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海龙吟》全文
茫茫大漠,淑女护镖西行。深绿之城,月光积玉凝霜;回风舞柳,难敌马贼如麻;黑刀如梦,又见瀚海潜龙。那一刀,似秋水奔涌,似银瓶乍破,泣鬼惊神!令枭雄春秋大梦化成灰,令少女芳心可可无着落,令稚子劫波历尽骤成人。
一、大漠相逢水一杯
头顶的烈日转眼间已经西坠,可脚下的沙地还是炽热得让人不忍下脚。镖师秦重沙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大小姐,让弟兄们喝口水再上路吧,天黑以前准到得了太平客栈!”马背上那纤细窈窕的姑娘并不回头,仰首看了看西沉的红日,无语片刻,方大声说:“不能停!沙暴说来就来,天黑到不了太平栈,弟兄们全得死在这儿。你走镖几十年,怎么就没走出点样子来?”口气老到干练,简直没把秦重这个镖头放在眼里。说罢,她一拉辔头,玉狮子马咴咴低叫一声,刨着蹄打了个旋儿,夕阳温和桔黄的光影里,出现的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美丽至极,她正是长安苏家大老爷的掌上明珠——苏雪聆。
苏雪聆倒不是对秦重真有什么气,这趟镖实在丢不得!要不是它如此要紧,养在深闺中的苏大小姐也不会闲着没事,来漫漫风沙的大漠溜达。
苏大小姐当然不会为人保镖,这就是苏家自己的货物,货物也并非多么昂贵,但货物的买家却着实是了不得的人物——大漠里出了名的豪客,回疆的“小贤王”。小贤王在回疆独属一支,手下的牛羊和人口十分密集,家当大了,与中原往来的贸易也就很惊人。长安苏家正是靠和他的贸易名振京城的,苏老爷子也因而成为长安富商中的第一人。每年长安的丝绸银器,小贤王的牛羊骏马,在西北的大漠上来来去去,苏家的银库也就涨得不成样子。靠着苏家在江湖上的地位,尤其是苏老爷子苏天海手中的一柄“破天不语刀”,苏家才硬是在这片荒芜的大漠上站稳了脚跟。可居然就是有人敢来摸老虎屁股,一连三个月,苏家给小贤王的几十车货物全让人劫了!这对苏天海来说,一方面是面子丢尽,一方面又深有麻烦。小贤王的脾气向来不太好,没有中土的各色货物,奢靡的享受便是个大问题,他的反应应当是很可怕的,所以在没有彻底惹毛了他之前,苏天海赶紧又整治了一批各式各样的货物准备给他送去,以压压他的火。货物是备齐了,苏天海发现府里竟然没有了合适的高手可派,前几次的失镖颇是损了不少好手,劫镖的人又非等闲之辈,派一般的镖师去,岂不是羊入虎口?船漏偏逢顶头风,不巧皇上的禁宫出了飞贼,挂着刑部五品的苏天海给“圣召”去守了宫门,他的挚友,苏家二当家“双飞神剑”赵飞劫又一病不起,简直快要咽气了一般,只得准备送回老家治疗,也好料理后事。实在不得已,苏大小姐只好受命于危难之际,走出深闺,踏上江湖。
苏天海不忍心把宝贝女儿送去冒险,要不是赵飞劫断言府内只有大小姐能力挽狂澜,打死他都要把女儿拴在裤腰带上。
苏雪聆倒是不怕,她虽然名门深养,倒是苏家数得上的几个高手之一,自幼师从峨嵋“相忘师太”,一手“回风舞柳”剑法败人无数0苏天海在千叮咛万嘱咐之后,终于派出了最强的镖队,随苏雪聆奔行了几百里深入大漠来送这趟货。
这苏雪聆心思缜密,她知道自己家里那些好手的功夫和阅历都不是凡品,马贼既然能狠到一个也不给放回来,可见实在不是泛泛之辈。临走前,她曾和病床上的赵飞劫仔细讨论过路线,认定这是最隐密的一条,只要今晚到达太平栈,明天便可直驱小贤王的地盘。她苏大小姐的第一次江湖之行,也就圆满完成。
马队又前行了十几里地,远远的黄沙里,灰色的土城一点一点出现在地平线上,土城只剩半人的高度,在细细的沙风里孤零零的很是有一些凄清。离太平栈还有四五里路的样子,苏雪聆突然下令休息,直到她叫人去前面的客栈看看的时候,秦重才不由得赞叹这个丫头狂是狂一点,做事实是周密稳重。苏雪聆传令大家整理货物,自己翻身下了玉狮子马,找了个干净的角落休息。静静的古城因为很多人的到来,忽然间热闹了起来,她却扯着一株小草站在一边,显得百无聊赖。
秦重看着她娇娇柔柔的样子,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来这里,半大小伙子说是暗地里倾慕大小姐,来陪着装英雄还说得过去,自己怎么为了一点银子也自告奋勇地跑这一趟呢?秦重的感叹还没有完,眼前一闪,苏雪聆的身形已陡然拔高了七尺,素衣扬尘,人在空中轻折,雪玉一样的长剑唰地出鞘,落地时,剑尖已直直地点在一个人的喉咙上!荒城里还有别人!秦重没回过神,苏雪聆却已一脸尴尬,手忙脚乱,她的剑正顶着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小男孩的神情倒比苏雪聆还自然一点,不慌不忙,只是被剑指着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刚刚从一堵土墙后跑出来,手里拿着一只破陶碗。
小男孩个子不高,一张小脸上满是灰尘和草叶,一双大大的眼睛晶亮如水,正怔怔地看着苏雪聆。苏雪聆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尤其是自己用剑指着一个孩子,更是害羞。她不愿给别的镖师看见,赶忙收剑回鞘,蹲下身,犹豫了一下,还是抚了抚孩子的小脑袋,问道:“你有没有受伤?”孩子呆呆地看了她一会儿,脸上忽然出现一抹非常灿烂的笑容,使劲摇了摇头。苏雪聆不知怎么搞的,对这个孩子一下子就喜欢起来,关心地摸摸他的脖子,给他掸去头上的草叶,拉他坐下,说:“对不起啊,小……弟弟,姐姐不是故意的,没有吓着你吧?”孩子又使劲摇摇头,好像生怕苏雪聆自责一样。
苏雪聆看看四周,镖师们对她的莽撞出手并没有什么偷笑或不屑的表现,她忙从衣袖里拿出很多果子递给小男孩。她自己好吃零嘴,衣袖里的东西委实不少,也很精致,不料孩子又是摇头。苏雪聆几乎怀疑他是不是有一点傻,这时,孩子开了口:“姐姐,给我一点水好么?”苏雪聆这才注意到他手里的陶碗。大漠里的水珍贵得如同黄金,苏雪聆他们人多,所以带得很充足,她不是小气的人,何况是孩子的请求,她拿了水倒进孩子的碗里,孩子甜甜地说了声谢谢,急忙拿着水跑了。
苏雪聆一时好奇,跟上几步,看着孩子直跑进了土城深处,绕了好几个弯,进了一栋很大的土屋,土屋的半边屋脊早被风吹塌了,剩下的也好不哪里去。令人惊奇的是,屋子的外面拴着一匹黑马,那黑马高大异常,骨骼俊秀,顾盼之间,大有龙行之势。见到有生人来,它低低地吼了数声,扬蹄纵身,未剪的马鬃飞舞起来,简直如狂龙欲搏人而噬一般!
