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43
刚才探马回营向李作禀报:在神至以西大约二十里的大路上,有一支骑兵,正向东来。夜间看不清究竟有多少人马,单听马蹄声,约莫有七八百人。是否另有步兵,尚不清楚。李侔得到禀报以后,一面立即命人去叫醒红十娘十子,将这突然出现的紧急军情告诉她,一面亲自来禀报李信。李信听了,心中有点吃惊:难道是李际遇前来劫寨?
老营的将士们都起来了。大家情绪激动,只等候主帅一声令下,奔往寨外迎敌。李信向一个亲兵说:“快去请红帅过来!”这句话刚落地,红十娘十子穿着绵甲,外罩斗篷,弓箭齐全,提着马鞭子走进来了。她自从起义以来,已经打过几次恶仗,有了些实战经验,所以神情十分镇静,不等李信开口,笑着问:
“大公子夜间睡得可好?”
“还好。有几百骑兵正在向我们这里来,你已经知道啦?”
“知道啦。我已经替你传令,叫全军立即起床,赶快做饭吃饭,准备打仗。这寨十内十寨外,请你同二公子部署一下。这是咱们离开杞县以后第一仗,趁着士气很高,叫敌人有来无回!”
李侔说:“这一支骑兵来得很奇怪。据我们的探子禀报,汝州方面只有少数官军,更不会派出这么多的骑兵。李闯王的人马如今都在伏牛山和熊耳山一带,离此地最近的也有两三天路程,不会无缘无故派一支骑兵离开大营来这么远。我怕是李际遇这个地头蛇劫营,想抢夺我们的骡马辎重,吃掉我们。莫非他率领大股队伍从北边过来,另派一支骑兵从西边包抄我们,截断我们西去之路?”
李信还在沉吟、思索,不很相信李际遇竟然前来劫营,看见一个亲兵替他端来一盆温水,他随便用十湿十手巾在脸上揩一把,望着李作问:
“北边有什么动静没有?”
“北边一点动静也没有。”
“这很奇怪。登封县在我们的北边。倘若是李际遇前来劫营,他应该从北边来才是。据本地百姓说,这北边不到二十里地方就驻有他的一支人马,何必绕到西边,而且绕了那么远?”
李作问:“会不会他派出一支骑兵埋伏十在西边,截断我们西去之路,然后从北边和东边两路来攻?如今北边尚无动静,说不定是因为有一条荒僻山路,咱们的探马尚不知道。”
李信觉得他弟弟的话也有几分道理,便立刻下令,将人马做了迎敌部署,并派出几路侦骑,向西边和北边继续侦探。他又召集一部分将领,来到老营,向他们面授机宜。等这些将领走后,他对红十娘十子和李侔说:
“倘若果真打起仗来,对我们利与不利各半。对我们有利的,第一是士气甚高,人人都愿意打仗;第二是此地离豫东很远,将士们都明白非打胜没有活路。对我们不利的,第一是我们在这儿人地两生,势如孤悬,毫无救兵;第二是将士连日奔波,不免疲惫,特别是步兵最为疲劳。既然情形如此,不管是李际遇来也罢,或是汝州新到的官军前来也罢,我们只宜速战取胜,万不宜困守孤寨。一旦拖延时日,我军粮尽援绝,而敌人却会人马愈战愈多。”
李作说:“哥的意见很是,我们只宜速战取胜。”
“走,我们同往寨外去察看察看。”
李信和红十娘十子、李佯刚出老营,正待上马,那个派去给李际遇下书的小头目骑马奔口,并带来了李际遇的一封回书。李信感觉意外,来不及拆看书信,忙问: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小头目回答说:“我们在路上过了一个山口,离这里不到二十里远,有李际遇的几百人把守。我们向他们的头目说明了来意,才知道李际遇昨天已经离开玉寨,来到近处,离这里只有三十多里。这个头目派人带我去见李际遇,当面呈上老爷的书子。李际遇看了老爷的书子十分高兴,赏小的吃了酒饭,带着他的回书连夜赶回。他对小的说,他前天就知道老爷和红帅率领数千人马去投李闯王,估计会路经神垕,所以他准备了牛、羊、烧酒、粮食劳军。他说这些劳军的什物,等天明就启运,午前可以运到。”
李信问:“你看见一路上他的人马多不多?他驻扎的寨子里像不像准备打仗的样子?”
