动声色。她和秦重走在镖队的最后,秦重忽然忧心忡忡的说:“大小姐,恐怕这回麻烦惹得不小了!”苏雪聆一惊,急忙探了探头问:“怎么?”秦重亮出那个马贼的黑刀给苏雪聆看,道:“大小姐有没有听说过‘摩云天’贼帮?”苏雪聆使劲摇了摇头。秦重叹了口气说:“要不是听说摩云天在大漠上已经消失了十年,我死也不敢来这里混饭吃的。谁知道今天又让我遇见了!”

苏雪聆有一点对秦重的大惊小怪不满:“不是一样留下把刀带着尸体跑了么?”秦重看着她噘着嘴的样子,叹了口气说:“哪里就这么简单?摩云天的马贼要不是手头够硬,又怎么能让你爹送金送银送了七年?附近的人什么最霸道?小贤王不是?和摩云天比起来还不是干瞪眼?”苏雪聆吃惊的嘴巴都要掉到地下了:“送金送银给马贼?”秦重无奈的笑了笑道:“十六年前这片大漠的摩云天马帮实在是我所知道最狠的马贼,他们有千人上下,人人黑马,善用一柄特别的黑刀,黑云一样来,黑云一样去。上到朝廷,下到百姓,敢去见他们已是英雄好汉,别说冒犯和剿灭了。朝廷制司使岳大人就因为孤身约见摩云天大当家求的他放朝廷去西域的使节西行,官进三品,现在已经是朝中御史了!”苏雪聆摇摇头说:“难道真的还有这么可怕的恶人?”她娇生惯养,还是第一次听说世上有这种怪物。秦重挠了挠头说:“其实也不能一概而论,摩云天虽然是马贼可是也很有……贼风。从来不抢平民,只是和大漠上的各族王爷巨富过不去,比如说……大老爷那样的。”苏雪聆本来就大的眼睛现在快和铜铃一样了:“我爹难道容忍他们这样?”秦重点了点头道:“不仅容忍,你爹还说摩云天大当家是难得的真好汉,每次货物的进出,都抽三成给他们,从来没有心痛过!”

“我爹会这样?”苏大小姐眼里,她爹是无论如何不会向恶人低头的。秦重“嘻”了一下,“我是府里的老人了,这我记的清楚着呢。摩云天一柄黑刀纵横十三年,只听说过官差不敢走的路,没听说过摩云天不敢动的货。那时候你还小呢!”苏雪聆不自觉的吐了一下舌头:“那他们现在怎么这么对我们?”秦重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说:“谁知道?摩云天不是寻常人所能了解的,一时劫富济贫,一时又为了一些小恩怨杀人如麻。好好过了今天,明天到了小贤王的地方,什么天也不如他的天来的大了!”

苏雪聆整了整长鬓狠狠的骂到:“见鬼!这里是什么鬼地方?”

“可达马忘窟。回语是说‘深绿之城’的意思!”不知什么时候,黑衣汉子骑着他那匹黑马,马鞍上坐着父子俩转到镖队后面来了。苏雪聆剔了剔清丽的眉毛,大眼睛有一点奇怪的瞅了瞅他。他现在看起来倒是不那么猥琐了,也不再打战,一身破破烂烂的黑衣,络腮胡子和头发都似乎很长时间没有梳理过,但是蛮有一点不羁的样子。他自己也颇不好意思的咧嘴傻笑了一下道:“酒醒了,哈哈,醒了。”

“这里还称作深绿?他们的绿色和我们汉人一样么?”苏雪聆是讨厌透了这个地方。“原来是很绿的!”汉子的沙哑嗓音仿佛有一些感慨,“这里三百年前是附近最大的绿洲,比现在太平栈的绿洲大几百倍!”苏雪聆和秦重都不由的一惊,太平栈的绿洲是这里现在最大的绿洲,不是它在那里,有水源和食物,恐怕没有人能从这里穿越大漠,而居然还有绿洲比之大上百倍!

“刚才的那个土城原来叫做达马克,汉文是‘绿宝石’,这里原来一直有一个来自更西的部族,传说跋涉上千里来这个水草丰美的地方定居,成了这里最大的部族,又建设了这个大城,受到前朝的晋封。东南有坐石山土名叫做‘炮石山’,风从那里由北风折了回来,所以有一年到头的东南风,那个地方也叫‘风回首’。这个部族据说很有能人巧匠,植草放牧,引水耕种,所以风沙一直没能掩盖住这里。后来部族的军力强大了,和回部冲突了起来,双方恶战了三十多年,最后这个部族还是取胜了。回部远迁三百里,部族占据了深绿之城周围数百里方圆。但是因为战时人死的太多,土地疏于耕作,无人放牧植草,风沙就渐渐把这里变成了这个样子,绿宝石也就被放弃,成了现在的‘焚荒城’,那个部族也不知道又流浪到哪里去了,回部重新迁回了太平栈北边,太平栈也就是还没有被吞掉的小绿洲了。”