苏雪聆暗暗赞了一声:“好马!”她懂马,这是一匹从野马驯化来的坐骑,只有沙漠上的马贼和很少见的一些驯马人才会有这样的烈马,马性之烈决非长安城里那些走马斗鸡的纨裤少年所骑的骏马可比。她惊而不乱,想到可能是个陷阱,一下抽出雪剑,横胸一掠,一步踏进屋里,同时舞剑封住一身罩门。雪一样的剑光里,她抬眼四望,再一次深感尴尬,因为屋里根本没有什么凶恶的马贼,只有那个孩子蹲在角落里。
等眼睛适应了黑暗以后,她才发现屋里还有一个人,一个黑衣的男人,正坐在地上,那孩子在喂水给他喝。他艰难地仰着头喝了几口,孩子小心地帮他擦着嘴角的水渍。那汉子喝醉了,并非身患重病或受伤之身,满屋熏死人的酒气已经让苏雪聆大感不耐,没想到,汉子喝完了水,二话不说就在孩子头上重重拍了一巴掌,骂道:“小兔崽子,怎么那么慢,老子都渴死了!”这下,苏大小姐可忍不住了,她两条清亮亮的眉毛一扬,雪剑一指,娇叱道:“你是何人?”那孩子一回头,注意到苏雪聆正站在身后,赶忙摇着汉子道:“爹,就是这个好心的姐姐给我们水的!”汉子一听,赶忙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拱着手,不停地说:“谢谢,谢谢……”身子一晃,却又靠到孩子的身上,忙乱中推得孩子一个趔趄,道:“去,小王八崽子,不要在这里打岔!”苏雪聆一见之下,怒火又起,长剑一扬,几乎就要跳起来。这时候,孩子挡在汉子前面说:“姐姐,你不要生气,我爹是个好人,就是今天赚到钱喝酒喝多了一点。你不要生气好么?”苏雪聆这才想起自己只是一个外人,又跳脚又发火实在可笑,便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摸了摸孩子的头,回头看那个汉子,他还在作揖不止。苏雪聆禁不住想:这家伙徒然长了一副高大的身形,一脸络腮的胡子,和一张颇有些男子气概的脸膛,弓着腰,便和欠了自己钱一样,猥琐二字实在再合适他不过。
二、回风舞柳战马贼
苏雪聆刚走出小屋,忽然听见远处的镖师们一起大喝,声势极其浩大,心头不由一懔:“调虎离山!”她来不及管那一对父子,刚收的剑立马拔出,一道流光飞射而出,几个飞纵,已经回到了镖师中间。她方一落地,就觉得一股直砭肌肤的杀气直接穿越众镖师落在自己身上。苏雪聆定神一看,十七个黑衣黑鞋黑刀黑马的马贼一声不响地站在二十步开外,个个如标枪一样直立在风中,根本无视镖师们剑气高涨,更仿佛无生命一样,指头都不动弹半个,场中一片死寂。
为首的一个黑衣客直盯着苏雪聆,许久,才沙哑着嗓子说:“久仰苏家大小姐人材无双,今日一见,果然不虚。在下仰慕多日,不知大小姐能否屈尊下嫁,就以这些货物为嫁妆,如何?”他声音极为低沉,却偏偏在耳边萦绕不去,鬼阴阴的调子,像在说一件与自己全无关系的事。言罢,两队人之间,又归于安静,除了风声,还是风声……
许久,苏雪聆踏上一步,秦重一惊之下,忙道:“大小姐不要答应他!”他忙乱出声,说得不伦不类。苏雪聆这时候倒显出了苏天海的飞扬气势,轻笑一声道:“苏州傅家‘金枪醉雪’傅传青你有没有听说过?”蒙面的黑衣人呆了片刻,回道:“‘金枪醉雪’武艺不凡,当代少侠中枪法第一,怎么不知?”苏雪聆嫣然笑道:“你知不知道傅公子曾在年初向我爹求亲?”黑衣人干笑了两声说:“‘金枪醉雪’名号虽响,却还吓不倒人,何况小姐还未出嫁,便有的是机会,未婚夫婿能如何,就算拜了堂又如何?在下在此帮兄弟中坐第七把交椅,也不辱没小姐,只要小姐和我情投意合……”苏雪聆忽然开口打断道:“七当家的,其实我爹并没有答应。”黑衣人七当家的一下愣住,半天才疑惑地问:“原来小姐果有垂青之意?”苏雪聆摇了摇头说:“其实傅公子武功不凡,人也洒脱侠义,傅家又是苏州首富,倒和我家门当户对,你知道为什么我没有答应?”没等对方回答,苏雪聆已经腾空而起,雪玉长剑在风中划出一道清流,一泓剑光破影而出,夹着苏雪聆的一句话:“因为他没有胜得我这口剑!”顿时剑气凛凛,劈头盖脸地涌了过去。
七当家的虽觉意外,但也并不慌乱,他早就知道必然要动手,嫁娶的话不过是想激怒苏雪聆好占住上风,没想到反被她抢了先手。他一退三步,退得果决,而后横刀一封剑势,彭家五虎断门刀“弯弓射虎”竟不顾己身,刀意奔涌,开始反击。两人一个凝重,一个轻灵,剑影刀光里,上来就是生死相拼,不留半分余地。
两边的人都没有出手相助,因为他们两人实在是双方武功最高的人物,一战若胜,则对方颓势无可挽回,贸然群战反而会搅乱形势,所以都只是按剑一旁,静观其变。
双方都集中注意着场中恶战,谁也没有看到那对父子已经来到一旁。汉子明显还是困倦得不行,几乎是给小男孩拖着来的,来了以后,便一屁股坐在地上继续打瞌睡,孩子倒是紧张地看着场里,小脸上满是担心。
苏雪聆剑若惊鸿,人似飞仙,手中“回风舞柳”行云流水一样,剑尖如一点银蝶振翼轻舞,剑气纵横中,全部是进攻招式,剑剑逼人,步步攻心!七当家的居然全都接下,上下挥刀,左攻右挡,一刀斩得比一刀狠,片片黑云直有压破苏雪聆银虹剑影之势,霸气逼人。
苏雪聆气定神闲,时不时留神察看一下周围的情形。其他的黑衣马贼居然根本不为这场恶战所动,一个个黑巾遮面,身体不曾移动半分,简直像给点了穴道一样。更可气的是破屋里那醉酒的汉子居然靠着土墙,缩着脑袋快睡着了,一条死狗样的。她本来怀疑他是马贼派来踩盘子调虎离山的,可现在看来他要是马贼,简直辱没了马贼在大漠里纵横的声誉!
