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薇·残红·风华》全文
第一章
辣汁浇面,卤黄牛肉。
冬夜,月在云间,风满天。
彻寒如水。
一个落魄的人,一头凌乱的发,一身钉满补丁的衣裳,一双朦胧如醉的眼睛,一柄剑。
徐州城,结柳街,深夜,风若渡在这条小街上唯一开着的一家小面铺子里吃面。浓浓的牛肉汤滚着鲜红的椒汁,一小碟切得如纸一般薄的卤牛肉,无酒,风若渡却似已醉。夜越深,他看向街边的眼神就越恍惚。街边,垂柳依依,随风自在,他的眼睛就随着柳丝的飘飞在黑夜里无依的漂泊。他的脸上还有笑容,但却好象被不停的寒风吹得越来越苍白。好在,没有人会注意。这样的夜里,他是唯一的客人,连卖面的老黑头也已靠在炉边半梦半醒。这样的夜,山东道上青年名侠“无忧无恨笑红尘”的风若渡居然随着风声微微的醉着,微微的笑着,微微的叹息着。
忽然,他的眼睛睁开了,朦胧如雾的瞳子竟然有了灿烂如朝阳的光彩,他长身而起,端起辣得让人合不上嘴的面汤,在一阵忽如其来的烈烈寒风里一饮而尽,用手捞起碗底的牛肉渣送到嘴里,使劲嚼了几下,意尤未尽的道:“好辣的辣子,就是少些花椒……”浓浓的汤汁溅在他洗得苍白的衣上,他看也没有看,挥袖擦干了额上的汗珠,从袖子里掏出十个铜钱扔在桌子上,伸手挽起桌上苍白的剑鞘,提步而出0
风中,风若渡修长的身影迎风直立,可是却有一种令人心惊胆战的孱弱,仿佛是等着无穷无尽的风把一棵高树摧折。
可是,他是在笑着的。
一出了店门,他脸上就现出了一抹动人的笑容,那种笑容象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过客,悄悄揭开十丈软红的一角,微笑着看世间的悲欢离合,带着少许怜惜,少许感慨,或者还有少许无奈,眼睛里竟然有一些寂寞的慈悲。
他的眼睛里,是二十三个人——二十三个各不相同的人,有的象公侯,有的是乞丐,有顾盼嫣然的朱衣少女,也有方步轻摇的白衣公子,或站或坐,甚至还有席地而卧如得道高僧般的人物。风若渡也知道,还有三个人藏在屋檐上,一个人遁在土里,至于最后还有一个人,他在哪里连风若渡也不知道,但是风若渡肯定,“紫薇斗数”的二十八宿都来了。没有这整整齐齐的二十八个人,绝对结不成这个名动江湖的“二十八诛天大阵”,没有这个阵势,又怎么会有这样的杀势逼的小街上的寒风已经开始倒流?风若渡正在“风眼”里,刹那间,似乎似乎手中的“残红”宝剑都被压的弯曲了起来,在这个静静的时刻发出了一声若叹息般的低吟。紫薇座下二十八宿,每个人都是江湖上闯荡多年的豪杰,每个人都有不凡的艺业,今天却联手来对付一个人。在紫薇斗数里,他们驻守的地方分别在从玉门关到百越的几千里地面上,而且无论他们中的任何人都有和一个普通门派掌门人较量的实力,但是今夜他们不惜奔驰千里来徐州一战,却绝无松懈,不仅是因为那是紫薇之令,而且因为这个人——风若渡!面前这个懒懒的笑着的风若渡。
风若渡,“掌中无剑”风若渡,“赤剑动九州”风若渡,“无忧无恨笑红尘”——风若渡。风若渡在江湖人的心目中并非一个人,而是一个神话,一个梦想,一个传说。十四年之前,“紫薇斗数”振起于江湖,宗主“紫薇”据传出于蒙古皇室,和当今天子之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但是,紫薇从未借助朝廷的势力解决江湖事,他并不需要。没有人知道紫薇是怎样一个人,但是从来没有人怀疑他是近一百年来中原武林黑道上最可怕的人物。他只能用矛盾来形容,出身于皇室的贵胄却是黑道的不世魔君,武功深不可测却素来手不沾血,一生隐密不出韬光养晦但矢志一统江湖,纵容手下在江湖道上翻天覆地。最可怕的是其人才智已非常人所能想象,据言他以少林般若掌接少林主持惠通大师“大金刚伏魔心印”,历三个时辰,出招三千七百余招,令惠通大师手足狂舞不能停歇,终于在少室山悔忘林中挥拳一日一夜,力竭而亡,少林终于含恨接受朝廷封号,立身中原武林之外。他又以一只竹片对武当掌教听鹤真人的“万川归海”剑法,双方对恃三日两夜,走步七万余步,剑意凌空相击,飞鸟不敢落!却终于一剑不发,由听鹤真人亲自送他下武当山,随后听鹤真人闭关七个月,苦思剑法,终无所获,耗竭心力,狂呼吐血而亡,自此武当势微。从此江湖虽大,诸门诸派却鲜有胆敢力抗朝廷的人,因为惊才绝艳的“紫薇”座下已经聚集了黑道上几乎所有成名的高手,白道的门派也争相献媚。
道消魔长的时代,谁愿意做英雄?如果做英雄的命运就是死路一条?
但是三年前,默默无闻,微笑而落泊的风若渡下帖求战归顺“紫薇斗数”的黑道“月沙会”头领范无双,一剑之间斩下范无双。他提其首级在山东“汇泉楼”上酌着一小坛白干的时候,江湖白道上为之大动。名动八表的昆仑派掌门师叔何不怒恰在山东,闻听无名年少风若渡约战范无双,奔驰百里前往观战,终于晚了一步,只见风若渡汇泉楼上扶栏笑饮,一时风采,天下无二。何不怒为之心折,与之把酒纵论江湖人物。风若渡去后,何不怒居然欢饮达旦,酒醉中仰天长啸道:“天降异才以拯中原。”并约白道数十名高手往观范无双的尸身,那一剑的神异众高手居然无人可以解说清楚,当真如梦如幻,令人痴醉。
此时,风若渡已若神龙渺矣。
从此,归附“紫薇”的黑道门派无不胆寒,江湖上更是出现了不少白道少年好手,与紫薇相抗。虽然紫薇本身的势力仍然如日中天,包括风若渡在内的众人都不敢轻易冒犯。但是其外枝邪教已尽遭打击,江湖上才渐渐有了些许生机。
江湖人酒醉之余,常比较风若渡与紫薇之间的高下,无不以为以武功而论,风若渡乃中原武林唯一可与之一战的人,二人之才均是百年不遇,倘若一战,必将惊天地,动鬼神。但白道势弱,也有人担心紫薇终会集众人之力谋风若渡性命,到时这轮刚刚升起的红日,恐怕就将西垂。有此想法的人往往不敢轻言,因为江湖人最重口彩,自然无人希望风若渡遭难。
但是该来的终于还是要来,仿佛风若渡和紫薇都默默等待的宿命,该死的就将死,是风若渡,还是二十八宿?紫薇座下二十八宿,没有一个不是黑道上纵横冲杀的狠手,落魄书生风若渡,自然也决非待宰的羔羊。风若渡艳绝天下的“残红”剑和二十八宿的绝世无匹的“二十八诛天大阵”,谁也不知道会是怎样的结果。他们都来了,都象在探头看那迷茫的命运,不知道掀开了帘子,将是谁的死亡?但是他们还是终于来了,如果真的是宿命,又有谁能躲的过?就象怎么也挽不住的时光。
是不是正因为这,所以落魄的风若渡,还在微微的笑着?