秦重叹息了一声道:“好好的城后来居然变成了摩云天的一个寨子,那时候比现在还兴旺一点呢!兄弟你这样跑到那里去,要是十年前命都没有了!”汉子呆了半晌,笑笑说:“老哥你是不是老久不来了,那时猴年马月的事子了?”苏雪聆也叹了一声,轻轻柔柔的叹息一下就给风吹散了,她自言自语的说:“现在哪里还象什么深绿之城嘛?”汉子插嘴道:“现在不是这个名字了,现在它叫‘奇而达达加姆’,是说‘不死之海’。”说罢一提马缰,直往前冲去,高声笑道:“小兔仔子,爷俩个到家喽!”在马上抱起孩子举起来,托了几下,放在自己肩膀上,果然,前面的炊烟里,温暖的绿洲太平栈已经在望。苏雪聆也高兴提马跑了起来,欢声笑语里,急切的往不大的小镇奔去,染血的白衣在马背上飞扬掠过众人的头顶,象是一匹自在的轻虹。

第二章

太平栈,据说在百里长沙中风水是一等一的,不知有过多少商队旅客来到这个小小的绿洲时痛哭流涕,因为他们终于能在浩瀚千里的大漠里死里逃生!回语里它的名字却是叫“梦想之国”。但是,真正因为想看看梦想之国来到这里的人都只有失望,这里没有黄金美女,也没有美酒佳肴,有的只是空气里腥骚的羊肉味道和闹哄哄的人来人往。太平客栈则是这个小绿洲上唯一的一间客栈。汉子的黑马明显比其他的马匹要神骏的多,一席飞烟,第一个冲到了客栈的门口,一偏腿子下了马,把儿子抱下来以后,往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大喝一声:“买酒去,老爹快渴死了!”自顾自先踏进了客栈,也没有人招呼他,他自己踏着一张凳子张牙舞爪的坐在另一张凳子上,看起了夕阳。

苏雪聆走进客栈的时候几乎快踮起脚尖,她简直没有办法想象这也能叫做客栈,在两扇酱色的门板后,地上满是干了的牛羊血迹,一群各式各样的大汉摆着各式各样的姿势,却不外都在喝酒,似乎也没有什么比刚才的黑衣汉子强的地方,人以群分而已。刚才那个孩子却在掌柜的身边说着什么,他个子不高,掌柜的居然很和蔼的弯下腰来听他说话,面上却有难色。孩子拉着掌柜的衣袖,摇了好半天,掌柜的才无奈的摸摸孩子的小脑袋,狠狠的用眼睛斜了一下黑衣汉子,叫来一个小夥计领了孩子去了。

一会儿,孩子已经换了衣服,在店里跑来跑去的当起小二来,他人是灵活,但是滚烫的锅碗端着,也不是一般孩子所能忍受的。可是他倒象熟门熟路一样,一点也不埋怨。客人们也似乎很喜欢他,不时给他几个铜钱,使得本来又有些义愤填膺的苏大小姐也没有什么好说的。镖师们安置了下来,把箱子堆在一个屋子里,除了守卫,大家也开始要了酒菜。

苏雪聆眉头皱了一下,扯了掌柜到厨房里问起黑衣的汉子和孩子的事,她本来想旁敲侧击一下,谁知掌柜一看她对那父子有兴趣,话匣子就打开了:“真没见过这么奇怪的爷俩个了!”原来汉子是一个八年以前来到小镇上的落迫牧人,身边就只有这个孩子,他一嗜酒,二又懒,除了一身驯马的身手别的什么都不会,虽然他驯马的身手当真不同凡响,什么样的烈马都能手到擒来,但是每当拿到一点钱,就立刻换成了酒喝得干干净净。性子还特别的强,成天要么别人看他不顺眼把他打得头破血流爬不起来,要么就是没有钱付酒帐给赶到大街上躺着。但是他儿子贝儿乖巧的难以相信,极为讨人喜欢,五岁开始就会帮人干活来养活他老爹,按掌柜的话说:“也不知道谁是爹了!”刚巧贝儿来着掌柜的,掌柜的叹了口气叫夥计给黑衣的汉子送一壶酒,半斤熟牛肉去。转头才向苏雪聆解释到:“贝儿求我让他作点活给他老爹抵酒钱,哎……”苏雪聆看着贝儿小小的背影跑到门口,回身来对她乐乐的一笑,又迈着小腿去忙活了,那声叹气就和掌柜的在一起发了出来。

苏雪聆悄悄把贝儿拉到自己房间里,她想不通孩子怎能这样干活,所以下定决心要给贝儿一些钱。谁知道找遍了口袋居然一个铜钱也没有,苏大小姐出门跟班少说也有四五个,什么时候倒要自己带钱的来着?她又不愿意叫下面吃喝的面红耳赤的秦重等人拿银子,只得抽下自己头上的碧玉点凤钗塞到贝儿的衣襟里。她本意是要贝儿留着,什么时候他的混蛋老爹不管他自己喝死了也好有点钱买吃的。还生怕贝儿太要强不愿意接受,谁知道贝儿看到这个“好姐姐”送给他的钗,乐得合不拢嘴道:“谢谢姐姐,又有钱给爹买酒了!”苏雪聆无话可说,只有怀疑孩子真的是傻的不行了。