转眼百多个回合已经过去,七当家的内力消耗极大,眼看着刀势慢下来,手也开始微微抖了起来。苏雪聆看在眼里,清啸一声,身形白鹤一样冲天而起,雪剑以苏家绝技“无言破天,一地惊雷”匹练一般卷出,一道令人窒息的剑弧朝对手当胸直入。七当家的铁板桥闪身避过,黑刀以五虎断门刀的一招不世绝技“虎落平阳”绝地反杀,可是他惊奇地看见雪剑竟猛地在空中一顿,朵朵银花便爆在了自己的头顶,而后点点飘飞,三春柳絮一样,漫天飘零,自己已避无可避!其实,苏雪聆对自家老爷子的什么刀法练得极其差劲,不过是利用其无匹的势头掩人耳目,真正的杀招还是“回风舞柳”的“年年柳色,霸陵伤别”!七当家的在一天剑花里显然不知所措,眼看着苏雪聆一片落叶样的飘下,带着漫天剑光萧杀地落向自己头颈,惊恐之间,大吼了一声:“大当家的,并肩子上啊!”半晌无人响应。他的黑刀忽然之间,全然失去刀势,仰首怒喝一声:“长沙绞风!”声如雷霆,黑刀在全力挥舞中从地面上卷起一股炙人的狂风,携着滚滚黄沙,霸气十足地扑向空中的苏雪聆,直欲割肤裂骨!
苏雪聆一听之下,层层冷汗一瞬间涌遍全身,她倒不是为黑衣马贼的声势所吓,她还有未用的峨嵋“封卷一剑”足以抵御这灭天绝地般的一招,只是她忽然想到,那七当家的马贼是不是在招呼醉酒的汉子,如果是的话,汉子的猥琐相自然都是装出来的,之所以一直没有出手就是为等这个一举破敌的机会吧。现在,他就在自己身后,只要一刀挥出,自己难顾两头,势必被一刀斩为两截!可是现在想到这些已经于事无补,只能拼了!她人在空中,忽然回身一转,背对着七当家的落了下来,片片的剑影银花倏地消失不见,她已经感到刺骨的狂风、凌厉的刀劲几乎就要划破自己的衣衫,这时候,她反手出剑,仿佛在挽袖留恋,极清极静的一点银华从剑尖直划七当家的胸口——“回风舞柳”之“封卷一剑”,“衰兰送客”!
人落地,苏雪聆轻轻整了一整衣衫,七当家的霸气转眼已消失殆尽,嘶吼了一声:“大当家的,你怎的……?”身上七个细小的血孔一起炸开,他满身的内力催动血液迷雾一样冲出,溅在苏雪聆背后的白衣上,一抹嫣红惊心动魄!满场皆惊,只有苏雪聆安静无言。
苏雪聆实则已比别人吓得更厉害。她刚才胸前空门大露,本来已等着那个假装醉酒的汉子一刀破体,能够平安落地着实又惊又喜。她抬眼看了看仍然躺在墙脚的汉子,右手紧握剑柄,稳步走了过去,刚要开口询问,忽然发现那个汉子的眼神居然极度地惊恐,正直愣愣地看着她衣服上的血迹,本来黝黑的面膛此时变得煞白,双手抱在胸前,止不住地颤抖。小男孩使劲地扯着他的胳膊,小脸上几乎要流下泪来。许久,汉子才出了一口气,他低低地说:“没事,没事……”苏雪聆轻叹了一声,她看出汉子不是在装假,那么汉子也许真是个普通人吧,那七当家的喊话,只是为了迷惑自己而已。
这时候,空气中不知从哪里传过来极微极细的笛声,剩下的十几个马贼闻声而动,下马拉起那具尸体就走,干脆利落。只见十几骑黑云滚滚,从一个沙山上冲下去后,很快就消失在黄沙的尽头,沙地上只留下点点血迹、一把黑刀。一阵微风吹过,苏雪聆不由打了个冷战,这一战固然是胜了,可还有多少费解的地方呀!这虽然是她第一次见到马贼,可凶厉彪悍如大漠飞沙一样的马贼,已令她再难相忘!
三、太平客栈浑似梦
大伙收整了一下,镖队的人手货物毫发无伤,天色将暗,一行人就直奔太平栈方向去了。那个小男孩说他们家就住在太平栈,苏雪聆自然不反对他们和自己一起走,反正太平栈也不远了。只是在黑衣汉子艰难地爬上马的时候,她瞥见黑马的捆龙钩上,居然也插着一把刀,修长轻捷,一如马贼的那些黑刀,不过刀柄已锈迹斑斑,好像很多年都没有用过,所以苏雪聆固然吃惊,倒也没放在心上。她和秦重走在镖队的最后,秦重忽然忧心忡忡地说:“大小姐,这回麻烦惹得大了!”苏雪聆一惊,急忙探头问:“怎么?”秦重亮出那个马贼的黑刀给苏雪聆看:“大小姐有没有听说过‘摩云天’贼帮?”苏雪聆使劲摇了摇头。秦重叹了口气说:“要不是听说摩云天在大漠上已经消失了十年,我死也不敢来这里混饭吃的。谁知道今天又让我遇见了!”苏雪聆对秦重的大惊小怪很不满:“不是一样留下把刀带着尸体跑了么?”秦重看着她噘嘴的样子,叹息道:“哪里就这么简单?摩云天的马贼要不是手头够硬,又怎么能让你爹送金送银送了七年?附近的人谁最霸道,小贤王不是?但对摩云天马帮还不是干瞪眼!”苏雪聆吃惊得嘴巴都要掉到地上了:“送金送银给马贼?”秦重无奈地笑了笑道:“十六年前这片大漠的摩云天马帮实在是我所知道的最狠的马贼,他们有千人上下,人人黑马,善用一柄特别的黑刀,黑云一样来,黑云一样去。上到朝廷,下到百姓,敢去见他们已是英雄好汉,更别说冒犯和剿灭了。”苏雪聆摇摇头说:“难道真有这么可怕的恶人?”秦重挠了挠头道:“其实也不能一概而论,摩云天虽然是马贼可是也很有……贼风。他们从来不抢平民,只是和大漠上的各族王爷巨富过不去,比如说……大老爷那样的。”苏雪聆本来就大的眼睛现在瞪得快和铜铃一样了:“我爹难道容忍他们这样?”秦重点了点头道:“不仅容忍,你爹还说摩云天大当家是难得的真好汉,每次货物的进出,都抽三成给他们,从来没有心疼过!”
“我爹会这样?”苏大小姐眼里,她爹是无论如何不会向恶人低头的。秦重“嗯”了一声:“我是府里的老人了,这事儿我清楚着呢。摩云天一柄黑刀纵横十三年,只听说过官差不敢走的路,没听说过摩云天不敢动的货。那时候你还小。”苏雪聆不自觉地吐了一下舌头:“那他们现在怎么这样对我们?”秦重摇摇头,叹了口气说:“谁知道?摩云天不是寻常人所能了解的,一时劫富济贫,一时又为了一些小恩怨杀人如麻。好好过了今天,明天到了小贤王的地方,货物运到,也就谢天谢地啦!”
不久太平栈已在眼前。苏雪聆整了整鬓角狠狠骂道:“见鬼!这是什么鬼地方?”