“一路上没有看见多的人马。他住的那座寨子里平平静静,不像要打仗的样子。小的到的时候,他已经睡啦,是他的手下人进去把他叫醒的。他一听说是老爷差人下书,就赶快起来,将小的叫到面前问话。”
李信叫小头目出去休息,随即拆开书子看过之后,交给李作去看。红十娘十子见李信的脸十色十略有笑容,赶快问:
“李际遇的书信上说的什么?”
“无非是说些客套话,说他如何久仰大名,如何知道我们将去投李闯王。他说他因为俗务在身,不能来神垕恭迎,预备了若干劳军之物,明日一早送来。他还说,他对李闯王也是极其景仰,请我见闯王时务必代致仰慕之意。”
红十娘十子说:“这样看来,那从西边来的一支骑兵未必与他相干了。虽说兵不厌诈,我们还得小心,但也不可大事部署人马,引起他的疑心,反而不美。”
李信点点头,正要说话,忽然又有探马回来,向他和红十娘十子禀报:从西边来的那支骑兵在距此十里地方扎营,正在埋锅做饭。李信问:
“到底是谁的骑兵?”
“刚才天十色十不亮,又有树林遮掩,看不清旗帜,不知道是谁家骑兵,只看见部伍很整齐,并不进入村庄,只在山脚下扎营休息。”
李信又问:“到底有多少人马?另外有步兵没有?”
“约莫有五六百骑兵,并没有看见步兵。”
“像不像是从汝州来的官军?”
“不像官军。要是官军,他们会到村庄里宰老百姓的耕牛、鸡、羊,闹得老百姓四散奔逃。”
红十娘十子骂道:“没用的东西,连是谁家的人马也探不明白!大公子,你同二公子留在寨中,我自己带几十名骑兵亲自前去瞅瞅。”
李信说:“倘若是前来劫营,他们会趁半夜或五更前来。既然是停下来埋锅造饭,等待天明,足见并无意前来劫营。况且看不见有后续兵马,正北边也没有一点动静,这一支骑兵来得确实十分奇怪。德齐,你留在寨中照料,督促各营整好人马,以备万一。我和红帅一起前去瞧瞧,大概用不了一个时辰就回。”
他同红十娘十子带领各自的亲兵和中军营的一百名十精十锐骑兵,奔出神垕西门。这时,天已经大亮了。
李信和红十娘十子驰出神垕西门,转眼间已跑了七八里路,在一座小山丘上立马了望。这儿,离那支来路不明的骑兵的临时扎营地不过二三里远,看得相当清楚。只见那支骑兵虽在休息,有人喂马,有人做饭,却仍然部伍整齐,在扎营地的周围路口都戒备森严。附近的村庄虽然十分残破,居民稀少,但仍有少数老百姓送茶水,送柴草,绝不像看见官军那样惊慌逃命,尽量向荒山野谷中躲藏。树林中有一面红旗,由于树枝掩映和薄薄的晨雾笼罩,确实看不清楚。李信和红十娘十子都开始疑心这会是李闯王的一支骑兵,但都不肯说出口来,因为这事情使他们觉得太玄虚了。平白无故,李闯王怎么会派出几百名骑兵,远离大军三日路程,到此何干?他们正要派几个人前去侦察、询问,忽见一小队骑兵奔驰而来,数了数,十共十是十人。但因为一十团十乳十白十色十的雾气掠过面前,使他们看不清这十名骑兵的连裆①上有一个什么字儿,只能断定他们决不是前来挑战。李信和红十娘十子在亲兵们的簇拥中走下小山头,立马山脚等候。
①连裆——背心古称连裆,但作为战士号衣(军装)的连裆则较长,十胸十背有字。
那一小队骑兵弓在弢,剑在鞘,很快临近。李信等蓦然看清楚每个人的心口上都缝着一块碗大的白布,上有一个朱红十色十的“闯”字。他们一惊,一喜,同时又不禁感到奇怪:闯王的骑兵为何来到此地。眨眼之间,小队骑兵已经奔到面前,在相距十丈远的地方停住。为首的小校缓辔前进几步,拱手询问:
“请问,你们是杞县李公子和红将军的人马不是?”