她也没有事情做,拿来热水仔仔细细帮贝儿洗了个脸,也许是她女孩的母性起了作用,这些本来是侍女做的事她做起来也很开心。折腾了一会已经是夜了,黑衣的汉子居然也就没有想到要找儿子,苏雪聆带贝儿下楼叫吃的东西的时候,已经醉成了一堆烂泥。他醉了以后和醒的时候截然不同,苏雪聆看着他的一双眼睛时候居然觉得一阵难以忍受的恐惧,他本来就朦胧的双眼喝醉了以后空洞的什么都没有了一样,似乎是瞎子的眼睛也比他的来的有神采。他怔怔的盯着苏雪聆和自己的儿子,许久才转头对贝儿说:“乖儿子,你饿不饿?”乖巧的贝儿赶快说:“不饿!”汉子无言半晌,道:“好!”拉了贝儿坐在他腿上,一会儿,他自己就把头扣在桌子上,静静的似乎是睡着了,一双手却紧紧的搂着贝儿。自始至终似乎就没有注意到苏雪聆这么的大活人的出现。

苏雪聆找了个干净点的桌子,靠着窗口,要了饭菜,她看到窗外夜已经极深,绿洲上别的住户似乎都已经入睡了,只有太平栈还依然灯火通明,在床外的风声渐急里,恍如风里随时会熄灭的一盏烛火。她不由的轻叹,不知道这里的人过的是一种怎样飘摇的生活。

忽然,她听见远处奔腾而来的雷声,滚滚巨雷卷地而来!她内力最为精深,最先听到,也最先反应过来,那不是雷声,是马蹄声!而且她可以断言——摩云天来了!

长剑立刻出鞘,苏雪聆喝起镖师们急忙封住客栈的大门,自己挺剑立在门后。她是女流,可是她是这些人里面的头,所以一剑当先,她自己想都没有想。门是没有用的,当远来的雷声聚集在客栈的门外几乎要撕碎客栈忽然间显得很薄的墙壁冲击进来的时候,她看见两个黑马持大铁油锤的马贼撕纸一样顶破客栈的大门,连人带马直冲了进来。雪剑飘红,她不假思索,上来就用了“回风舞柳”的一式“外招”——“神女生涯原是梦”。两个人头直坠地下,本来这是峨嵋当年一个出身青楼的女尼所创,她很不喜欢这个名字,决不愿使用的剑招,现在不要犹豫就使出来了,因为她知道门外的马贼有几乎百人之多,生死如线,还有什么不能忍的呢?她剑气徒升,身边长剑所及,七尺飞红,血光影里,断肢嘶吼,一片修罗杀场。

……

斩杀二十七人之后,苏雪聆被擒,马贼似乎很怕伤了她,否则也不必花那么大的代价。她被用绳子牢牢的捆着,客栈里除了伤者的呻吟,一片无声,马贼们不说话,客人们纵然还有活的也都吓的闭了嘴。马贼居然自始至终没有和苏雪聆说一个字,这并不奇怪,因为苏雪聆已经发现他们居然全都是异族,有回人,匈奴人,哥萨克人和许许多多苏雪聆没有听说过的族人。

苏雪聆被擒,她倔强的昂着头,她在等,她的性子强到她一定要看见是谁在大漠上陷害她们苏家,只要这点心愿没有完成,她的心怎么也不会死,何况她还并没有受什么伤。

门外忽然响起了掌声,在空空的土街上,掌声显得单调骇人,但是拍掌人的内力却不消说是极可怕的。好在苏大小姐不是给吓大的,她第一个反应就是大喝了一声:“滚出来,不要玩你的鬼花样!”

客栈里的灯本来不少,现在只剩寥寥几盏,幽幽的光影里,一个花白头发,花白胡须,满面春风的黑衣客走了进来,潇洒和得意已经溢于言表:“大小姐别来无恙啊?”黑衣人的年纪足可以当苏雪聆的叔叔,还是叫她大小姐。

苏雪聆几乎快晕了过去,进来的真的是自己叫他叔叔的——“双飞神剑”赵飞劫!赵飞劫摸了摸苏雪聆的面颊,微微叹了口气道:“贤侄女清减了!”半晌,苏雪聆终于说道:“为什么?”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为什么竟然是他!赵飞劫一笑道:“我当了二十年的马贼,还是第一次有人问我为什么劫财害命呢!”他得意的摸了摸自己的胡须,干笑两声,作深思状良久:“实在是你爹,我大哥年岁已高,我觉得有必要接手这些生意,让他老人家享点清福了!”苏雪聆终于懂了,除了自己的爹,赵飞劫是最懂怎么和小贤王作生意的人,只要苏家洗手退出这片沙漠,千万两的银子对赵飞劫来说不是手到擒来?这也就无怪为什么三个月一趟镖也没送到小贤王手里了。

她忽然间就虚弱了下来,道:“想不到摩云天和你都是我爹的朋友,却都出卖我们,人心真的难测啊!”赵飞劫忽然仰天一阵狂笑,笑的屋瓦巨振,良久才停息下来:“小丫头,你多大,你知道什么是摩云天?这大漠便是我赵飞劫的地盘,我便是摩云天!你不长眼,你爹更不长眼,哪里有马贼和人家结拜当人家管家的?要不是我这帮弟兄一时没有凑齐,你家的蠢才早就通通见鬼去了!还是老子一念之仁,丫头,冲这个你也该感激涕零吧?哈哈!”

苏雪聆好半天终于定下心来,恨恨的道:“好,我们苏家从此不在在大漠一条道上讨生活。货你留下,我们走!”