“可达马忘窟。回语是‘深绿之城’!”不知什么时候,黑衣汉子骑着他那匹黑马,马鞍上坐着父子俩转到镖队后面来了。苏雪聆奇怪地瞅了瞅他,他现在看起来倒不是那么猥琐了,一身破破烂烂的黑衣,络腮胡子和头发似乎很长时间没有梳理过,蛮有一点不羁的样子。他自己颇不好意思地咧嘴傻笑了一下:“酒醒了,哈哈,醒了。”
“这里还能称作深绿?”苏雪聆讨厌透了这个地方。“原来是很绿的!”汉子的沙哑嗓音仿佛有一些感慨,“三百年前它是附近最大的绿洲,要比现在太平栈的绿洲大上几百倍!”苏雪聆和秦重都不由一惊,太平栈的绿洲已是这里最大的绿洲,不是它在那里有着水源和食物,恐怕没有人能从这里穿越大漠,真不敢想像比它大上几百倍的绿洲会是个什么样子!
“刚才你们经过的那个土城原来叫做达马克,汉文是‘绿宝石’,是一个由西方跋涉了上千里才来到这个地方定居的部族建成的,还受过前朝的晋封。这个部族据说有很多能人巧匠,植草放牧,引水耕种,所以风沙一直没能吞掉这儿。后来部族的军力强大了,和回部冲突起来,双方恶战了三十多年,最后这个部族取胜了,回部远迁三百里,他们也就占据了深绿之城周围数百里方圆。但战时死人太多,土地疏于耕作,无人放牧植草,风沙渐渐就把这里变成了这个样子,绿宝石也就被放弃,成了现在的‘焚荒城’,那个部族也不知道又流浪到哪里去了,回部重新迁回了太平栈北边,也就是眼前这还没有被吞掉的小绿洲。”秦重叹息了一声道:“好好的城后来居然变成了摩云天的一个寨子,那时候比现在还兴旺一点呢!兄弟你这样跑到那里去,要是十年前命早没有了!”汉子呆了半晌,笑笑说:“老哥你是不是好久不来了,那是猴年马月的事儿了。”苏雪聆也叹了一声,轻轻柔柔的叹息一下就给风吹散了,她自言自语地说:“现在哪里还是什么深绿之城嘛!”汉子插嘴道:“现在不是这个名字了,现在它叫‘奇而达达加姆’,是说‘不死之海’。”说罢一提马缰,直往前冲去,高声笑道:“小兔崽子,爷儿俩到家喽!”抱着孩子举起来,托了几下,放在自己肩膀上,果然,前面的炊烟里,温暖的绿洲太平栈已经在望。苏雪聆也高兴地提马跑了起来,欢声笑语里,急切地往不大的镇子奔去,染血的白衣在马背上飞扬着掠过众人的头顶,像一匹自在的轻虹。
太平栈,据说在千里黄沙中风水是一等一的,不知有过多少商队旅客来到这个小小的绿洲时痛哭流涕,因为他们终于能在浩瀚千里的大漠里死里逃生!回语里它的名字叫“梦想之国”,但是,真正因为想看看梦想之国来到这里的人都只有失望,这里没有黄金美女,没有美酒佳肴,有的只是空气里腥膻的羊肉气味和闹哄哄的人来人往。太平客栈是这个小绿洲上惟一的一家客栈。汉子的黑马明显比其他的马匹要神骏得多,一溜飞烟,第一个冲到了客栈的门口,一偏腿子下了马,把儿子抱下来,往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大喝一声:“买酒去,老爹快渴死了!”自顾自先进了客栈,也没人招呼他,他自己踏着一张凳子,张牙舞爪地坐在另一张凳子上,看起了夕阳。
苏雪聆走进客栈的时候几乎是踮起脚尖,她简直没法想像这也能叫做客栈。在两扇酱色的门板后,地上满是干了的牛羊血迹,一群各式各样的大汉摆着各式各样的姿势,却不外乎都在喝酒。那个孩子跑到掌柜的身边说着什么,他个子不高,掌柜的居然很和蔼地弯下腰来听他说话,面上却有难色。孩子拉着掌柜的衣袖,摇了半天,掌柜的才无奈地摸摸孩子的小脑袋,狠狠用眼剜了一下黑衣汉子,叫来一个小伙计领了孩子去了。
一会儿,孩子已经换了衣服,在店里跑来跑去地当起小二来。小家伙很机灵,滚烫的锅碗端着,笑微微地倒像熟门熟路一样。客人们似乎都很喜欢他,不时给他几个铜钱,使得本来又有些义愤填膺的苏大小姐也没有什么话好说。镖师们安置了下来,把箱子堆在一间屋子里,除了守卫的人,大家都坐在店中,也开始要了酒菜。
瞅个间隙,苏雪聆扯了掌柜到厨房里问起黑衣的汉子和孩子,她本来想旁敲侧击一下,谁知掌柜一看她对那两父子有兴趣,话匣子就打开了:“真没见过这么奇怪的爷儿俩了!”原来汉子是八年前来到小镇上的落魄牧人,身边就只有这个孩子,他一嗜酒,二又懒,除了一身驯马的身手别的什么都不会,虽然他驯马的身手当真不同凡响,什么样的烈马都能手到擒来,但是每当拿到一点钱,就立刻换成酒喝得干干净净。性子还特别的犟,成天要么别人看他不顺眼把他打得头破血流爬不起来,要么就是没有钱付酒账给赶到大街上躺着。但是他那名叫贝儿的儿子却极是乖巧,很能讨人喜欢,五岁就会帮人干活来养活他老爹,按掌柜的话说来就是也不知道谁是爹了!说话间,刚巧贝儿来找掌柜的,掌柜的叹了口气叫伙计给黑衣汉子送一壶酒、半斤熟牛肉去,转头才向苏雪聆说道:“贝儿求我让他做点活儿给他老爹抵酒钱,哎……”苏雪聆看着贝儿小小的背影跑到门口,回身来对她乐乐地一笑,又迈着小腿忙活去了,那声叹气就和掌柜的发在了一起。
苏雪聆悄悄把贝儿拉到自己房间里,她想不通孩子怎能这样干活,所以决定给贝儿一些钱。谁知道找遍了口袋居然一个铜钱也没有,平日苏大小姐出门,跟班少说也有四五个,什么时候倒要自己带钱来着?她又不愿意叫下面正喝得面红耳赤的秦重等人拿银子,只得抽下自己头上的碧玉点凤钗塞到贝儿的衣襟里。她本意是要贝儿留着,什么时候他的混蛋老爹不管他,自己喝死了也好有点钱买吃的,还生怕贝儿太要强不愿意接受,谁知道贝儿看见这个,乐得合不拢嘴:“谢谢姐姐,又有钱给爹买酒了!”苏雪聆一时愣住,无话可说。
她也没有事情做,拿来热水仔仔细细帮贝儿洗了个脸,折腾了一会,天已黑了,黑衣的汉子也没有想到要找儿子。苏雪聆带贝儿出来叫东西吃的时候,汉子已经醉成了一堆烂泥。醉了的汉子和醒的时候截然不同,苏雪聆看着他的一双眼睛,不禁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恐惧。他本来就朦胧的双眼此时已空洞得什么都没有,怔怔地盯着苏雪聆和自己的儿子好一会儿,才对贝儿说:“乖儿子,你饿不饿?”乖巧的贝儿赶快说:“不饿!”汉子无言半晌,道:“好!”拉了贝儿坐在他腿上,一会儿,他自己就把头扣在桌子上,静静的似乎是睡着了,一双手却紧紧地搂着贝儿,自始至终就没有注意到苏雪聆这么个大活人的出现。
苏雪聆找了个干净点的桌子,靠着窗口,要了饭菜,窗外的夜色已经极深,绿洲上别的住户都已经入睡,只有太平栈还依旧灯火通明,窗外风声呼啸,她不由得轻叹,不知道这里的人过的是怎样一种飘摇的生活。
忽然,她听见远处似乎有滚滚巨雷卷地而来,镖队中她内力最为精深,最先反应了过来,那不是雷声,是马蹄声!而且她相信——摩云天来了!