夜是这样的深,以至于二十八宿中的大哥“公子”司徒谦都有些颤抖,在微微透进轻裘的冷风里,轻轻的颤抖。但是他还是很有信心,紫薇座下的二十八宿都是从黑道上数千名的高手中选拔出来的,没有高人一筹的地方,根本无法在这里立身,“朱紫仙姬”的蓝玉剑,“枯心大师”的“转生诀”,“盲丐”的奇毒“不欲生”,“二意侯”的富贵神枪……实在太多太有名,每一样武功都可以在一个瞬间把不知多少冤魂送上黄泉路,何况还有他“公子”的“断送秋”之剑和那谁也看不见的杀手之王“无树非台”曾无憾随时可以取人性命于无形的“截空一击”。所以司徒谦还并不那么担心,这二十八种武功在紫薇的操练下便是今天的“二十八诛天阵”,青城剑派“还梦剑客”赵禅就是在这样的阵法下被击杀,名动四海,号称“天下第二神剑”的赵禅甚至没来得及拔出他的剑,就化为了一片血雾,一片消散在风里有如空幻的血雾。第一个从这修罗地狱般的杀场里醒来的就是“公子”司徒谦,击出这惊天动地的一招时,二十八宿的每一人都如同入梦。他已没有看见血雾,他只是知道自己正站在默默无边的细雨中,头顶有阵阵轻雷。
那时,正是严冬。
他常常想,那一招的力量是不是真的招天地之妒,所以天降怒,冬雷作,春雨至,鬼夜哭?所以他不怕,因为他背后并不只是二十八宿,还有紫薇!无往不胜的紫薇!就算他连紫薇到底是谁也不知道,他也一样为这种着魔一样的情绪所控制——只要他们二十八宿在一起,有紫薇的“二十八诛天阵”,无论是谁,也只有哀叹自己的命运。
那么,还在微笑着的,微笑着仿佛已经遗忘了一切的风若渡呢?
风,更冷了。风若渡终于叹了口气,悠悠长长的叹息了一声。他拔剑了!没有耀眼的剑光,也没有奔雷一样的速度,叹息声中,“残红”轻轻的滑出了剑鞘,握在风若渡修长苍白的指间,仿佛一个秋梦中初醒的女子,半梦半醒间倦倦的伸了一个懒腰,纤纤的腰显得份外柔弱。
“残红”剑!
那柄绝色佳人的秋愁一般的残红剑。
这是司徒谦第一次看见那柄剑,和剑上淡淡而又艳艳的轻红,以及明媚入骨的轻红中不易查觉的脆弱。一根银亮的白线穿破剑脊,似一道银虹穿破滚滚红尘,份外的亮,亮的连司徒都楞了一下。这个时候,残红剑悄悄震动了一下,好象短暂的离开了风若渡的手,当它停下来的时候,司徒忽然觉得那根白线居然染上了一点点粉色!而“朱紫仙姬”岳摇红看见的时候已经慢了半个刹那,她看见的也和司徒不同,她看见的是风若渡背后漆黑的空无里面扬起了一丝血光,一个黑色的人影好象从虚空里倒了下来,倒在风若渡的脚下——“无树非台”曾无憾,死了。随后她如此真实的看见了风若渡的“消失”,他和他的残红,一起被微微的风吞噬了。然后她看见了长长的街头飘起的无数血丝,有如兰花抽出漫漫长长的枝条,同时有无数朵凄厉的血色兰花在这样的夜盛开在静静的街头——带着没有生命的绝艳,寂寞的盛开!那虚空不见里兹意杀戮的神魔已经逼近了她,她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蓝玉剑,她只知道恐惧的睁大了眼睛,恐惧的看着她的,宿命!谁能向空虚里出手?她是不是只能等待,等待死亡?她感到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是司徒的手,司徒对她微微摇了摇头,无奈的摇了摇头,眼神里却是淡淡的安慰。她第一次看见这样温柔的司徒,她也是第一次感到这般的恐惧,只想要在一个安静温暖的地方能静静的数着自己的呼吸。
身边的“枯心大师”挥出“转生诀”的无上内力的时候。司徒居然也微微的笑了一下,很象风若渡的笑容,寂寞的慈悲的笑容。他知道那是徒然的,他也和岳摇红一样在等待——死亡。他很想在最后能做些什么,所以他轻轻拍着岳摇红的肩,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给她一点安慰。他只是忽然发现,原来岳摇红的身上也还隐约有着属于小女孩子的一点点柔弱,自己呢?自己身上是不是还剩下一个真正的,普普通通的“公子”应有的对女子的温柔?他却没有时间再想。
岳摇红看见了司徒喉间喷涌出的血光,她觉得自己忽然变的那样的虚弱,象那些高楼上幽幽独居深自寂寞的大家女子一样,她不再害怕,只是轻轻捂着胸口咳嗽了一声。然后一束冰流穿透了她的胸膛,她倒下前,一只手稍稍挽了她一下,但是她仍象一片散尽了生机的落红,飘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她最后看见了身后一丈开外斜斜插地的那柄残红,她看见剑脊上的白线现在居然红艳得几乎要弥散到剑刃上去,已经压住了剑身的轻红,红的,就象自己的唇。
她知道挽自己的是风若渡,他和他的剑不在一起,难道他真的可以杀人而掌中无剑?可惜她也没有时间再想。
她只听见朦胧里风若渡最后的一声叹息,微微怜悯着世间的感叹。
小街上,现在有二十八具尸体,和在风里越发孱弱的风若渡。风若渡的叹息声停下后,就只有风声。
可是一点点细碎的敲打声却打碎了这宁静,风若渡回过头来。一个白衣似雪的少年,批散着漆黑的长发,头顶结着一张白绫巾,正随意的坐在地下,倚着街边的一堵土墙,拿着一只青青翠翠的竹枝,七八尺长,拇指粗细,笔挺如枪,在随意的敲打着地面。风若渡笑了一下,不言。敲打声渐渐规则起来,只是仍旧轻轻的,象是怕惊扰了什么。可是,小街上他和风若渡之间的一段,却有烟尘不断的从地上扬起,越扬越高,最后,直如滚滚飞沙。
烟尘中,风若渡已经被竹枝头上延地送来的内力制的不敢动分毫!
一会儿,少年不再敲地,烟尘落回地面,街上的尸首和风若渡的双脚均入地三寸有余!月光破云,少年抬起头来,月华照在他脸上,居然是一张逼人的面孔!一个少年男子,他脸上却决非清俊,而是艳丽!一个艳丽妩媚甚于岳摇红的少年,明珠美玉一样的面孔上漆黑的一对眸子象黑色的宝石一样,月下,静静的看着风若渡。
风华。
几与风若渡齐名的白道少年名侠风华。
北风——风若渡。
南风——风华,艳而锋利的风华。
风若渡道:“我本以为我们是朋友。”
“本来是。”风华静静的说。
“你来自然不是来帮我杀他们的。”风若渡已经不笑了。
风华淡淡的借口道:“我知道你能杀得了他们。”
“那么你就是来杀我的了。”风若渡冷冷的说。
“是。”
风若渡叹了一口气道:“是紫薇派你来的?”
“是。”
“你是紫薇的人?”
风华慢慢摇了摇头。
“为什么?”
风华低下头去,不再说话,月光照在他漆黑的长发上,好象沉思的少女。风若渡不再问,他回手一招,残红奇异的凌空跃起,跳回他手中。
风,好象又冷了一些。
在风里,风若渡静静的凝视剑锋,那一脉七分婉约三分惊艳的嫣红,这个短短的瞬间,他的眼睛里多了一样从来不属于他的东西——微微的留恋,淡淡的痴迷,象娇美的新嫁娘最后一眼看自己闺房后小小的花园。
他没有再叹气,可是那沉默后面却象有了一点点追悔。
这个瞬间,风华终于出手了!笔直的竹竿忽然从地上飞跳起来,夭骄灵动,隐约的碧光里,直窜风若渡的胸口,好象一条在草间等待了许久的青蛇,已经忍不住咬人的欲望。风华称绝一方的“青竹刺”!青竹并不是风华手里的竹竿,而是一种蛇的名字,蛇刺!最简单的攻击,最直接的招数,攻在风若渡短暂的恍惚间。
青竹枝头,只有细细的一缕微风带起,任何一个不留心的人,都会以为那不过是寒风中的一道微流,可是那道微流后面,就是赤裸的杀意和锋利的风华。但是,风若渡居然就随着这一缕微风,轻轻的飘了起来,在微微的风里,在风华的眼里,真真切切的消失了起来,象一个被风吹散的孤魂,终于消逝在这个冷冷的夜。
但是风华没有停,他什么都不想,只是直刺,蛇刺飞的更快,那条青蛇已经弹开了它所有的肌肉,直冲风中那个已经朦胧起来的影子。风华已经看不见风若渡苍白的脸,苍白的衣,和朦胧的瞳子,连最后剑上的那脉轻红也模糊了起来,好象只是一个影子。
风华的竹枝却终于刺中了黑色虚空中一些真实的东西,有血溅在那束即将消逝的剑光上,忽然它又变的清晰了,重又红艳如绝代佳人的唇。接着他就看见了风若渡苍白的脸划破黑暗出现在他面前。风若渡的脸上还有笑,寂寞而慈悲的笑容,微微有些苦。
他低头看了看直插进他胸口的青竹枝,那声等待已久的叹息终于发了出来。“杀他们真的费了我太多的力气了。”他说。
风华不回答,他只是静静的盯着青翠的竹枝头上那似乎愤怒着的鲜红,风若渡的血。“除了你,也没有多少人知道我的消失只是幻象吧?除了你,也没有多少人能杀我吧?也许我本来就不应该告诉你我的秘密的。”风若渡还在轻轻抚摸那根竹枝。
风华的声音很冷,不是阴阴的冷,而是冷的虚弱,冷的无奈:“没想到,你连这一招也躲不开了。你,真的太累了么?”