赵飞劫象听到一个最有趣的笑话一样,忽然弯下腰去狂笑了半柱香的功夫,面容变的铁青,冷冷的说:“前些次,有回去的么?”苏雪聆娇美的面庞忽的变的煞白,身体不由自主的微微抖个不住,她这才明白,今天的命运是什么了。赵飞劫脸上又绽开笑容,手摸着胡子,凑近苏雪聆的脸旁道:“侄女,其实叔叔也不是没有关心过你的嘛!”他的手摸着摸着居然摸到了苏雪聆雪嫩的脸上,嘿嘿笑着说:“叔叔当年劝你爹把你嫁给我,两家成一家,本来多美的一段姻缘,你爹偏偏棒打鸳鸯,到今天这个地步,叔叔很痛心啊!”

他原本咄咄逼人的眼光忽然竟有了一片淫情闪动,一只手居然摸向了苏雪聆的胸口!苏雪聆哪里受过这样的屈辱?左腿一抬,狠狠踢中了赵飞劫的胯下,赵飞劫武功远胜苏雪聆,可是淫心一动,居然中招,痛的在地下弓着腰,来来去去又窜了半柱香的功夫。

他缓过劲来,抽手就是一个嘴巴抽在苏雪聆的脸上,一手又撕掉了她左手的衣袖,莹玉一样的臂膀顿时露在外面。嘿嘿冷笑不止,抽出腰间的“春翔”短剑指在苏雪聆的胸口,忽然回头用各种语言狂说了一通,黑衣马贼中顿时开始有隐约的骚动。他会头淫笑着道:“大小姐,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么?哈哈,我说他们没有机会见识中原的绝世美女,今天就可以一偿宿愿了。哈哈!大小姐,你有没有想到自己被剥光是什么样子?哈哈哈哈!”苏雪聆看见剑尖指进自己的衣衫,知道无可挽回,当下努力一咬舌尖,准备自尽当场。

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忽然从人群里冲出来,直扑赵飞劫而去。不用看苏雪聆也知道一定是贝儿,她心里一急,舌尖就咬的慢了一点。就在这转瞬即逝的间隙,一只大手把冲到半途的贝儿凌空扯了回去,两只筷子同时激射而出,一只打赵飞劫持短剑的右手,一只打苏雪聆的嘴。

筷子在赵飞劫的短剑上“叮当”一声极清厉的振鸣,赵飞劫短剑当时脱手飞去!何等强劲的力道!可是另一只却只是在苏雪聆人中上轻轻一弹,苏雪聆的牙齿便没能咬下去。同时的两只筷子,刚柔之变如同天渊!

烛光照不到的黑影里,一个声音先骂了一句:“妈的,老爹在,什么时候用你小王八崽子装好汉?”转眼之间声音就冷却到了冰点一样,轻轻“哼”了一声道:“赵老三,你要拿货物,我不管你,你要抢生意,也就罢了,你胡子一大把了,要了人家小姑娘,人家还怎么嫁人?”他开始说话轻柔散漫,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却有如利刃砍铁,在场的人无不心寒!随着他的话,一个人影从黑暗里缓缓走了出来,最先出来的却是一把刀——黑刀,斜斜指向地面的一柄黑刀,刀头上妖异的弧线摄人心魄,毫不因为是一把锈刀而失色,然后是一个高挑修长的汉子,络腮胡子,散发不羁的垂在额前,有些疲惫的眼神,和一声轻轻的浩叹。

黑衣的马贼忽然都双手举刀在头顶,一言不发,一样的黑刀,一样的黑衣。赵飞劫的眼神猛的变的难以描述的惊慌,脸上立刻就给汗包围了,苏雪聆看的出那是一种根深蒂固在灵魂里面的畏惧。

只有赵飞劫飘忽的声音在屋里飘荡:“真的是你?长沙绞风刀?居然真的是你,还是你!”

他的声音变的高亢而凄厉,在客栈里回荡不休,“长沙绞风刀!”

赵飞劫的声音在客栈的每一个角落回荡,谁也无法相信名振关中的“双飞神剑”赵飞劫居然会发出这样的声音——颠狂一般的嚎叫,恐惧,压抑,仇恨,悲伤……他的声音里,有着一些谁也道不明的狂乱,几乎人人都被他这种心底里忽然被震发出来的压抑了许久的东西所震摄,只有黑衣的汉子静静的站在飘忽的摇红烛影里,一张胡子剌差的脸居然白的和纸一样,他说完了话以后,似乎又被酒醉时那种莫名的空白所包围,眼神忽然间就朦胧了下去。赵飞劫的嚎叫穿过客栈的大门在黑沉沉的天幕下向着不尽的大漠四周弥散,直入虚无,黑衣的汉子自己却象虚无一样,他站在那里就象千里黄沙里的一尊石像,什么都遗忘了一样。

赵飞劫的声音终于静了下来,他的声音一静,客栈里就是死寂!所有人都为一种情绪所控制着,目光集中在赵飞劫和黑衣汉子的身上,周围好象都空了许多。被赵飞劫制住的苏雪聆,这时候也为那种感觉所包围,不是凌厉的杀气,一向胆大的她只是觉得心底里的寒冷,她也不知道那是因为赵飞劫,还是黑衣的汉子,总之以前和蔼的二叔,总是喝醉的汉子,忽然间他们都不象这个世界的人了,她不由的恐惧起来。

许久,赵飞劫忽然道:“大当家的……”声音竟是别样的柔和,“大当家的居然还在太平栈,弟兄们真是有福了。”脸上的笑容却实在是僵硬的可怕。

黑衣汉子冷冷的道:“老三,这么些年你还是看不开?真的要把当年的兄弟们拉到这片地方过刀头上舔血的日子?你也该累了吧?”