李信反问:“你们是李闯王的人马,到此何事?”
小校回答:“我们奉闯王之命,前来迎接李公子和红将军。”
李信喜出望外,赶快说:“鄙人就是李信。这位就是红十娘十子将军。”
那十个骑兵立刻跳下战马,来到面前。为首的小校抢前两步,跪下行礼。李信和红十娘十子也赶快下马,将小校搀起。小校笑着说:
“果然接到了!我们宋军师估计说,公子和红将军的人马既然从新郑、长葛之间往西来,一定会走神至这条大路。闯王派我们双喜小将爷率领五百骑兵前来神垕迎接公子和红十娘十子将军,果然接到了!”随即向红十娘十子笑着问:“你还记得我么?”
红十娘十子万没料到李闯王会派来五百骑兵远道迎接,心中正在十分激动,眼睛十湿十润,不知如何说话,经小校这么一问,她一乍有点茫然,但是仔细一看,似乎曾经见过,笑着说:
“好像有点儿面熟,不记得在什么地方见过。”
小校说:“前年十一月间,红将军同高夫人见面时,我站在夫人背后。”
红十娘十子叫道:“啊!怪道好像在哪儿见过!如今夫人可好?可跟着闯王一道来到河南?”
“夫人很好,现同闯王在一起。她叫小的看见红将军时道她问候,并说她巴不得快一点同红将军见面。”
“多谢夫人眷念。我同李公于这次率领义兵西来,就是专诚投靠闯王和夫人麾下,愿作偏稗,誓忠相随。”
李信问:“闯王麾下诸位将领,我都不熟。这来的双喜小将军是谁?现在哪里?”
小校回答说:“他是闯王的义子。我们方才看见这里有一堆人马,双喜小将爷命我前来看看,问明公子同红将军的老营扎在何处,他好趋谒。”
李信越发大喜过望,对红十娘十子说:“闯王如此相待,实在令人感愧。咱们不用在此耽搁,快去迎接双喜将军!”
小校向背后一个骑兵吩咐:“快去禀报小将爷,就说李公子和红将军都在这里,请他快来。”他又转过头来说:“请你们二位不要劳动大驾,就在此地稍候。他马上就来了。”
李信和红十娘十子哪里肯依,坚持要去迎接双喜。他们留下一百名骑兵在原地不动,只带着三四十名亲兵和十来名健妇上马前去。刚刚转过一个小山包,他们就看见一位约莫十十八九岁的英武小将带着十来名亲兵迎面驰来。小校介绍说:“这前边的一位骑着红马的就是我们的双喜小将爷。”一语刚了,双方相离已经只有十来丈远,同时勒住马缰,纷纷下马,向一起快步走拢,互相趋迎。相见施礼之后,双喜满面堆笑说:
“前几天,家父帅闯王因探知公子和红将军离开杞县西来,不胜欣喜,巴不得早日相见。他恐怕这一带土寨很多,你们在路上会遇到一些麻烦,特派末将率领五百骑兵,前来神垕一带迎接。昨日下午据哨马禀报,得知你们已经过了禹州,估计黄昏时可到神王镇上。末将一面派人飞禀闯王,一面催军前来。黎明时赶到这里,因知大军在神垕镇上宿营,一十夜平安无事,末将才令人马停在这儿稍作休息,埋锅造饭。末将本要动身去神王镇上晋谒,因望见小山头上出现一堆人马,遂差人前去问询,不料竟是公子和红将军从神垕来到这儿。家父帅和总哨刘爷久闻公子和红将军大名,十分仰慕。我们那里听说红将军破杞县城救出李公子,不惟为李公子庆幸,也对红将军的见义勇为、胆智双全,交口称赞,更愿早日相见。末将动身时候,宋军师和牛举人写有书子一封,交末将带来面呈。”双喜说毕,就从怀中取出书信,递给李信。
李信说了几句如何仰慕闯王和前来相投的话,又对闯王派双喜小将军远道相迎,表示万分感激,然后拆开书信。牛、宋二人在信中先说些问候和不胜想念的话,接着说他们听到他同红十娘十子率领义军西来,如何欣喜欲狂。再往下,写出闯王如何英明,如何仁义,如何礼贤下士,知人善任,又如何素仰李信大名,想望风采,如饥似渴。这书信不长,十分诚恳,在末尾用这样几句结束:
足卞资兼文武,十胸十富韬略。文叔①北巡,获邓禹之英才;懋功③西来,佐李氏之鸿业。扬眉吐气,幸值风云之会;附凤攀龙,定建不世之功。来日凌烟③,兄其首位。位候征旆,梦想为劳!