风若渡的声音反而更平淡了:“你有苦衷吧?”
风华无言。
风若渡摇摇头说:“就算有苦衷,难道我真的也不值得你拼一次命么?我们也算是朋友么?这是什么样的苦衷呢?”
他的眼睛死死的盯着风华娇艳如豆蔻少女的面颊,风华低下了头,漆黑的长发隐隐遮住了他的脸。
风若渡扬手力劈,半截青竹枝留在他胸口里,他长袖一挥,沙土飞扬中,昂首而去。远远的听见他的长歌:“今宵剩把银缸照,只恐相逢是梦中。”长歌如昊天龙吟,撕裂长空,直振苍茫。
风华呆呆的站在原地,回头看了看不知何时已经醒来的卖面的老黑头。
老黑头嘿嘿冷笑两声道:“不必追了,他越这样叫,散功越快,终会血脉爆裂而死。多亏少侠的神功,在下代主人多谢了。”
他跌跌撞撞的走近风华,正想说什么,可是他看见了风华的眼睛。风华的眼中有泪,亮的令人睁不开眼一样的泪光,因为泪光后是风华蛇一样怨毒的眼睛。那一刻,老黑头觉得已经快被风华的眼光杀死。风华的身子在风里显得格外单薄,可是颤抖不息的却是老黑头。终于风华拾起地下的“残红”,抱剑而去,身形在漆黑的小街上展开,曼逸如舞。
在无尽的黑暗里传来风华的狂笑狂歌:“今宵剩把银缸照,只恐相逢是梦中。”
开封,少林俗家第一高手赵长容的府第,“神州正气园”中“饮恨阁”。八极宗师杨叶在窗前眺望良久,转身幽幽问道:“难道风华真的疯了么?”阁中,潇湘“对错奇剑”简荻秋,武当掌教铁针,关外“鹰展天风”裘望海,昆仑剑派少年才俊杜泓和主人赵长容都默默无语。
片刻,裘望海一把捏碎了椅子的扶手,愤然道:“怎么不是,昨日他已经杀了苍悟山傅还真傅大侠,武林中七笔血帐还有什么可怀疑的!他若不是疯了,就是当日的风华已经死了!”杜泓轻声说:“他连干爹何不怒都敢下手,只怕已入疯魔之道!”
铁针素来不喜说话,他思索良久,终于说道:“风少侠的人品我们当无可怀疑,他当日也曾与紫薇一路浴血而战,他似也非能为名利所动的人。以贫道之见,风少侠也并未丧失神智,他暗算六人,唯有对何老前辈乃是约战,并且只断其双腕的腕骨,放而不杀,终算是尚念当年之情。所以贫道倒是以为他可能是中了紫薇的暗算。我派上辈有先人曾赴西域,据传西域产‘种骨之毒’,一旦服食,如蛆附骨。平时并无异常,然一旦不再服此毒,毒发之时,如万虫噬骨,令人痛不欲生,且服毒之后,人仙仙欲死,此时若施以西域夺魂大法,则邪念深入心髓,人虽欲悔过而不能。贫道以为风少侠所做也情非得以。”
杜泓不禁奇道:“道长所说未免过于玄妙,恐怕也只是揣测吧?”
赵长容长长一叹接口道:“老夫已经遣人暗随风华多日,据此人回报,风华每夜住店必独居一室。放何大侠不杀之夜,夜间曾听屋内隐隐有狂呼痛喝之声,恐怕正如道长所说,是毒发之状。正是因为违紫薇之令,未得解药的缘故。”
简荻秋忽然道:“我中原武林南风北风转眼便一死一疯,宁不悲乎?”
裘望海恨声道:“风华居然连风若渡都杀了,难道真是天意灭我中原武林?”杨叶幽幽的说道:“相比风若渡大侠之死,风华断何大侠双腕又不值惊讶了。居老夫所见,风华心高气傲,诺大江湖,他唯对风若渡大侠绝世风采少有推许,一人若是连他所敬重的人都不惜下毒手,就算神智尚未丧失,恐怕也不可救药了吧?”
杜泓道:“晚辈听说风大侠不幸遭那风华暗算的时候也不敢相信,风华素来少言寡笑,晚辈只在钱江阁与江南英雄共饮时,风若渡大侠提剑北来,风华曾展颜一笑,又歌吹一曲配合风若渡大侠的<<短歌行>>剑舞,想不到时光变幻,风大侠竟命丧他手了。”
简荻秋道:“那时的风华翩然若仙,不知多少江湖女儿为之心动,今天却以杀戮换的少许解药为生,状若疯狗,何其之悲!”
众皆无言。
简荻秋又道:“今日的风华已决非昔日的风华,在下从风华伤了何老前辈,在下也曾追踪其二十余日。他与风大侠那一战在下虽未能亲见,但想来伤风华之深,也非我等所能猜测。那一战之前,风华虽杀人而尚有痛恨追悔之心,且放何老前辈不杀,多少还有旧情。自从他杀了风若渡大侠,他每杀人必携风大侠残红之剑,状若颠狂,出手恨辣无情。若说杀风大侠之前他是为奇毒所制,杀了风大侠,他已经疯了!”
“以他和风大侠的交情,他尚不能罢手,风华无疑已经自陷魔道,何其之苦!”铁针道。裘望海插道:“众位还是想想紫薇既然手中有如此神奇的药物,岂不是要称霸天下了?”铁针摇头说:“恐怕不然,上辈所传,此药种植炼制都非易事,西域曾有小国制此药为业,一年之产,也不过够十数人使用。况且此药种于西域,和中原水土不合,想来紫薇手中也不会很多。”
裘望海微微舒了一口气,又问:“既然如此,紫薇何不把这种珍贵已极的药材用在风若渡大侠身上,以风大侠的武功,紫薇不是更添强助?”
赵长容苦笑:“老夫曾和道长谈到这一节,至今不得其解。紫薇让风华在江湖上随意杀人,分明是想将他拉出白道武林之外,收归己用。可是何以就选中了他?”
杨叶也喃喃道:“何以就选中了他?”
杜泓忽然间脸上红了一下,犹豫片刻道:“晚辈倒有一个想法。”
裘望海不耐烦道:“何必吞吐,有话就快说。”
杜泓道:“晚辈知道风华曾与洞庭湖‘牧龙真君’结仇。乃是因为牧龙真君为人不正,有龙阳之好。风华貌若娇娇弱女,故牧龙真君多方暗算,欲得风华遂其不洁之欲。后风华忍无可忍,约战牧龙真君于杭州郊外,斩其首级。莫非紫薇也有此好?”
裘望海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也无话可说。
这时候,忽然听见窗外有人冷笑一声道:“风华杀满了七人,明日就去徽州八面山下紫薇的‘锁天城’投靠紫薇斗数,中原武林大势将去,民生涂炭,各位还坐着清谈,效仿儒生无用么?”
赵长容连忙躬身一拜道:“不知道范大先生驾到,请赏光茅舍一叙。”
“观天神算”范一航冷笑一声道:“文不成,武不就,与你们有何可叙?”抽身而去。铁针沉思片刻道:“范大先生所言未尝不是,我等是否应该有所作为?”