赵飞劫答非所问的道:“大当家的既然回来了,这八百里的黄沙又是咱们大家的天下了,弟兄们的刀都等着大当家的那把黑刀回来,等了好些年了!咱们兄弟联手,当年的摩云天还是会扫荡这里,管他什么王爷大侠,官儿贼儿,当年的摩云天一杆大旗,插遍这黄沙的角角落落,大当家的的一把刀,八百里的黄沙都劈的开,什么人还再敢挡我们兄弟的路?”

“那些以前的事,久得大家都记不清了,我也忘记了。”黑衣的汉子还是静静的。赵飞劫叹了口气说:“大当家的真的不管兄弟们了?”汉子嘴角忽然抽动了一下,然后居然轻笑了一声道:“赵老三,我们七个弟兄里,你最大,可是功夫却不长进,因为你太狡猾,太花心思去作戏,所以你的剑总是慢着一星半点。你在焚荒城为什么看着老七死,没有出手?你没有听见老七叫你叫的多惨?以你的脾气,不是有什么顾忌,难道会放弃那么好的机会?你现在终于是大当家的了,你是不是对老天没有把我这个魔星一雷劈成两半很不满意?不要玩这些个旧把戏了,老三!”

赵飞劫愣了一会,长叹一声说道:“我赵飞劫当今天下要说还顾忌着什么人,就是大当家的你了,在焚荒城我就觉得象是你,所以怎么也不敢出手,老七死的是冤,可是谁要是和大当家的为敌,才真是冤大头了!本来我回去想着要是真是大当家的你,老七要死,念着当年的情份你是不会不救的,想不到真的还是你,大当家的,你也够狠,让弟兄们寒心啊!”

汉子眼睛里也又了些哀凉的神色,一会儿才恢复了面无表情说:“当年喝断刀酒的时候,该说的我已经说了,不能一刀两断,喝不了这口,当年你和老七不也说了说再也不到这里讨生活么?我们实在已经不再有瓜葛了!”

一会儿,他又说:“可是你还是回来了,不是来给老七报仇的吧?银子在前,你好象也不是真的很顾忌我的。是不是?老三,你五十岁了吧?回家好好过几年吧!用刀者死于刀,杀人者杀自身,一身的功夫便是你手里的那柄剑,剑开双锋,伤人伤己,当年我们杀的人还嫌少么?我们动不动就说恩仇,一有恩仇就用刀来了事。其实不管什么样恩仇,你想过死的那些人可还有什么?他们的亲人朋友又当如何?我们自以为击剑任侠,有恩必偿,有仇必报,你可想过一个恩仇了,堆下的白骨有多少?可是一个恩仇了,便又是一个恩仇生!我们自以为明白‘义气’二字,你难道有能为了义气去杀人?一个普通人,老婆汉子过一生,除了命也没有什么别的,他们眼里,几个家人,自己一条命就是最值钱的东西!你一刀下去,痛的不是你自己,他们的痛你又怎么知晓?”汉子的话微微细细的,和他的样子一点都不符合,脸上沉的如水,只是还有一缕难解的愁苦,锁在浓浓的眉尖,化不开!这个时候他不象一个在大漠上纵横了十年的枭雄,倒更象江南翠湖岸边,杨柳荫里,一个秋愁的白衣少年,只是他的秋愁未免沉重的让人叹息。他侧过头,对着赵飞劫身后的一个高个碧瞳的黑衣马贼说了些苏雪聆根本听不懂的话,黑衣马贼回头又对别的马贼用几种不同的话传述了些什么,黑衣马贼的队伍里忽然就开始传递着一种隐约的骚动,苏雪聆可以看见他们交换的眼神,但是他们依然不说一句话。赵飞劫脸上的神情这时候慌乱的难以述说,苏雪聆明显感到他持剑的手在不住的抖动,但是他居然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领头的黑衣马贼忽然举刀奋力在地下剁了三刀,刀刀裂石,而后几十名马贼一起挥刀砍地,而后一声呼哨,一起奔出了客栈,铁蹄如雷,转眼就消失在远方,只留下一地刀痕,就如狂雷破土留下的痕迹,客栈里静静的,大家不约而同的想到这样的刀落在自己身上的可怕,仿佛刺骨的寒意在腰间背后留连不去!

赵飞劫的脸真的苍白的和死人一样了,他惨然道:“这帮子人当真只认你是大当家,你叫他们作贼,他们就作贼,你叫他们不作贼,他们就不作贼,你到底算个什么东西?”他这时候突然变得和一头愤怒的恶狼一样,嘶声大吼道:“你算个什么?你是个懦夫!你当年说我们在大漠上干出一番名堂来,你杀的人比我们谁杀的都多,你装什么慈悲,你装什么菩萨?够胆的,敢杀人就不要后悔!错杀了自己老婆,人就和死狗一样,那女人算什么?杀了再娶,贱货哪里都有!哈哈哈哈!叫我们不要作贼?我们还没有玩够!老子恨啊!当年你死狗一样的时候,老子狠狠心,一刀宰了你,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你这个魔星不死,老子恨啊!”