①文叔——东汉光武帝刘秀字文叔。公元二二年,刘秀出巡河北。邓禹追至邺城投效,后成为东汉开国功臣。
②懋功——隋末徐世勣(后改名李勣)字懋功,投李世民,成为唐朝开国功臣。
③凌烟——即凌烟阁。唐太宗建凌烟阁于长安,命大画家间立本将开国功臣二十四人的相貌画在上边。
李信看出来这封书信不是宋献策的笔迹,也不像宋献策平日写书信的质而不华的笔调,而必是出自牛金星的手笔。虽然这封书子表露了李自成和牛、宋二人对他的热诚欢迎,使他解除了十内十心疑虑,满怀感激,但同时他也看见他们并不了解他的起义宗旨,不明白他的对富贵视若浮云的十胸十怀,倒把他误看成了热衷于建立功名、攀龙附凤的人。他把书子装进怀中,向双喜再一次道谢了李闯王和牛、宋二人。双喜随即说:
“闯王命末将带来战马十匹、绵甲二百袭、军帐五十顶。神十槍十火器二十件。区区薄礼,聊表微忱,敬乞笑纳。另备纹银千两,牛、羊肉十担,白酒二十坛,作为犒师之用。”双喜又转向红十娘十子说:“自从前年家母与红将军相遇之后,时常对我们提起,十分称赞。不久前听说李公子在杞县坐监,多亏将军打破县城,杀了狗官,救出公子,同公子一起西来,家母更是赞不绝口。家母将备四十色十礼物,命末将带来,略微是个意思,也望笑纳。这些礼物,无非是绸缎衣料,珠宝首饰,无甚稀罕,只是有一副七宝镂金雕鞍,原是崇祯八年高闯王攻破凤十陽十所得,赏赐家母。几年来家母一直舍不得使用,是一件心十爱十之物,特意叫末将带来奉赠。”
李信和红十娘十子越发感动,又说了一些感激难忘的话。双喜手下的弟兄们已经将各种礼物和犒军的什物、白银运到,请李信和红十娘十子收下。
红十娘十子把那副七宝镂金雕鞍看了又看,确实从未见过。她无限感激高夫人对她的深情厚谊,含十着眼泪,叹口气说:
“高夫人是俺的救命恩人,我还没有丝毫报恩之处,如今又蒙她如此错十爱十,叫俺说什么好呢?俺这一辈子,粉身碎骨,也要追随左右。你不要再称我红十娘十子将军啦。如不嫌弃,咱们就以姐弟相称吧。我是个苦命女子,自幼儿死了爹十娘十,学艺卖解。但愿高夫人肯收我做个义女,就是我三生有幸。”说毕,鼻子一酸,热泪籁籁地滚落下来。
李双喜见红十娘十子这样真诚,赶忙笑着说:“你既然如此自谦,我也不敢代家母说什么话。我想,家母如有你这个义女常在身边,如像添了一只膀臂,出人于百万军中,也不会把敌人放在眼里。从今后我就叫你姐姐好啦。”说毕,躬身一拜。红十娘十子赶快笑着还礼。
李信一则因为红十娘十子同李双喜认作姐弟,二则见双喜不但是一个英武小将,而且举止稳重,出口成章,非一般粗犷武将可比,心中十分高兴,哈哈地大笑起来,说:
“好啊,你们如今已经是一家人啦!我们今日要痛饮几杯,一则为双喜少将军洗尘,二则为你们成为姐弟贺喜。请少将军上马,并请将麾下骑兵,开赴神垕寨十内十休息。”
李双喜吩咐他的骑兵在早餐后开赴神垕寨十内十,他自己随着李信和红十娘十子先走。李信等刚刚上马动身,忽然看见一个骑兵飞驰而来,使他们都觉得有点诧异。那骑兵是奉李侔之命来的,向李信和红十娘十子禀报:据百姓传言,李际遇五更时在调动人马,已经断绝了从神垕通往登封县境的几条山路,不知是何用意。李信半信半疑,望望红十娘十子。红十娘十子对前来禀事的骑兵说:
“你回禀二公子,要做好打仗准备,只是表面上还要安静,要像平常一样。赶快派人再探!”