长剑立刻出鞘,苏雪聆喝起镖师们急忙封住客栈的大门,自己挺剑立在门后。她是女流,可她是这些人的头儿,所以一剑当先,她自己想都没有想过,门是没有用的。当远来的雷声滚到客栈的门外骤然止息时,她看见两个持大铁油锤的黑马马贼撕纸一样地顶破了客栈的大门,连人带马直冲了进来。雪剑飘红,她不假思索,上来就用了“回风舞柳”的一式“外招”——“神女生涯原是梦”,两个人头直坠地下。这是峨嵋当年一个出身青楼的女尼所创,她本来很不喜欢也不愿意使用的剑招,现在毫不犹豫地就使了出来,只因为她知道门外的马贼有近乎百人之多,生死一线,还有什么可以忌讳的呢?她剑气陡长,身边长剑所及,七尺飞红,血光剑影里,断肢嘶吼,一片修罗杀场。
四、长沙绞风摩云天
马贼们真是悍勇,镖师们时有死伤,苏雪聆已经杀得手都软了,可马贼们仍然死死地围住她,倒下一个,再补上一个。斩杀二十七人之后,苏雪聆终于被擒,马贼似乎很怕伤了她,否则也不必花那么大的代价。她被绳子牢牢地捆着,转眼望去,自己的手下已躺倒了一片。客栈里除了伤者的呻吟,一片无声。马贼自始至终都没有和苏雪聆说一个字,苏雪聆发现他们居然全都是匈奴人、哈萨克人……
苏雪聆倔强地昂着头,她在等,她要看看,谁是在大漠上陷害他们苏家的人,只要这点心愿没有完成,她不会死心,何况她只是受了点皮外伤、被绳索缚身而已。
门外忽然响起了掌声,在空空的土街上显得单调诡异,拍掌人的内力也显得极其惊人。好在苏大小姐不是给吓大的,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大喝了一声:“滚出来,不要在那儿装神弄鬼!”客栈里的灯本来就少,现在只剩下寥寥几盏,幽幽的光影里,一个花白头发,花白胡须,满面春风的黑衣客走了进来,潇洒和得意已经溢于言表:“大小姐别来无恙啊?”苏雪聆几乎晕了过去,进来的竟是自己的叔叔——“双飞神剑”赵飞劫!原来,他哪里是病得要死,分明是早有预谋,包藏祸心。赵飞劫摸了摸苏雪聆的面颊,微微叹了口气:“贤侄女清减了!”半晌,苏雪聆说道:“为什么?”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赵飞劫笑道:“我当了二十年的马贼,还是第一次有人问我为什么劫财害命呢!”他得意地摸了摸自己的胡须,干笑两声,作深思状良久:“实在是你爹,我大哥年岁已高,我觉得有必要接手这些生意,让他老人家享点清福了!”苏雪聆终于懂了。在这世上,除了自己的爹,赵飞劫是最懂怎么和小贤王作生意的人,只要苏家洗手退出这片沙漠,千万两银子对赵飞劫来说还不是手到擒来?赵飞劫一向心思缜密,只是想不到他藏得如此之深。这也就无怪为什么三个月一趟镖也没送到小贤王手里了。
她忽然间就虚弱了下来:“想不到摩云天和你都是我爹的朋友,却都出卖我们,人心难测啊!”赵飞劫忽然仰天一阵狂笑,笑得屋瓦巨振,良久才停息下来:“小丫头,你多大,你知道什么是摩云天?这大漠便是我的地盘,我便是摩云天!你不长眼,你爹更不长眼,哪有马贼和人家结拜当人家管家的?要不是我这帮弟兄一时没有凑齐,你家的蠢材早就通通见鬼去了,还是老子一念之仁!丫头,冲这个你也该感激涕零吧?哈哈!”苏雪聆终于定下心来,恨恨地道:“好,我们苏家从此不在大漠一条道上讨生活。货你留下,我们走!”赵飞劫像听到了一个最有趣的笑话,弯下腰又狂笑了半炷香的工夫,抬起头来面容已变得铁青,他冷冷地说:“前些次,有回去的么?”苏雪聆娇美的容颜忽地变得煞白,身体不由自主地抖了抖,她这才明白,今天是回不去了!赵飞劫脸上又绽开笑容,摸着胡子,凑近苏雪聆的脸旁道:“侄女,其实叔叔也不是没有关心过你嘛!”他的手摸着摸着居然摸到了苏雪聆雪嫩的脸上,嘿嘿笑着,又说:“叔叔当年劝你爹把你嫁给我,两家成一家,多美的一段姻缘,你爹偏偏棒打鸳鸯散,到今天这个地步,叔叔也很痛心啊!”他原本咄咄逼人的目光中忽然竟有了一片淫情闪动,一只手居然摸向了苏雪聆的胸口。苏雪聆哪里受过这样的侮辱,左腿一抬,狠狠踢中了赵飞劫的胯下。赵飞劫武功远胜苏雪聆,可是淫心一动,居然中招,痛得在地下弓着腰,来来去去窜了半天。
赵飞劫缓过劲来,抽手就是一个嘴巴打在苏雪聆的脸上,一手又撕掉了她左手的衣袖,莹玉一样的臂膀顿时露在外面。他嘿嘿冷笑不止,抽出腰间的“春翔”短剑指着苏雪聆的胸口,忽然回头用各种语言狂说了一通,黑衣马贼中顿时出现隐约的骚动。他回头淫笑着说:“大小姐,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么?哈哈,我说他们没有机会见识中原的绝世美女,今天就可以一偿宿愿了。哈哈!大小姐,你有没有想到自己被剥光是什么样子?哈哈哈哈!”苏雪聆看见剑尖指进自己的衣衫,知道已无可挽回,当下努力一咬舌尖,准备自尽当场。
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忽然从人群里冲了出来,直扑赵飞劫而去。不用看苏雪聆也知道一定是贝儿,心里一急,舌尖就咬得慢了一点。就在这转瞬即逝的间隙,一只大手把冲到半途的贝儿凌空扯了回去,两只筷子同时激射而出,一只打赵飞劫持短剑的右手,一只打苏雪聆的嘴。
筷子在赵飞劫的短剑上“叮当”一声极清厉的振鸣,赵飞劫短剑当即脱手飞去,何等强劲的力道!可是另一只却只是在苏雪聆人中上轻轻一弹,苏雪聆的牙齿便没能咬下去。同时的两只筷子,刚柔之变有天壤之别!