苏雪聆看见他原本整齐飘洒的长须这时候根根见肉,居然都愤怒的支在他血一样通红的面孔上,眼睛里的血管通通涨的鲜红,简直和要炸开似的,一种深深的怨毒如同一出生就扎根在他的心底,爆发的时候可以吞噬一切,包括他自己!他的话语越来越高昂,可是又嘶哑的和念一种失传的魔咒一样,他竟然着魔的开始说着当年血淋淋的场面,如同嗜血的狂魔怀念着最幸福的日子,又愤怒于有人拔掉了他的獠牙,悲惨的哀嚎着……黑衣汉子的脸并不必赵飞劫好到哪里去,他的脸这时候一点一点的扭曲了起来,苏雪聆看见他脸上压制不住的痉挛,每一块肌肉都在狂乱的跳动,他的眼睛里面有一种摄人心魄的恐惧!他的双眼直直的盯在客栈里鲜血流淌的地面上,身体开始微微的抖动,黑刀的妖异的刀弧在烛影里不断的振动。看的出,他竭力在控制自己的双手,但是渐渐的已经控制不住,他喃喃的说:“是!我杀的她!是我杀的,她蒙着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她劝我不要灭古兰敦的一族,我不知道,她装的真象,我以为就是古兰敦的女巫,我忘记了她也是古兰敦的族人,夜太深了,我忽然想杀!我觉得刀在响,刀一响就要饮血,我觉得她很可怕,她每一句话都能说到我心里,所以我就杀……血的味道……她的血……你说的对,是我杀的她,但我不是故意的,不是!!!”他就和要拼命解释什么给赵飞劫听一样,似乎已经浑然忘记了赵飞劫是什么人,嘴里只是说着:“不是,不是……”他的声音在客栈的回响开来,所有人都觉得身上每个毛孔都要寒气往里面钻!他说着说着,身形忽然往前面一恍,赵飞劫本是这些人里面最惊恐的一个,顿时以为他要冲上前来,左手顺手一抓,扯住一个镖师的脖子,用力一提拉的凌空飞起,在他胸口上猛的一掌,镖师已是死人,尸身尚满嘴喷血,直打黑衣的汉子!想阻他一阻。他却并没有冲上前来,尸体落在他身上,溅的他一身都是血,他呆下来一看,随即猛的退后,疯狂的要擦掉身上的血迹,苍白的脸上只有扭曲的异状,急促而沉重的喘息声,本来高大的身躯这时候象被包裹在寒风里一般剧烈的抖动,苏雪聆看见他的眼睛!一双眼睛不再空无,除了狂乱的恐惧,就只有死一样的悲哀,骇人已极!

就在他控制不了手中的那柄黑刀以前,他猛的大吼一声,黑刀的刀弧扑天盖地的汹涌而出,处在刀意之中的苏雪聆已经被那种狂乱的刀势吓得呆了,只觉得他身边缭绕涌动的刀影简直就是一头咆哮的黑豹,狂暴已极!苏雪聆眼看着那柄黑刀就要把自己和赵飞劫一起砍成四节,但是,一道天光一样的剑气这间隙中流星曳尾似的,轻轻灵灵的从她身后射出,在空中只有“嗤”的一声微响,飘渺无物似的划进了黑光杀气中,如一点明灯照亮黑夜,黑影顿时被光华刺破,一个高大的身子带着一点飞血,落出两丈开外。黑衣的汉子胸前,一个细细的血孔正有血流漫散开来!出剑的人自然是赵飞劫,这时候他脸上的春光笑意简直和寿星老人一样, 花白的眉毛轻轻颤了颤,又轻笑了两声。

他的神色让苏雪聆都快以为赵飞劫只是和她在开一个小玩笑时,赵飞劫把刚刚拔出的“留风”长剑抵在了她胸口,哈哈笑着,都已经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笑的时候剑尖已经刺进她衣衫伤了她的肌肤。他终于敛起笑容道:“大当家的的,我还以为呢?原来你还是和八年前刚杀了那个女人的时候一样怕血,不敢用刀,是个……哈哈哈哈……王八壳!就看着个大,伤不了人。我说你是懦夫,还忘了你还是个情种,八年了你还没有缓过劲儿来,我还真要谢谢那个女人,要不是她娇滴滴的迷着你,我现在早是你绞风刀下鬼了,还谢谢你教我刀法,不然就算你和龟孙一样,我这把剑还是慢着了一点,你那么喜欢那个女人,我就让你再见见她好么?我把这个女人砍成你当年砍的那个女人一样,怎么样?让你重温旧梦,哈哈,来啊,来救她啊?大当家的不是很英雄要保她的贞节么?你站起来啊!”说着,剑已经再苏雪聆的胸口溅出了第一朵血花,他笑声中缓缓刺下,苏雪聆已经明白他正是要利用汉子心里的毛病来治他于死地,他对于鲜血有难以解释的恐惧,正因为此,在焚荒城他才会失态,自己正好是赵飞劫刺激他的工具,他已经是俎上鱼肉,转眼之间,弱点暴露了出来就只有任人宰割!自己当真要死在这场难言变化中!