腊月初八,徽州城,薄云满天,微光破晓。
轻寒的早晨,居然起了朦朦的雾。薄薄的晨曦下,一阵微风忽动,雾丝飘飘的掠过树间檐下。“得意码头”的青石板上,一个挺拔的身影似乎天外飞来,飘摇的独立于石板上。隐隐的是一个青衣的老人,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凛然四顾,悄无一人。
轻轻的雾气如一幅纱,遮住了一切,寂然如梦。只在微风细细间,薄雾飘摇,朦胧里似有无数的精灵窃窃低语。老人垂下眼皮,一转眼间,他就木讷得象是一个苍老的管家,那种被岁月折磨了锋芒,甘居人下的奴仆。他转身微微一躬道:“请公子下船。”
细细的波声传来,一只轻盈的小舟划开雾气,破水而来。小舟一荡,一个黑衫的少年也跳上了码头那块哧呀摇晃的石板,他转过身去,伸手想拉身后船上的人。他的手被一只苍白的剑鞘拨开了,雾里那个好象比雾还轻的人微微拈起胜雪的白衣,穿着薄底快靴的脚点点地,终于跨上了岸。
素衣如云的风华在朝寒里显得更加不堪,他的脸也苍白,好象寒冷已经把他的活力一点点都抽走了。
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又是那么冷的早晨……”说话的时候,他点漆一样的双眼就看着青衣老人。
青衣老人心里一动,一阵忽如其来的寒冷包围了他。虽然,他知道那话决不是对他说的。绝艳的风华抱着绝艳的残红剑,在风里好象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他身上那种纵是女子也自愧不如的柔弱就消逝的干干净净,他回头看着薄雾里的江水,很随意的说:“该上路了吧?”声音贴着石板缓缓流向四周。
一乘四人小轿从雾气里迅捷的来到风华的身边,一个三绺长须的中年文士跟在轿边,对风华微微欠身道:“公子请。”青衣老人脸上隐隐掠过一层苍灰,文士只是微笑,他人虽然高大魁梧,那双眼睛里却总是蕴着些笑意。风华揭帘上轿时,文士的一双眼睛不经意的扫过风华的脸,两人的眼光在空中相遇,风华如刀似剑的冷洌目光象是融化在文士双眼的煦暖里,两人一温一寒,文士淡淡道:“姑苏张梦尘久闻公子大名,今日一见,三生之幸。”风华不言,带剑入轿,轿帘垂下之时,文士看见他双眼远远的望着江上雾里漂浮的小舟,散漫无系,轿帘一落,遮住他清澈而空洞的眼睛。文士微微摇头,挥袖道:“起轿。”黑衣少年拉了老者一把,道:“姑苏张先生,精七梦藏形之术,五行参化,三天遁甲之学名盖江南,老爷子没有发现他,不足遗憾,不必挂心。”
文士也笑道:“小兄弟好眼神啊!欧阳先生‘随意大开碑手’,硬功天下第一,晚辈也是早有所闻的,请。”
老者和少年紧随轿子左右,文士只若离若即的跟在后面,一行人很快消失在雾气中,只有江边小舟,依旧随波起伏。
行不数里,文士忽然在轿后道:“停。”四个轿夫当即停在原地。
张梦尘走到轿子前,欠然道:“请公子少停些时候。”
回身对前面路上道:“朋友自何方来,想必久等了。”
此时青衣老者欧阳天方已经觉察到前方雾里有人,单袖一挥,一道温和的阳刚内力随着长袖涌出,雾气顿时被拂开,一个持剑的青年静静的凝立在路边十余丈远处,欧阳天方一拂之下,内力远传十余丈,修为之高,骇人听闻。
但是持剑的青年却不为所动,微微一躬道:“请风公子留步。”
轿中的风华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杜泓兄别来无恙?”
杜泓冷然道:“托风贤弟之福,愚兄安好。”
风华轻声说:“杜兄何不在昆仑精研剑术,二十年后当有所为?”
杜泓昂然道:“学剑不用,非我之愿。”
张梦尘笑道:“好气概,请公子少等片刻,待在下领教杜少侠的剑术。”风华沉默少时,道:“我急欲晋见宗主,此人不妨交由欧阳先生,我们尚需先生领路呢。”张梦尘也不争辩,温然一笑道:“公子所言甚有道理,这就拜托欧阳先生了。起轿。”四个轿夫随即前行,路过杜泓身边,杜泓也不阻拦,只看见轿帘一动,风华有些苍白的面孔露出来,静静的凝视了一眼杜泓,微微合上双眼,放下了帘子。
一行人又远去了。
雾气渐渐被晨风吹透,天地初开,安静的如同母亲怀里安睡的婴儿。
杜泓浴血满身,在风里,他觉得冷,他有些想:“为什么没有阳光,如果能再温暖一点,也许还能再多支持一会,如果能有一点阳光照在我的伤口上……”
杜泓身上已经断了三根肋骨,他的左臂也已为欧阳天方威猛无俦的“随意大开碑”拧断,鲜红的血色已经吞噬了他的紫衣,他似乎已经流干了血。
欧阳天方的情形好得很多,他只在肩上中了杜泓一剑,但是他心里的寒意不下于杜泓。他记得杜泓拼着把左臂送到他“鹰爪写石”一势让他捏断,一剑猛刺他心口的时候,昆仑派那种偏执孤戾的剑术暴发出来的威势。他决不相信杜泓这样一个年轻人已经练成了昆仑镇山之术“何不归去”心法,可是他居然能把剑法的威力催发到这种程度,那么唯一可想的就是杜泓根本不准备活着回去!他在把左臂送上来的时候并不是相信自己的剑会先刺中欧阳天方,而是他完全不再在乎这只手臂,他的目的似乎就是拼命与欧阳天方一战。
无论成败,不记生死!
欧阳天方忽然希望杜泓能倒下去,他已经尽占上风,可是他再也不想有这样一个对手,可是杜泓还在那样的站着,似乎只要他还有一滴血,他手中那柄长剑就会一直盯着欧阳似的。如果,他连最后一滴血都流尽了,他的鬼魂会不会也这样不屈无悔的盯着欧阳天方?欧阳天方不想再等了,对峙一柱香的时分后,他终于祭起了他的成名绝技“率意帖”一式。铁一样的双掌破风而来,杜泓居然没有再出手,他这才发现,他连再出一招的力量都没有了。于是他挣扎着笑了一下,看着欧阳的铁掌。
欧阳天方轻易的拿住他的“灵台”,“曲池”大穴,他长叹一声道:“我家公子劝你回昆仑习剑,二十年后当可谋一代宗师的地位,你又何苦不听?这样的惨败又有何英雄?”杜泓本因失血而苍白的脸上竟奇迹般的红润起来,他费力的笑笑道:“我又怎么输了?”他的笑声忽然大了起来,嘶哑的笑声振的欧阳天方耳边嗡嗡作响。
他大声道:“四位大侠早就等在前面,风华无论如何,今天也是见不到紫薇的了。我就是要拖住你,学剑十年,今日方得一快,谁要当个什么狗屁宗师?”
欧阳天方愕然松手,道:“难道你不惜一死,就是要阻止我家公子见紫薇?难道死你也不放在心上?”
杜泓冷笑道:“风华血债累累,我们纵然倾整个武林之力,也不能让他逍遥,若是没有人敢出头,我武林一脉怕是全要为紫薇所制,归入蒙古朝廷之下,去做行尸走肉吧?”欧阳天方呆立无言,俄而又是一声长叹,运指如风点了杜泓穴道,他矮下身来双眼盯着地上的杜泓,道:“倘若中原武林都是你这样的汉子,又怎会到这等地步?”飞身而去。
地上的杜泓给他封了止血的穴道,神智尚不丧失,他看见的,是欧阳天方眼睛里的感慨。和无尽的热烈欣慰!
欧阳天方赶到的时候,八极杨叶,武当铁针,少林赵长容,关外裘望海四人化圈围住轿子,风华仍在轿中,张梦尘一身血色立在轿前,尚在强自支撑。四人想是忌惮于风华的武功,尚不敢随意近逼,况且张梦尘的武功果然不同凡响,以一对四尤然不倒,又重创武功最刚猛的裘望海,杨叶的内息也有些紊乱,正是对峙之局。
欧阳天方大喝一声跃入场中,他回身拜在轿前道:“公子无恙否?”
风华在轿里轻声道:“多亏这位张先生了,欧阳先生来的正好,今日是我晋见宗主之日,我不想出手,就请先生助张先生一臂之力。”
黑衣的少年忽然关切的问道:“老爷子受伤了?”他揭开轿帘,探头道:“还是由我代欧阳先生出手吧?”
风华犹豫片刻,才点头说:“好吧,你要小心!”
少年回身缩回头来,刚要上前,风华忽然从轿内闪电般的探出一只修长的手来拉住他的手腕,少有片刻才道:“欧阳先生,他阅历甚缺,年纪尚幼,不知能不能还是请先生出手?”欧阳的脸上竟然现出了一脉难以言喻的爱怜,他轻轻摸摸黑衣少年的头,微微笑道:“愿为公子效死。愿公子一帆风顺,吉祥如意。”
说罢,不再停息,直扑武功最强的武当铁针。
黑衣少年脸色一变,急切的说:“我……”
风华无奈疲倦的声音从轿子里传来道:“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吧。”
黑衣少年终于无言,回身退下。
此时,张梦尘也加入战团,欧阳天方大喝一声:“公子快走!”