烛光照不到的黑影里,一个声音先骂了一句:“妈的,老爹在,什么时候要你小王八崽子充好汉?”转眼之间声音就冷却到了冰点,轻轻“哼”了一声道:“赵老三,你要拿货物,我不管,你要抢生意,也就罢了,可你胡子一大把了,要了人家小姑娘,人家还怎么嫁人?”他开始说话轻柔散漫,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却有如利刃砍铁,在场的人无不心寒!随着话音,一个人影从黑暗里缓缓走了出来,最先出来的却是一把刀——黑刀,斜斜地指向地面,刀头上妖异的弧线摄人心魄;然后是一个高挑修长的汉子,络腮胡子,散发不羁地垂在额前,有些疲惫的眼神,伴着一声轻轻的叹息。
马贼们忽然都双手举刀在头顶,一言不发,一样的黑刀,一样的黑衣。赵飞劫的眼神却猛地变得极度惊慌,脸上立刻就被汗水包围了,苏雪聆看出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畏惧,根深蒂固,永无止歇。
只听赵飞劫呓语似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又是你,楚长风,又是你……”他的声音忽地变得高亢而凄厉,一种说不出的怨毒几乎渗进每个人的骨子里,“长沙绞风刀……”苏雪聆这才知道,黑衣的汉子原来叫做楚长风。
谁都无法相信名振关中的“双飞神剑”赵飞劫居然会发出这样的声音——颠狂一样的嚎叫,恐惧、压抑、仇恨、悲伤……楚长风仍然静静地站在摇红的烛影里,一张胡子拉碴的脸白得像纸似的,眼神又被酒醉时的空白所包围。
赵飞劫的声音终于静了下来,客栈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为一种情绪所控制,目光都集中在赵飞劫和楚长风的身上。连被赵飞劫制住的苏雪聆,一向自诩为胆大无比的苏家大小姐这时候也忍不住觉得心底一阵阵发冷。
许久,赵飞劫忽然道:“大当家的……”声音竟别样的柔和,“大当家的居然还在太平栈,兄弟们真是有福了。”脸上的笑容却实在僵硬得可怕。
楚长风冷道:“老三,这么些年你还是看不开。真的要把当年的兄弟再拉到这片地方过刀头舔血的日子?你也该累了吧!”赵飞劫答非所问地道:“大当家的既然回来了,这八百里的黄沙又该是咱们的天下了,弟兄们的刀都等着大当家的那把黑刀回来,等了好些年!咱们兄弟联手,当年的摩云天还是会扫荡这里,管他什么王爷大侠,官儿贼儿,当年的摩云天一杆大旗,插遍这黄沙的角角落落,大当家的一把刀,八百里的黄沙都劈得开,还有什么人再敢挡我们兄弟的道?”
“那些以前的事,大家都记不清了,我也忘了。”楚长风还是静静地立着,眼神显得疲惫而犹豫。赵飞劫叹了口气说:“大当家的真的不管兄弟们了?”楚长风嘴角抽动了一下,然后轻笑了一声道:“赵老三,我们七个弟兄里,你最大,可是功夫却最不长进,为什么?因为你太狡猾,太花心思去作戏,所以你的剑总是慢着一星半点。焚荒城那天,你也在吧,为什么眼睁睁看着老七死在人家小姑娘手下却不出手?你没有听见老七叫你叫得多惨?以你的脾气,不是有什么顾忌,难道会放弃那么好的机会?你现在终于是大当家的了,你是不是对老天没有把我这个魔星一雷劈成两半很不满意?不要玩这些个旧把戏了,老三!”赵飞劫愣了一会,长叹一声说道:“我赵飞劫当今天下要说还顾忌着什么人,就是大当家的你了,在焚荒城我就觉得像是你,我知道你会护着这个丫头,所以怎么也不敢出手。老七死得是冤,可是谁要是和大当家的为敌,才真是冤大头了!本来我回去想那醉酒的汉子绝对不是大当家的你,老七要死,念着当年的情份你是不会不救的,想不到真的还是你,大当家的,你也够狠,让弟兄们寒心啊!”楚长风的眼睛里有了些哀凉的神色,一会儿才面无表情地说:“当年喝断刀酒的时候,该说的我已经说了,不能一刀两断就喝不了这口。当年你和老七不也说了再也不到这里讨生活么?我们实在已经不再有瓜葛了!”顿了一顿,楚长风又说:“可你还是回来了,不是来给老七报仇的吧。银子在前,你好像也不是很顾忌我,是不是,老三?你五十岁了吧,该回家好好过几年日子了!用刀者死于刀,杀人者杀自身,一身的功夫便是你手里的那柄剑,剑开双锋,伤人伤己,当年我们杀的人还嫌少么?我们动不动就说恩仇,一有恩仇就用刀来了事,其实不管什么样的恩仇,你想过死的那些人可还有什么?他们的亲人朋友又当如何?我们自以为击剑任侠,有恩必偿,有仇必报,你可想过一个恩仇了,堆下的白骨有多少?一个恩仇了,便又是一个恩仇生!我们自以为明白‘义气’二字,你难道又能为了义气去杀人?一个普通人,老婆汉子过一生,除了命也没有别的了,他们眼里,几个家人,自己一条命就是最值钱的东西!你一刀下去,痛的不是你自己,他们的痛你又怎么知晓?”楚长风的话微微细细的,和他的样子一点都不符合,脸上沉静如水,还有一缕难解的愁苦锁在浓浓的眉尖,化不开去!这个时候他不再像一个在大漠上纵横了十年的枭雄,更像是在江南的翠湖岸边,杨柳荫里,一个秋愁的白衣少年,只是那秋愁未免沉重得让人叹息。苏雪聆不由痴了,这是怎样的一个汉子,怎样的一番议论!
楚长风侧过头,对着赵飞劫身后一个高个碧眼的马贼说了些苏雪聆听不懂的话,那个马贼回头又对其他马贼用几种不同的话传述了些什么,整个队伍就开始了一种隐约的骚动,苏雪聆可以看见他们交换的眼神,但是他们依然不说一句话。赵飞劫脸上的神情这时候慌乱得难以述说,苏雪聆明显感到他持剑的手在不住地抖动,但是他居然也一句话不说。领头的黑衣马贼忽然举刀奋力在地上剁了三剁,刀刀裂石,而后几十名马贼一齐挥刀砍地,然后一声呼哨,一起奔出了客栈,铁蹄如雷,转眼就消失在远方,只留下一地刀痕,如狂雷破土后的痕迹。客栈里静静的,大家不约而同地在想:如果这样的刀落在自己身上又会如何,一阵阵刺骨的寒意在颈间背后留连不去!