这时候她又看见了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黑暗里忽然跳了出来,手持一根棍棒,迅捷的打向赵飞劫的背心,不用问,那又是贝儿,贝儿的武功已经很出乎意料了,居然在空中变招,改打腰肋,招势也果真精妙,但是相比其赵飞劫实在是难以奏功,给赵飞劫一把伸手抓住,递手就是一个嘴巴,贝儿洗完了以后白净的小脸蛋上顿时就是一个血红的掌印。贝儿竟是毫没有犹豫,张口狠狠地把一口吐沫吐在他脸上,赵飞劫居然没有来的及躲闪,他心里一怒,立时起了杀心,可是转眼一想,一把推开了苏雪聆,封了她穴道,提起了贝儿!

他阴阴的笑了起来,笑道:“乖侄子,你是不是那个贱货和我们大当家的宝贝啊?叔叔很喜欢你啊!”他转脸笑道:“大当家,我今天送你们一家子团聚了。”回过头又冲贝儿道:“但是叔叔很喜欢你,不舍得叫你去陪你娘,你求求叔叔饶你,叔叔一定愿意的。”说罢冲黑衣汉子挤了挤眼,就和在玩一个游戏一般!黑衣汉子本来还在地下颤抖,这时候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忍着伤痛,居然挺身站了起来,但是想让他这时候再反击无疑是痴人说梦,他竟是只顾伸着双手向赵飞劫走去,嘴里含糊不清的说:“别,不要杀他,我求你不要杀他,我已经杀了他娘,我已经对不起他,他是个最可怜的孩子,你不要杀他……”

在贝儿惊慌的眼神和赵飞劫狰狞的笑意里,他里赵飞劫越来越近,苏雪聆已经可以看见赵飞劫的尾指扣紧了剑柄,而黑衣的汉子此时是呆宰的羔羊!

终于,她听见了一点声音——贝儿的哭声!贝儿的眼泪和一串晶莹的珠子一样垂下,苏雪聆轻轻叹了一口气,她想到贝儿的妈妈一定是一个极美的美人,才会有贝儿那样可爱的孩子,但是她并不是因此叹气,她叹气是因为她清清楚楚的听见贝儿哭着说:“爹,你不要求他,你不要过来!”

静静的客栈里,孩子哭着说:“你不要求他,你不要过来。”哭声和着破窗吹进来的流风,贯进每人的耳朵里,苏雪聆忽然有要落泪的冲动,还没有来得及收束,珠泪已然满衣。

黑衣汉子着魔一样的脚步居然真的停下了,他静静的听着贝儿的哭声,许久,张口问道:“乖儿子,你说什么?”贝儿在赵飞劫的掌握下挣扎着大声说:“我不要我爹是胆小鬼,我爹是大英雄,什么都不怕!”汉子轻轻问道:“那你怕不怕?”贝儿涨红了小脸大声说:“我怕,可是我不要我爹害怕!”

汉子满脸的虚无空旷忽然间起了绝大的变化,他久久的看着贝儿绽满泪水的脸儿,忽然转身退出了三丈开外。他的背不再勾偻,脸上的神色谁也看不懂,嘴角有一缕微微的笑意,他居然有了一脉淡然的儒雅之气,他遥遥挥手,一扇破窗应手而开,月影破云而出,他一笑之下,拾起桌子上的一只铁烛台,拈起黑刀的刀柄,一只手指掠过刀锋笑道:“刀啊!你还没有老吧?”忽的长笑声中,他横刀膝上,提起铁烛台,一阵刺耳的裂响声里,铁烛台刮在刀身上,声声刺响似乎是刮在众人的耳朵里,震的人人毛孔都炸开了,月影里,黑刀的刀身上渐渐漾起了比月华更皎洁凝丽的光芒,黑色的光华里,锈迹斑斑磨逝,映出一张锋锐如刀的面孔!

黑光一划,在空中仿佛还留连片刻,刀斜斜指地,如南针指北,凝然不动!叮当两声落地,沉重的铁烛台凌空分为两半。冷风在空中卷动,撩起他的额发,绞起他一身衣衫,月光如水银泄地,苏雪聆想到了那匹飞扬欲上天的黑马,飘扬曼逸中无往不胜的气势,和愤怒——平静中隐现的高亢激昂的愤怒。

黑衣汉子一字一顿的说:“儿子,生在我家是你的运气不好,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把刀!刀不是好东西,你还记得爹给你说的故事么?大漠里的生生死死本来就和吃饭睡觉一样,可达马忘窟那样在这个沙漠里消失的绿洲很多,总是因为战乱,世人都以为武力越强越是可以凌驾众人之上,其实结果是自己被一身力气压的爬不起来!杀人杀己不是虚言。但是爹还是要你知道这把刀,人生在世,总要有所求,一身艺业是为了守护什么东西才流血流汗的练,是好汉子,死不可怕,心在天下在,心死天地灰,心不能死!该出头的时候不要躲,死的要象个汉子!不要说爹不管你,爹有个好儿子让爹喝醉了醒过来,爹会记得你,爹要出刀了,你现在怕不怕?”