他们两人联手顿时在四人的包围里拉出一个缺口,四个轿夫脚力惊人,抬轿飞奔,直冲出去,黑衣少年和杨叶对了一掌,回身飞踢铁针,一招之间将他们各逼退一步,长呼一声:“大叔,你小心。”也随轿子而去。
这边,欧阳天方和张梦尘以绝世武功牵扯住赵长容等四个人,铁针退后一步问道:“杜泓此时如何?”
欧阳天方道:“是条汉子!”
裘望海怒道:“道长是问你他现在如何了!”
铁针却道:“如此,足矣!”
大袖一挥,刚柔并济,双袖直缠欧阳天方的双手,一场恶战毫不留情的展开。赵长容四人的武功已在中原白道中居魁首的地位,但是欧阳天方不要命的力拼,赵长容数次想突出战群追赶风华都未得逞。张梦尘无奈,也打起精神独斗铁针和杨叶,把赵长容和裘望海留给了欧阳天方。他“七梦藏形术”飘逸诡奇,杨叶内力已伤,其实伤更重于裘望海,不一时便中了张梦尘一记“点尘指”,眉心鲜血暴出而死。铁针大怒,转柔为刚,一招“下断福地,上冲清虚”急欲制张梦尘于死地,不知正中了张梦尘的圈套,给他袖中银针穿喉。
张梦尘转身看时,正是欧阳天方力劈赵长容胸前三大穴道,赵长容一时不及回防,穴道中击,晕死过去。旁边的裘望海红了双眼,“飞鹰撼天”十四腿全数踢在欧阳天方胸口,欧阳天方惨笑一声道:“好刚猛的腿法!”飞吐鲜血而亡。裘望海也力尽倒地。
张梦尘眼见横尸一地,幽幽叹道:“历来江山一战,英雄一怒,便可怜了多少生灵!”回身欲退,忽然他心口一痛,愤然回身一击,得意绝技“点尘指”全力施展,身后的裘望海胸口中指,倒飞一丈,鲜血从胸口喷了出来。
张梦尘怒道:“亏你成名英雄,好生的卑鄙!”
裘望海咧开嘴艰难的笑道:“我功力已尽,不如此何以杀你?你身为汉人,屈膝为那效忠蒙古的魔头作奴才,老子不要什么名头,就是看不惯你这样的狗东西!”
张梦尘无言半晌,仰天凄然一笑道:“原来如此,姑苏张梦尘以汉人之身行汉奸之事,死不足惜?”
他猛的狂笑数声道:“你又怎知我是汉人?我阿科台蒙古英雄博而忽之后,大元当政为朝,我投效本族,何来屈膝为奴之说?”
裘望海一惊之下,苦笑连声,吐血死去。
张梦尘喃喃自语道:“若是二十年前不在姑苏遇见紫尘,我又何苦自名梦尘?苦不能解脱,何等可笑?欲退而不能,蒙人之身行汉人礼节,纠缠二十年。只此一节,可知我不如宗主多矣!”
他仰天大笑,笑声尚未停息,已然去了。
第二章
一乘轻轿在弯弯曲曲的小道上飞快的前行,黑衣的少年半步也不落下,眉间紧锁,欲言又止。终于,他再也忍不住道:“你刚才何不让我出手?欧阳伯身受重伤,恐怕难以轻易制服杨叶他们!”他说话的声音压抑不住,越来越高昂,便如斥责风华一般。
风华幽幽的说:“不是难以,欧阳先生根本不会有胜算。”
黑衣少年大惊道:“以欧阳伯的身手,逃走总不会不能罢?”
风华的声音在轿中冷冷清清的:“欧阳先生的轻功定能脱身,但是欧阳先生不会逃走,现在已经过了一柱香的时分,欧阳先生还没有追上来。他们和赵长容四人已经两败俱伤,恐怕一个也不能活着回来!纵然有活的,也绝不会是欧阳先生。他若胜,可饶赵长容不杀,他若败,赵长容他们则必杀他,可是欧阳先生并未取胜赶来……”
泪涌上黑衣少年的双目,他大怒道:“你既知如此,何以让欧阳伯去送死!”轿子停了下来。
风华白晰的手从轿中猛的探出来,死死的抓着少年的右臂,狠狠的说:“欧阳先生从我两岁的时候就抱我走遍江湖,你十四岁才见到他。欧阳先生的腿现每逢大雨时痛苦不堪,就是当年抱我辽东与十三鹰苦战时留下的后患。欧阳先生的内人就是在带着我入天山求医时为仇家乘虚而入奸杀。欧阳先生……”他的指甲已经深深陷进少年臂上的肌肉里,双目若赤,低低的喝道:“生为我家之人,死为我家之鬼,当死之时,莫说欧阳先生,你我也当毫不犹豫!死一人,要有一人之价而已!当死则死,只不能白死!明白么?已经死了很多人……”他说,“今天一定要见到紫薇,有人阻拦,则遇佛杀佛,遇祖杀祖!”
少年惊恐万分,半晌,他拉开风华的手,忽然看见风华白细柔软的掌心竟然有四个鲜红的指甲痕,当是风华自己攥拳之时留下的!他拉着风华的手,一时竟呆了。
风华一把打掉他的手,掩上轿帘,轻声说:“起轿吧。”声音很疲惫。
四个轿夫正要起轿,风华猛然一震道:“慢!”
风中,细细的琴声遥遥送来,天外梵音般不可捉摸,一时飘在耳边,一时便又远去,听琴之人,竟会有琴声若即若离的抚摸自己面颊的错觉,似乎是堂前父母的怜惜,怀里佳人的爱恋,不尽的缠绵,眷眷恋恋,只夹杂着少许叹气般的低吟,低吟一起那柔柔的温存就变成了一双幽怨的眼睛,静静不言,在前后左右痴痴顾盼,又仿佛无憾无悔。
风华本来的苍白脸变的更加苍白,他掀开轿帘,倾听良久,幽幽长长的一声叹息:“他一定也会来的!我早已想到,却总是不敢想而已。现在不还是来了么。”
轻轻自叹道:“真傻啊,自杀一人始,又怎能回头?”
他纤纤白晰的五指划过残红的剑柄,他的手比苍白的剑鞘还要白。
少年问道:“谁来了?”
风华依旧抚着长剑,漫不经心似的说:“我师傅,简荻秋!”
少年惊问道:“他?”
“你不知道吧?”风华居然轻轻笑了一下,如春花四绽,然不尽寒冷,“我每年三月必独自外出,就是和他论剑。”
少年问道:“难道他也要来杀你?”
风华道:“当初他曾问我手中有如何之剑,我答扫荡妖氛,澄清玉宇之剑,他才传我剑术。今日我等在江湖中人皆可杀,他又怎么不会?他本应还来的更早才是,以他那样的一个人……”少年挺了挺胸膛道:“我去!”
风华依旧低头看剑,茫然的笑了一笑,道:“我知道!”
少年不再多言,道:“起轿!”
风华的手又从轿中伸了出来颤抖的握着少年的胳膊,仿佛一松手,少年就会乘风归去一样。少年明亮的双眼扫过风华那张女子般绝代风华的脸,只是那么短短的一瞬,短短的却又象能贯穿十年百年已看破地老天荒的一瞬。
就这样,他打掉了风华的手,说:“起轿!”
草庐中,简荻秋素衣操琴,十指翻动于弦上,除此之外有如老僧入定,周身上下没有一处再动,只有微风来时,素衣扬扬,飘飘若仙。
轿子就这么从小路上轻盈的来,远远的,少年看了一下简荻秋,简荻秋也看见了他,于是他继续低头弹琴,凝神弦上。小轿轻轻的过去了,黑衣的少年却停下了,静静的听琴。简荻秋的双眼微微朦胧道:“我不知有你!”
少年也轻声说:“我也不知有你!”
简荻秋说:“好。”
少年也说:“好。”
然后简荻秋继续弹琴.如泣如诉,如怨,如慕。
风华的小轿走远了,远上山间,层层叠叠的小路绕了又绕,不断的往上行。似在白云深处。琴声仍然在那么幽怨的漂浮,忽然弦断有如石裂的声音飞扬。风华猛的一掌推开了轿子急切的往山下望去,正是树林中的残雾被一阵微风吹出来,遮住了草庐。朦胧中,一个倦然的声音叹道:“好倔强的一个年轻人!”
一个年轻而嘶哑的声音奋力喝道:“哥哥!走啊!不要回来!”
山间都是少年的声音,“哥哥!”
“走啊!”
“不要回来!”