赵飞劫的脸苍白得和死人一样了,他惨然道:“这帮子人当真只认你是大当家,你叫他们做贼,他们就做贼,你到底算个什么东西?”他突然变得像一头愤怒的恶狼一样,嘶声大吼:“你算个什么?你是个懦夫!你当年说要领着我们在大漠上干出一番名堂来,可是名堂在哪里?你杀的人比我们谁杀的都多,你装什么慈悲?你装什么菩萨?够胆的,敢杀人就不要后悔!错杀了自己老婆,人就和死狗一样,那女人算什么?杀了再娶,贱货哪里都有!哈哈哈哈!叫我们不要做贼?我们还没有玩够!老子恨哪!当年你死狗一样的时候,老子狠狠心,一刀宰了你,也不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你这个魔星不死,老子恨啊!”苏雪聆看去,只见他原本整齐飘洒的长须这时已根根见肉,居然都愤怒得支在了他血般通红的面孔上,眼睛里的血管也涨得鲜红,简直要炸裂一样。他的语调越来越高昂,嘶哑得仿佛在念着一种失传的魔咒,他竟然着魔地开始诉说起当年血淋淋的场面,如同嗜血的狂魔怀念最幸福的日子,又愤怒于有人拔掉了他的獠牙。楚长风的脸并不比赵飞劫好看到哪里去,这时候正一点一点地扭曲起来,那压制不住的痉挛使每一块肌肉都在狂乱地跳动,他的双眼直直地盯在客栈里鲜血流淌的地面上,双手已开始控制不住地抖动,黑刀妖异的刀弧也跟着在烛影里振动起来。他喃喃地说:“是!我杀的她!是我杀的,她蒙着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她劝我不要灭古兰敦的一族,我不知道,她装得真像,我以为就是古兰敦的女巫,我忘记了她也是古兰敦的族人,夜太深了,我忽然想杀!我觉得刀在响,刀一响就要饮血,我觉得她很可怕,她每一句话都能说到我心里,所以我就杀……血的味道……她的血……你说得对,是我杀的她,但我不是故意的,不是……”他就像要拼命解释给赵飞劫听一样,似乎已经浑然忘记了赵飞劫是什么人,嘴里只是说着:“不是,不是……”说着说着,身形忽然往前面一晃,赵飞劫本来是这些人里面最惊恐的一个,顿时以为他要冲上前来,左手顺手一抓,扯住一个镖师的脖子,用力一提,凌空将他扔起,顺势在他胸口上猛地一掌,镖师已是死人,尸身尚满嘴喷血,已直冲楚长风而去!楚长风并没有冲上来,尸体落在他身上,溅得他一身都是血,他呆了一呆,随即猛地退后,疯狂地用双手直擦身上的血迹,苍白的脸越发扭曲,他急促沉重地喘息着,本来高大威猛的身躯这时候抖得像风中的树叶。苏雪聆看见他的眼睛,除了狂乱与恐惧,就是死一样的悲哀,骇人至极!
五、茫茫瀚海葬刀魂
就在楚长风控制不了手中的那柄黑刀以前,他猛地大吼了一声,黑刀的刀弧顿时扑天盖地地汹涌而出。处在刀意之中的苏雪聆已经被那种狂乱的刀势吓得呆了,眼看着自己就要和赵飞劫一齐被砍成四截,突然,一道流星曳尾似的剑光轻轻灵灵地从她身后射出,只听“嗤”的一声微响,楚长风那高大的身子已带着一点飞血跌落在两丈开外,胸前一个窄细的剑孔不断有血流散开来!出剑的人自然是赵飞劫,他轻笑了两声,花白的眉毛跟着颤了两颤,脸上的春光笑意简直和寿星老人一个样。
赵飞劫的神色让苏雪聆都快以为他只是在开一个玩笑而已,但赵飞劫已把刚刚拔出的“留风”长剑抵在了她的胸口。他哈哈大笑着,仿佛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剑尖颤颤地刺进了苏雪聆的肌肤。终于,他敛起笑容道:“大当家的,原来你还是和八年前杀了那个女人时一样,怕见血,是个……哈哈哈哈……王八壳!看着个大,伤不了人。我说你是懦夫,但忘了你还是个情种,八年了你还没有缓过劲儿来?我还真要谢谢那个女人,要不是她娇滴滴地迷着你,现在我只怕早是你的绞风刀下鬼了。还要谢你教我剑法,不然就算你和龟孙一样,我这把剑还是慢了一点。你那么喜欢那个女人,我就让你再见见她好么?我把这个女人砍成你当年砍的那个女人一样,让你重温旧梦,怎样?哈哈,来啊,来救她啊,大当家的不是很英雄要保她的贞节么?你站起来啊!”说着,剑已经在苏雪聆的胸口溅出了第一朵血花。苏雪聆明白,赵飞劫正是要利用楚长风心里的毛病来治他于死地,楚长风对鲜血有难以解释的恐惧,正因为此,在焚荒城他才会失态,而自己正好成了赵飞劫刺激他的工具,他已经是俎上鱼肉了,弱点暴露出来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自己当真要死在这场劫难中了!
这时候一个小小的身影忽然从暗影里跳了出来,手持一根棍棒,迅捷地打向赵飞劫的背心,那又是贝儿。贝儿的武功已经很出乎意料了,能在空中变招,改打腰肋,招势也很精妙,但是用来对付赵飞劫却实在是难以奏效。给赵飞劫一把抓住,伸手就是一个嘴巴,贝儿白净的小脸蛋上顿时就是一个血红的掌印。但贝儿竟是丝毫没有犹豫,一口唾沫就吐在了赵飞劫的脸上。赵飞劫来不及躲闪,心里一怒,立时起了杀心,可是转念一想,一把推开苏雪聆,封了她的穴道,提起了贝儿!
他阴阴地笑了起来,说道:“乖侄子,你是不是那个贱货和我们大当家的宝贝呀?叔叔很喜欢你啊!”他转脸笑道:“大当家的,我今天送你们一家子团聚了。”回过头又冲贝儿道:“但是叔叔很喜欢你,不舍得叫你去陪你娘,你求求叔叔饶你,叔叔一定愿意的。”说罢冲楚长风挤了挤眼,就像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楚长风本来还在地上颤抖,这时候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忍着伤痛,挺身站了起来,然后伸着双手向赵飞劫走去,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别,不要杀他,我求你不要杀他,我已经杀了他娘,已经对不起他,他是最可怜的孩子,你不要杀他……”在贝儿惊慌的眼神和赵飞劫狰狞的笑意里,他离赵飞劫越来越近,苏雪聆看见赵飞劫的尾指已经扣紧了剑柄,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终于,她听见了一点声音——贝儿的哭声!一睁眼便看见贝儿的眼泪正像一串晶莹的珠子垂下,苏雪聆轻轻叹了一口气,她想,贝儿的妈妈一定是个极美的女人,否则怎会有贝儿那样可爱的孩子?但她并不是因此而叹息,她清清楚楚地听见贝儿哭着说:“爹,你不要求他,你不要过来!”静静的客栈里,孩子哭着说:“你不要求他,你不要过来。”哭声和着吹进来的流风,灌进每个人的耳朵里,苏雪聆心头一酸,珠泪已然沾衣。
楚长风着魔一样的脚步居然真的停下了,他静静地听着贝儿的哭声,许久,才张口问道:“乖儿子,你说什么?”贝儿在赵飞劫的掌握下挣扎着大声说:“我爹不是胆小鬼,我爹是大英雄,什么都不怕!”楚长风轻轻问道:“那你怕不怕?”贝儿涨红了小脸大声说:“我怕,可是我不要我爹害怕!”楚长风满脸的虚无空旷忽然间就起了绝大的变化,他久久地看着贝儿沾满泪水的小脸儿,忽然转身退出三丈开外,他的背不再勾偻着,嘴角也露出了一缕微微的笑意,眨眼间,他的身上居然有了一脉淡然的儒雅之气。他遥遥挥手,一扇破窗应手而开,窗外月影破云而出,一笑之下,他拾起桌子上的一只铁烛台,拈起了黑刀的刀柄,一只手指掠过刀锋道:“刀啊!你还没有老吧?”在忽的长笑声中,他横刀膝上,提起铁烛台,一阵刺耳的裂响声里,铁烛台刮在刀身上。月影里,黑刀的刀身上渐渐漾起了比月华更皎洁凝丽的光芒,斑斑的锈迹磨去,映出一张锋锐如刀的面孔!