贝儿很果断的说:“不怕!”这时候他的小脸上严肃得令苏雪聆心碎。

汉子笑了一声:“长沙绞风,我真的好久没有用过了,儿子,这刀你一生只能见这一遍了,好好领会,看!”

一个刀弧,黑亮的刀影漂浮在汉子身边,随后又一个,再一个,圆转随意,飘渺如风,生时已灭,灭而复生,直如划破虚空的轮回。翩翩舞动的风刀里,渐渐有清亮明晰如水波一样的光华,空灵剔透,仿佛是水花被绞在刀风里徘徊不去,似乎是明镜映星,秋水含月,粗豪的汉子忽然有了一派无边的风华!

刀光渐急,水意渐高,赵飞劫的脸上已经是通红,汗如雨下,但是他的手还稳,留风长剑在他手里还是那么的稳当,他还不愿意认输,贝儿在他手里,他还有一个砝码,他心理竟然还隐隐相信汉子只是虚张声势。

刀风清厉的呼啸里,最后一盏烛火惨然而灭!银瓶乍破!秋水本应奔涌而出,但是苏雪聆只觉得炽烈割骨,咆哮激荡的沙风,无休无止,无生无灭!在黑影里,刀意激昂的冲击!赵飞劫没有动,他思索如何才能接下这惊天动地的一刀,刀不到,他不动!以静制动!

刀意转眼已近,忽然之间,苏雪聆感到一线从虚空里冲出的刀气,无声无息的凌越滚滚沙风而出,进而斩断沙风,在被斩断的沙风激荡里,纯粹的刀意无声的砍向赵飞劫的脖子!

赵飞劫也感到了,他真的失望了,自己的武功是无论如何接不下这鬼泣神惊的一刀的,他恨恨的一咬牙,一推贝儿,长剑直插向贝儿的胸口!他不是想用死来换贝儿一命,他不想死,他了解黑衣的汉子,他怎么也不相信这样一个人会放弃自己的儿子于自己一搏!他等着汉子救贝儿,他就会有机会,他赌上了!

他真的猜对了,留风长剑刺在一个肌肉结实的背上,黑暗里,他不用猜也知道那是黑衣的汉子,他拨不开自己的剑的,要想救儿子,就只有用命换命!他在笑了,等着听那柄名振天下的绞风刀落地的声音,那是何等的享受!

但是,他能看清的时候,他才看见,月光下,他的手里,没有刀!

刀难道直接划入了虚空?他的冷汗冲出了每一个毛孔!他感到什么错了。刚有这个想法,就有一束纤细的刀风从头劈下, 超越虚空传递着无尽的刀意!他挡不了,因为他的剑已经被那个结实的身体夹在了伤口里,即便骨骼在剑刃上暴起裂响,他都没有松开!

“双飞神剑”赵飞劫的春秋大梦在大漠里醒了,可惜他自己却再也醒不来。

烛火里,苏雪聆看见了黑衣汉子身后插着那柄长剑,贝儿的手里是那柄黑刀,转身护着贝儿的时候,黑刀也易主了,贝儿手中的绞风刀也还是绞风刀!

贝儿愣了半响,终于哭出了声,不仅是因为杀了人的恐惧,还因为黑衣汉子背后的长剑。黑衣的汉子回身很勉强的笑了一下,但是笑得很灿烂,象贝儿的笑容!他居然静静拉着贝儿走回了桌边,把贝儿抱在怀里。长剑依然在背,他把一坛烧刀子淋在口中,轻轻说:“你们出去!”

所有人都出去了,苏雪聆也不例外,她在客栈外的寒风里,听见了汉子平平静静的唱着一首歌,歌声并不凄凉,只是在空气里漂浮着多少一些无奈和轻愁,她只听见开始的几句说:“经年又是月圆时,空有桂魂高旷,霜娥何托……”似乎是江南游子的轻叹,而后似乎又是曹值的《野田黄雀行》,随后又歌到李白的 《将进酒》,她听不清,她只有满眼的泪水,她自己也道不明的伤愁,听着汉子的浅吟轻唱,她的眼里汉子的样子却越来越恍惚,他是谁,他叫什么,他的心里有过什么?忽然间她都很想知道,但是她只是在静静的心碎的听,在夜风里裹紧了狐裘,她睡着了,带着一眼的泪,她睡的时候梦见了小时候的生活,父亲的宠爱,母亲的娇纵,她问自己,我是什么样的人,这又是什么样的人啊?

天明的时候,她醒来已经看见了客栈门口的砂土坟,只有一块简单的木牌,上面没有名字,只有两道纵横的刀痕。这是不是他的一生呢?

贝儿已经骑在了雄健的黑马上,他把那只碧玉钗递还给了苏雪聆,说:“我不用买酒给爹喝了。”他居然还是笑了一下,很灿烂的笑容,但已经不是她初见他时的笑容了。

她很想留他在自己身边,但是她看见她把那柄黑刀甩手插进马鞍时,她明白贝儿已经不是那个贝儿了。

她看着黑马渐渐变小在黄沙的尽头,马上小小的身影稳健轻灵,终于一点都看不见了。她唇间也有了微微的笑意,她看见一线天光破影,黄沙尽头,朝阳又一点点的染的茫茫的大漠灿烂如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