声音在山上回荡来去,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
谁也看不见风华的脸,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然而,他回过身来的时候,脸上只是冰封一般的冷峻,他抓住一个轿夫的肩膀说:“不坐轿了,你带我去见宗主!”只有那个轿夫知道肩上那种撕裂一样的痛楚。
轿夫们却没有说话,四人不抬轿了,飞奔在前,领着风华而去。
留下看不透的雾气遮在草庐上,已经没有琴声。
野百合。
漫山遍野的野百合。
漫山遍野的野百合在随风摇曳。
风华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多的百合,这样漫山遍野快乐的随风摇头的百合,这样随风流动一样的花丛,这样的一片白色!
他不知道自己绕了多少个弯子,他只知道自己终于到了这个群山间煦暖的山谷,这个锁住天下武林的,“锁天城”!
百合花丛中有一间用松木搭起来的小屋。风华抚摸着松树粗糙的树皮,良久,他敲了敲门道:“江南风华求见宗主。”
一个似乎令整个山谷都微笑起来的声音从小屋里传来,象是随意的拍着风华的肩道:“毒有没有发作?我在外面的桌子上为你准备了一点解药,你先喝了吧,我可不想看见我们见面的时候不舒服。”风华犹豫了一下,他看看花丛外一动不动的四个轿夫,又左右看看,轻轻伸出舌尖舔了一下门外的石桌上那碗清亮的药汁,终于一口吞下。
那声音关切的道:“现在怎么样了?”
风华恭恭敬敬的道:“多谢宗主一次赐给在下如此多解药,想必一月之内毒都不会再发作了!”声音大笑道:“好,斟酒,我们且谋一醉,醉中堪论江山。可别忘记把东头的主座留给我。”风华于是走到石桌的西头坐下,拿桌上的壶斟了两杯酒,他斟酒的时候,细细的水声中,听得那个声音轻轻道:“此处好山水,未饮先可醉也!”他觉得一阵浓浓的慵懒的倦意,朦胧中觉得自己一生中最熟悉最信任的人自身旁对自己微笑,他真的有些疲倦了似的,就这么趴在石桌上睡着了。那声音淡淡的道:“解药也是毒药,用的多了,自然会睡着,现在还不知道,也真是有些傻了。”声音中的柔和,浓得化不开。
一个范阳竹笠遮面,着一身简简单单的月白长衫的人从小屋后面负着双手走了出来,他一出来,就象和漫山遍野的百合花一起在空中,随风自在。
他走到风华的身边,俯下身看了看趴在桌上的风华,起身笑道:“范大先生易容术无双无对,真乃武功外的一绝,你们四兄弟同行三十年,连兄弟给掉了包也不知道,真是好生令人羞愧。”一个轿夫哼了一声,剥掉头上的斗笠,扯掉脸上的胶皮面具,昂然越步出众道:“范一航苦心经营,为你一眼识破,夫复何言?死无所怨,请你摘掉头上的竹笠,让范某死个知足!”那人微笑一声道:“何必着急?不妨共饮一杯,来过这个地方的人本来就少,难道我不能尽地主之谊?”
范一航也不多说,抓起桌上风华斟的一杯酒,仰脖贯下肚去。
那人也轻笑着品了品酒,而后一饮而尽,漫声吟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范一航脸色大变,抢过酒壶,揭开盖子猛喝一口。
“咣”的一声酒壶坠地,范一航退后数步,颤颤的说:“你……”
“还是这酒,还是这人,江山已变,时光不再而已,范大先生已失楚狂之气了。”那人微笑声中揭下了竹笠。
轻轻恍惚着的人,朦胧如醉的眼睛,落魄中带着些怜悯世间的慈悲笑容,淡淡的又让人心惊胆战的孱弱,无忧无恨的过客掀开尘世的一角笑着变换的红尘。
风若渡。
范一航颤抖着嘴唇道:“你是他?”
风若渡轻笑颌首。
范一航声嘶力竭的吼道:“不可能,这不可能,紫薇十四年前就能打败惠通大师,你那时候绝不可能有那样的功力!”
风若渡仍是那样淡然的笑容道:“那是家父,他老人家已经过世,不能与范大先生一叙了。”范一航道:“原来你不是真的紫薇!”
风若渡的笑容更加灿烂,他坐下道:“也是,也不是,虽然在下不曾见过惠通大师,但是听鹤真人的绝世剑法还是于六年前有幸领教,令人大开眼界。”
范一航颓然坐倒,叹道:“你为什么是他?”
风若渡微微叹了口气道:“家父术颜本是前朝皇上之子,可惜家母乃是汉人,故而先皇过世,虽以家父辅政多年,最宜继承帝位,然蒙古诸部皆不愿,是以让位于过世的储君,我少叔之子,当今皇上。皇上以家父让位之德,但为诸部排挤不能立于宫中,故遣于江湖。期望能一统中原武林混沌之势,安邦定国。是以有紫薇,紫薇者,帝王星相也。故紫薇既是为天子。我乃本朝皇封淮海王,血统所系,勉强不来的。”
范一航不解道:“那你又为何杀范无双和二十八宿,与自己作对呢?”
风若渡举杯一祝道:“中原黑道门人以紫薇势大,纷纷前来,但黑道难以管束,朝廷也不希望黑道坐大,必使时事混乱,所以必以黑白两道相杀为上,可惜白道势弱。天下间,少的便是一个英雄,不是么?况且,白道中有范兄,何老爷子这样的英雄人物,相谈高楼上,其中快意,我和范兄的感觉并无分别。两年前天庸关上自在饮酒笑杀人,你我三人联手笑退长蛟会七百水鬼,范兄但是又何尝不是少年之气,在天庸关铭石为记曰‘问剑天下,不知屈悔’,长歌之烈,尤然在耳!”范一航冷笑道:“好一个‘英雄人物’,你逼迫风华杀何大侠,现在他双手俱断,生不如死,全是拜阁下所赐。”
风若渡淡然笑道:“范先生莫非也有妇人之仁么,两军相争,纵然父子兄弟难免反目,何老爷子昆仑宿将,武功名望称雄一时,我虽然不忍,但是造化弄人,进一步易,退一步则已不可能了!”范一航愤然道:“你何不让风华连我也杀了?”
风若渡柔和的双眼轻轻看看趴在桌上睡着的风华道:“不是不想,是怕他不能,反而白送了性命。何况他杀了‘风若渡’之后,我已知道是范大先生背后策划行事,可怜天下人却想杀的都是他,而不是你我。”
风若渡的眼光深深凝在范一航的瞳孔里,他还是微笑着说:“我用风华杀何老爷子,范先生用风华来杀我。范大先生何尝不是忍人所不能忍?何老爷子两只手腕,你我各断了一只而已,难道先生要都怪在下么?”
范一航长笑一声道:“你武功精绝,不杀你必毁我中原武林一脉,若能将你格杀,莫说七条人命,再多七条人命老夫都不会皱半点眉头!”
风若渡笑意忽然变的有些冷,他缓缓道:“恐怕不只七条人命吧?铁针,杜泓,赵长容,裘望海他们不都是你中原武林的撑天之柱,架海之梁?据说不世人物欧阳天方一个时辰前也力战身亡。连这个不懂事的风华的命恐怕也是先生桌上的赌注吧?”
范一航昂然道:“正是,纵然要老夫自己的性命,老夫也在所不辞!”
风若渡轻笑着合上双眼,淡淡的说:“我相信先生,否则也不会坐在这里和先生喝酒。”他怅然望着百和花丛说:“范兄,你难道不知道么?我们才是同道中人!”说着回头看看尤在梦中的风华,叹着气说:“这样的傻孩子,又怎么能学你我争夺天下?”范一航无言,良久才站起身来,问道:“难道就是因为他阅历不足,你才挑中他来玩这场把戏?”
风若渡怔了一下,随即,他又笑了,笑得快乐,笑的温柔,笑的时候,他眼睛里轻轻落下了泪珠,闪亮的泪珠闪在他的眼睛里,流在他的面颊畔,落在他的白衣上。
范一航却看的出,那并非忧伤,也不全然是快乐,而是混杂在进退得失爱恨悲喜中难解的痴痴缠缠,和终于解脱出来的一点点欣喜。象是一个铸剑的剑师在炉火边投入自己的青春少年,熬瞎了一双慧眼,终于能手抚自己梦想中那一把神剑的快乐和轻愁,还有对昨日那些痛苦的日子尚存的惊悸。他苍白的手轻轻摸着风华漆黑的长发,指间的温存,眼中的爱怜,微笑中的珍惜。是那十年归来的少年游子凝视酣梦中那青梅竹马的豆蔻少女,吻落她睫上的泪珠,一盼一顾间已深深许下的天长地久的相依相偎。
在风若渡醉倒满山百和的的笑容中,范一航脸色惨白道:“原来她是女子!”风若渡微微摇头道:“这样一个秘密,中原武林中顶天立地的范大先生都不知道,我一个魔头却知道的那么清楚,不是很好笑么?”