黑光一闪,叮当两声落地,沉重的铁烛台凌空分为两半,刀已斜斜指地,如南针北指,凝然不动!冷风在空中卷动,撩起他的额发,绞起他一身的衣衫,月光如水银泄地,苏雪聆忽然就想到了他骑乘的那匹黑马,矫健飞扬,飘扬曼逸。
楚长风一字一顿地说:“儿子,生在我家是你的运气不好,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把刀!刀不是好东西,你还记得爹给你说的故事么?大漠里的生生死死本来就和吃饭睡觉一样,像达马忘窟那样在这个沙漠里消失的绿洲有很多,因为总是战乱。世人都以为武力越强越是可以凌驾众人之上,其实结果却是自己被自己一身力气压着爬不起来!杀人杀己不是虚言。但是爹还是要你知道这把刀,人生在世,总要有所求,一身技艺就是为了守护什么才流血流汗地练,是好汉子,死不可怕!该出头的时候不要躲,死得要像个汉子!不要说爹不管你,爹有个好儿子让爹喝醉了醒过来,爹会记得你,爹要出刀了,你现在怕不怕?”贝儿很果决地说:“不怕!”这时候他的小脸上严肃得令苏雪聆心碎。
楚长风笑了一声:“长沙绞风刀,我真的好久没有用过了,儿子,这刀你一生只能见这一遍了,好好领会,看!”一个刀弧,旋起在楚长风身边,随后又一个,再一个,境由心生,圆转随意,生时已灭,灭而复生,清亮如水波一样的月华被绞在刀风里,徘徊不去,直如明镜映星,秋水含月,粗豪的汉子忽然有了一派无边的风华!
刀光渐急,水意渐涨,赵飞劫的脸已经涨得通红,但他握剑的手还稳,贝儿还在手上,他还不愿意认输,他心里还是相信楚长风只是虚张声势。
刀风清厉的呼啸声里,最后一盏烛火惨然而灭!银瓶乍破,秋水本应奔涌而出,但苏雪聆只觉得炽烈割骨,咆哮激荡的沙风,无休无止,无生无灭!黑影里,赵飞劫没有动,他思索如何才能接下这惊天动地的一刀,刀不到,他不动!以静制动!
刀意转眼已近,忽然之间,一线刀气冲出虚空,无声无息地凌越了滚滚沙风,在被斩断的沙风激荡里,纯粹的刀意无声地砍向赵飞劫的脖子!
赵飞劫真的失望了,自己的武功是无论如何也接不下这鬼泣神惊的一刀的,他恨恨地一咬牙,一推贝儿,长剑直插贝儿的胸口!他不是想用死来换贝儿一命,他不想死,他了解楚长风,他怎么也不相信这样的一个人会弃自己的儿子于不顾!他等着楚长风救贝儿,他还有机会,他赌上了!
赵飞劫赌赢了!留风长剑刺在了一个肌肉结实的背上,黑暗里,他不用猜也知道那是楚长风。楚长风挡不开自己的剑的,要想救儿子,就只有以命换命!赵飞劫笑了,等着听那柄名振天下的绞风刀落地的声音,那该是何等的享受!
但是,当他能看清的时候,他看见,月光下,楚长风的手里,没有刀!
刀呢?他的冷汗唰地从每个毛孔冲出,他感到有什么错了。刚冒出一个想法,就觉一束纤细的刀风当头劈下,他挡不了了,因为他的剑已经被那个结实的身体夹住了,即便骨骼在剑刃上暴起裂响,楚长风都没有松开!
“双飞神剑”赵飞劫的春秋大梦在大漠里醒了,可惜他自己却再也醒不过来。
烛火里,苏雪聆看见了楚长风身后插着那柄长剑,贝儿的手中拿着那柄黑刀,原来,楚长风转身护着贝儿的时候,黑刀已经易主了,贝儿手中的绞风刀也还是绞风刀,赵飞劫的脑袋也还是肉做的脑袋!
贝儿愣了半晌,终于哭出了声,不仅因为杀了人的恐惧,更因为楚长风背后的长剑。楚长风很勉强地笑了一下,居然很灿烂,像贝儿的笑容!他静静地拉着贝儿走回到桌边,把贝儿抱在怀里,长剑依然在背,他把一坛烧刀子淋在口中,轻轻对众人说:“你们出去!”所有人都出去了,苏雪聆也不例外,在客栈外的寒风里,她听见他平平静静地唱着一首歌,歌声并不凄凉,只是在空气里多少漂浮着一些无奈和轻愁:“经年又是月圆时,空有桂魂高旷,霜娥何托……”而后似乎又是曹植的《野田黄雀行》,又歌到李白的《将进酒》,她听不清,她只有满眼的泪水,还有自己也道不明的伤愁。和着他的浅吟轻唱,她眼里的楚长风却越来越恍惚,他是谁,他叫什么,他的心里有过什么?忽然间她都很想知道,但是她只能静静地心碎地听着。不知什么时候,她坐了下来,在夜风里裹紧了狐裘,睡着了,带着一眼的泪。睡的时候她梦见了小时候的生活,父亲的宠爱,母亲的娇纵……她问自己,我是什么样的人,他又是什么样的人啊?
天明的时候,苏雪聆醒来就看见了客栈门口的砂土坟,只有一块简单的木牌,上面没有名字,两道刀痕纵横交叉。这是不是他的一生呢?
贝儿已经骑在了雄健的黑马上,他把那只碧玉钗递还给了苏雪聆,说:“我不用买酒给爹喝了。”他居然还是笑了一下,很灿烂的笑容,但已经不是她初见他时的笑容了。
她很想留他在自己身边,但是当她看见他把那柄黑刀甩手插进马鞍时,她已明白,贝儿已经不是那个贝儿了。
看着黑马渐渐变小在黄沙的尽头,马上小小的身影稳健轻灵,终至一点都看不见时,她的唇间有了微微的笑意,她看见了一线天光破影,黄沙尽头,朝阳一点点地已染得茫茫的大漠灿烂如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