他轻轻的对梦中的风华说:“如果没有见到你在苏州长街上,重檐斗拱中的那个笑容,我今天怎么会连自己是谁都不清楚?如果不是你在钱江阁吹的一曲‘问君愁’,我又怎么会总在日落时分的高楼上痴痴笑笑?如果你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我又如何会少年白头?如果你愿意跟我走,我们又何必有这些心痛的日子?”然后他说:“傻瓜,一切都好了,等你醒来的时候,你已经忘记了一切。你将是我蒙古皇帝尊贵的母亲,你再也不必在这些凡俗的事中间挣扎,我们终于有超脱这苦海的一日了!”范一航哆嗦着嘴唇道:“你要……?”
风若渡笑道:“范先生想必知道上古所传的秘方神药‘离恨丹’?”
范一航打了一个寒噤,缓缓道:“能够除忧却恨,忘却今生的‘离恨丹’?”风若渡点头道:“皇上为西域番僧所诱,沉溺于密教‘天魔舞’的淫戏,气血大亏,已不能有儿女。太后哲儿帖恐皇上无子嗣,封疆亲王谋夺皇位,已经令我速返宫中,我若生子,将立我的长子为储,以镇皇威。”
范一航冷笑道:“老夫对于皇家内斗毫无兴趣。”
风若渡不以为意,继续说道:“所以,我一定要带她走,天下人都必须以为白道风华已经背叛中原,投身蒙古,否则,她的儿子又怎能作我蒙古皇帝?她不忘却,她又怎么愿意和我走?”范一航叹息一声,幽幽不绝。
他道:“想不到你如此多情,此一节我与风华苦思多日不得其解,总不晓得为何你就选中她。却原来是一个‘情’字作乱!”
风若渡苦笑道:“连她自己也猜不出来。”
他又轻轻对风华道:“你要不是那么强,我又怎不想你能保持当初那个样子,我又何必用药?你要扫荡江湖,你要铲除魔道,你要妆成男儿冲杀,你要一个人闯荡天下,难道真有那么大的仇么?难道黑黑白白,恩恩怨怨就这等重要,让你不停的行侠仗义,让你连对我多笑一下也没有时间?如果,那天,在灯下,你对我多说些话,我就把什么都告诉你了。可惜,你还是让我走了……”他笑着对范一航说:“范大先生看我这一计如何?天下人都以为风华杀我,而背弃中原武林。没有人见过紫薇,从此我自毁容貌,谁也认不出我来?皇上百年之后,她就会是我蒙古的太后。二十八宿不在江湖,从此黑白两道势均力敌,相杀至死,只是恐怕先生是看不到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粒黝黑的药丸,扶了风华的肩,想把药喂她吃。可是他轻轻拉了一下风华的胳膊,发现她昏睡正熟,身体仍绷得紧紧的,他轻笑了一下,本来准备取出的抱在风华怀里的残红剑也没有动,只是把自己的外袍搭在她肩膀上。
他把药丸放在石桌中央,离恨丹黑色的光芒让范一航若有若无的叹息了一声,这莫非就是中原武林的劫数,无法逃脱的宿命中挣扎的武人难道还是逃不过为异族所屈的命?
一步,一步,他终于退后十步,手抚腰间青萍剑柄,道:“请!”
风若渡也前进数步,空手垂在身侧,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拱了拱手道:“范兄果然是真正的武人,明知艰险,仍上前一战,绝不屈从!我当以双手力接先生观天七剑,九九算筹!”范一航脸上微微一苦道:“并非艰险,乃是必败!”
随即他脸上一切的神情都消失了,握剑而待!
风若渡的眼睛安静的凝视着范一航干燥稳健的双手,以他的武功,确有一击而杀范一航的自信。所以,在这个不算太漫长的等待中,他已经分了神,在满山百和的凌风摇曳中,他已经看见了风华在金銮锦帐中的香梦初醒,甚至那慵懒的眼神,和额上微微沁出的细密汗珠。他会折一朵百和花,插在她如云的长发上,带她看大都烟尘中的落日,嫣红的落日,在依依留连不去的晚霞中一笑忘忧,凝在天长地久的时空里宁静的一隅。
但是范一航忽然轻轻弹动的眼皮惊醒了风若渡,他发现范一航在如斯紧张的看着他的身后,于是,他感觉到了,他的背后并没有风声,却有一缕寂寞的寒意。
他没有躲,他忽然间觉得自己已经掀开了宿命的帘子,他感觉到自己已经躲不过什么,他只想再看的清楚一点,正如当日没有拔剑的司徒谦和岳摇红。
于是,他转过了身。
剑本已经抵着他的背心,剑手慢慢的刺出那一剑,甚至在出剑的时候压制自己的心跳,他果然是什么也躲不过了。他回过了身,寂寞的寒意带着绝色佳人的秋愁,回首惊艳的轻红划进了他的心房。残红剑!
可是风若渡却在那短短的瞬间笑了,他也知道自己不应该笑,可是当他看见娥眉弯月下那双清清亮亮的瞳子的时候,他还是忘记了一切的痴痴笑了起来。
艳而锋利的风华此时孱弱的在风里微微的颤抖,除了一只持剑的手,有着四只血红的指甲痕的,挽不住她唯一的弟弟的手,她的瞳子很深,深的连风若渡也看不透的眼睛看进了风若渡的眼睛里。风若渡还在笑着,微微凄凉的笑着,依依爱怜,悠悠无奈的微笑着。
他问:“你什么时候醒的?”
“你低估了我对这毒的抵抗之力!”风华冷冷的道,“我已经中毒太长的时间,这点药已经麻不倒我多长时间!”
风若渡轻声说:“这种毒性子太烈,最伤身体,我终还是不敢下的太多。你莫非是都听见了?”风华静了片刻,红艳的唇边渐渐浮起一丝压抑着愤怒的冷笑,她恨声道:“你是痴人说梦,我赵风华大宋亲王之后,怎么会与你这元狗为伍?我父亲,叔父都是死在你们元人手中,我赵氏一族,但凡还有一点血脉也绝不屈服!”
风若渡低低的说:“我明白了,赵禅想必就是你父亲吧?我还以为他没有子女呢,你和他,很象!”他苦笑了一下道:“不管你是赵风华,或是张风华,李风华,你在我而言,仍然不过是那个风华。只是我对你而言,却不是那个风若渡而已。无论你是谁,我都要带你走。只是你却不愿意跟我走。”风华坚决的摇头说:“你虽然知道我是女儿身,我从来也没有对你示好,一切不过是你自己痴想!”风若渡盯着风华的眼睛,就象风华把那枚青翠的竹枝刺进他胸口时一样,他说:“原来是如此么?”他笑着盯着风华漆黑的瞳子,象看着一个说谎的孩子。
他无奈的道:“你是一个坚强的女子,为了你的恩仇,你难道真的连什么都不在乎么?你真的未曾垂怜‘风若渡’此人么?那你为什么会在刺他那一刺的时候流泪?”他说的时候,好象风若渡这个名字真的与他无关似的。
然后他就用他那一对朦胧的眼睛看着越发柔弱起来的风华。
久久的沉默之后,颤抖的风华忽然扬其了她的头,她不再颤抖,她忽然用一种冰一样清脆,玉一般纯净的声音说:“这个世上从来就没有过风若渡!以前是我自己傻,我以为……我以为……”风华忽然说不下去了,在微风送来的百合花清清的气息中,她努力的摇着头,风若渡看见她的长发在风里,宛如一场倾情遗忘中的绿腰之舞,然后他看见珠子似的泪成串的划过风华苍白的透明的肌肤,听见她那声嘶力竭的大喊:“这世上从来就没有风,若,渡!”仿佛一个被人委屈了的小女孩子,无助的伤心和叫喊着。
轻轻的,风若渡蹙起他两条飞扬的眉,他静静的问:“真的没有过么?有时候,我也不知道世间有的是紫薇,还是风若渡呢。或者都有,或者都没有吧……”
他象问着自己一样说:“我是谁呢?”
他低下头,凝视着胸口里红艳中婉约着的残红剑,象是一个亘古以来就思考的石像,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身后的范一航终于忍不住了,他已经解决了剩下的三个轿夫,他定要速战速决,这个魔君没有死绝,他终是不放心。于是,大喝声中,他手结狮子印,九九八十一块算筹破开细风,直射风若渡周身几乎所有要害。除恶务尽,这便是范一航的本色!
可是,算筹尖细的啸声停在一幅白色的衣袍中!
在算筹打破宁静的一瞬间,中剑的风若渡居然动了!
风华肩上披着的本属于风若渡的白袍自己飘起来一样到了风若渡的手中,他一挥之下,八十一块算筹都罩在了白袍里!他完整的接下了范大先生惊世绝俗的“算天筹”!而他动的只是一只手!一个长剑插在胸口的重伤之人!
范一航觉得自己的血都要从胸膛里翻滚了出来。他的脑子里飞快的扫过种种主意,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在哪里错了,为什么风若渡还没有倒下?但是他不动,他并非不敢动,他只是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动而已!
风若渡却连头也没有回,他的眼睛一直看着风华苍白中清艳微寒的面颊,他变的很紧张,他小心翼翼的用一种商量的口吻对风华说:“你慢慢把剑拔出来,我有换宫凝血大法,我不会死的,我们一起走好么?我们不去大都,去哪里都好,我保证以后你喜欢谁,我就是谁,可好?”他忽然失去了身上一直有的飘逸不群的气概,他面目中倒有了一种萎缩的乞怜之色!但是他神完气足,他非但不象一个受了重伤的人,反是象一个急于求利的商贾,焦急的等着货主的回答?难道这才是真正的风若渡么?
就是这么一点点的慌张把惊呆的风华唤醒了过来,她没有想,没有时间想,她也不能想,她身上背负的累累鲜血已经使她不能给自己想的机会。
她拔出了长剑!
然后,红艳得有些疲倦的残红剑,就从原来的创口又一次刺进了风若渡的胸口!只不过,正好和原先的创口交叉成一个十字!
她排贝似的牙齿不知不觉的咬住了自己的双唇,一滴透着丝丝柔媚的血珠艳艳的划过她的嘴角,缓慢的流下,慢的缠绵,有如含羞欲语。
她大声说:“晚了,太晚了,今天绝不能让你逃去!你的换宫凝血大法难道还能压得下这十字惠剑的剑伤?”
就在这个时候,她看见风若渡又恢复了那种落寞的笑容,他不再焦急,也不再萎缩,可是他的精气神在一瞬间就完全的溃散了,就在风华的剑又一次刺进他胸口的那个瞬间,他又变回了那个落魄的高贵着的风若渡,只是多了疲惫,多了无奈,他还在笑着,笑着看风华潭水一样的眸子,带着微微寂寞的怜悯,风华忽然觉得他已经不是在怜悯着世间,他已经不再是过客,他正看着风华眼睛中映着的他自己,怜悯着自己的憔悴。
忽然间,他象老了十岁,风华忽然觉得他黑发中的白丝这时候那么的刺眼。风若渡的声音嘶哑了下去,他挣扎着叹了一口很长的气。
他说:“终于还是这样么?自从那夜你在结柳街在我胸口刺了一记,我每个晚上都做恶梦,梦见你的竹枝带着血刺在我胸口,说你一定要杀了我。每个夜里醒来,都是一身的冷汗,这就是命么?是不是我自己种的因果?”
他幽幽的话语让风华忽然心猛烈的抽紧了一下,她想起了那个彻寒如水的夜,她带着泪,去杀那个曾在梦里缠绵的人,她身上冷冷的汗,她出招时的疯狂。她怕,她怕自己在刺出第一刺前就流下眼泪,她对自己说要忘记,然后,她的竹枝如蛇一样狠厉,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希望杀了他还是被他杀。她只知道自己不能退,她还记得消散成血雾的父亲,她知道什么是中原江湖的命运,如果能保存那一点汉人武林的香火,每次睡前她都对自己说愿意明天就为了江湖去死,她是赵家的女儿!所以即使失去了不会再有的那个人,她也不能放弃这个机会,她已经断掉了慈祥的义夫的双手,她身上的血已经太多,不能回头!但是在最后的瞬间,她还是知道自己的手,变的那么柔弱,她甚至悄悄说:“你杀了我吧!”她已经恐惧于这种无休的挣扎,她愿意这样用胸膛去亲吻那柄愁艳的残红剑,但是她软弱的手居然还是杀了他!
那一夜,月光如水,她缩在窗棂下的黑暗里,在无尽的颤抖中,她象只给寒冷包围的小猫。她看见手心沾满的他的血,渗进了她玉白的双手上的每一根纹理,浓艳的愤怒着,对她吼叫,让她疯狂!那一夜,她泪如雨,从此她杀人再也不痛,似乎是在那个夜,她已经流尽了一生的泪!她乞求过如果能让他回来,她愿意放弃着一切,她竭力压制着这种想法,但是她不能不想,毕竟她每夜都能梦见那双朦胧的瞳子,那张寂寞的面孔,对自己微笑着泪流满面!
现在他终于又回来了,然后又走了,她已经稳操胜券的时候,她终于有机会去想一想,想一想她在做什么?就因为她的这一瞬间的一想,她已经要疯了!
冷意渗进了她的每一个毛孔,她意识到了,那乞求过的东西真的不会再有了,再也不会有。即使还会有梦里一千次的缠绵,她还是要一个人去面对醒来后无尽的轻寒。
成功了么?终于成功了么?一无所有的成功了。
“在结柳街,让你杀我的,是我自己,我本来想演一出好戏。可是你那一刺我是真的没有躲过,你刺我的时候我很害怕,我一直很想知道你会不会真的会听紫薇的话来杀风若渡,你还是来了,我应该很高兴。可是最后你真的来刺我的时候,还是那么苦啊!”风若渡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喟叹的说:“看着你真的来杀我了,真的很苦啊!”
生机从他的创口中飞快的散去,朦胧中他竭力睁大失神的眼睛,他看着风华,木然中泪如雨下的风华。他忽然觉得是自己欺负了她,他拿出了袖子里的一方白绢去擦她的泪,朦胧中,他已看不清,他伸着手却怎么也摸不到风华的脸,他还在努力着,他努力的作了所能作的最灿烂的笑容,他说:“傻丫头,不要哭,其实,本来就救不回来的。换宫凝血大法也止不了那第一剑的剑伤,我骗了你,我只是想再看一看,我只是想再等一下,等你说愿意和我一起走……”
风华看见他的手伸了过来,他摇晃着身体,茫然的挥舞着那方白绢,残红仍在他的胸口里,每动一下,都有湿热的血涌出来。她终于无法再忍受这种真实的,渐渐失去的感觉,失去到自己一无所有。愁红的剑落在风华的脚下,她缓缓的闭上了双眼,她在等待那方雪白的绢落在自己脸上。柔软的绢没有落在风华的脸上,她听见脚下倒地的声音,那么沉闷。
她睁开了眼睛,风若渡已经倒在自己的脚边,微笑着,那方白绢还在风里轻动,倒象仍有人挥舞它一样。
摇曳的百合丛中,范一航和风华静静的站着,范一航终于拿出最大的勇气说:“一切都已经罢了,赵姑娘,忘了罢!”
风华那双清澈的眼睛终于抬了起来,除了泪光,那里面已经空无一物,风带起她的衣袂,她的空幻使她成了一个渐渐飘逝的影子一般,范一航忽然觉得她离自己那么远,象一个传说里的神女,在天涯的尽头静静的等待,从天地初开时就开始的等待。
风华说:“终于还是完了么?还是忘了罢。”
声音很轻,很柔和,象流水一样牵挂不住。
范一航回过头,他已准备收拾他的剑,他终于能英雄的回去了。
他回头的时候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于是他又转过来看着风华,他如此清楚的看见风华把桌上的“离恨丹”慢慢含进了嘴里,慢的象对着镜子的佳人在匀那唇上的胭脂,就是那般的美,那般的艳。他很想阻止她,但是他还是停下了,她杀了那么多人,中原武林又怎么容得下她?于是他眼睁睁的看着风华咽下了那药,看见她对自己轻笑着说:“好了,我已经都忘记了,全都忘记了!”
她扶起地上的风若渡,温柔的把他揽在怀里,轻轻抚摸着他带着白发的青丝,象是一个凝视梦中孩儿的母亲。
她抱他起来,喃喃的说着,痴痴的笑着,曼逸飘飒的跑向远方。
“今宵剩把银缸照,只恐相逢是梦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