那骑兵勒转马头,猛十抽十一鞭,飞奔而去。
尽管得到李际遇在调动人马的消息,李信等却并不把这事放在心上,向神屋缓辔徐行。他们认为,李际遇占据登封一带,成为割据局面,号称有几万人马,但多是胁迫的乡下百姓,有事召集起来,无事各回家去,是缺乏认真训练的乌合之众,常备不散的不过两三千人,因此他既然在夜间没有趁义军在神厘扎营未稳,前来偷袭,如今已经是大白天,义军又增加了闯王派来的五百十精十锐骑兵,他就未必肯出登封境惹事生非。他们也想着,李际遇一定是忽然知道闯王派骑兵往神垕来,起了疑心,所以才暗中调动人马,封锁山路。李信对红十娘十子和双喜说:
“听说李际遇原来被官府十逼十迫,无路可走,只好造反。只是这样人十胸十无大志,只能在一县、两县境十内十割据,成为一条地头蛇,既抗官军,也抗义军,既不敢与朝廷断然决绝,也不敢与我们死命为敌。尤其目前闯王来到豫西,声势日大,他更是不敢得罪。这种人,可以利用一时,留待日后再说。我们既要暗中防他,也要请闯王对他施以羁縻之策,不使他倒向朝廷。将来中原大局底定,倘不听命,即予剿灭不迟。”
双喜说:“闯王同军师也谈过李际遇的事,打算派人同他联络,暂时各不相犯。”
李俊在神厘已经知道李双喜来到,特出寨外迎接。双喜赶快下马,相见施礼,彼此说了些客气话,然后一同进寨。双喜看见李信和红十娘十子的人马有的驻在寨外,有的驻在寨十内十,处处秩序井然,防守严密,百姓安居不惊,绝无喧哗纷扰。寨外西北角有一个地势高爽地方,可以控扼从北面和西面来的大道。有几百步兵驻扎在这个地方,有的住在帐篷中,有的住在几座废窑中。周围用树枝做成两三层“鹿角”,再向外边,荒草全被烧去,一则防敌人潜入偷袭或用火攻二则准备一旦有事,自家的火器和强弓劲十弩十容易向大路上发挥威力。双喜在心中暗暗称赞,敬佩李信和红十娘十子果然不凡。
早饭以后,李际遇送来了粗细粮食二十担,骏马一匹,骡子二匹,可供缝制绵甲用的鲁山绸二十匹,松江上等棉布三十匹,银耳二斤,伏牛山特产的“猴头”①二斤。另外还送来牛、羊、猪肉千斤,白酒十坛。随着这些礼物,李际遇还送来三张请柬,邀请李信、李作、红十娘十子三人于明日中午去登封县玉寨赴宴。李信心中明白,李际遇差人送来这些犒军礼物,用意无非是希望他看面子早一点离开神至,何尝有真心请他兄弟和红十娘十子去玉寨赴宴。他对李际遇差来的人们好生酒饭款待,重重赏赐,又写了一封道谢的书信,并说他同李佯、红十娘十子军务倥偬,明日一早就将率师西去,关于赴宴的事,婉言谢绝。
①猴头——菌类植物,生长树上,状如猴头,是伏牛山中有名的特产山珍,供上等酒席使用。
他同红十娘十子、李作和李双喜商量决定:李侔于午后率领一百名骑兵出发,日夜赶路,先去谒见闯王,答谢闯王派双喜远道相迎,并面陈誓忠投效诚意,而大军在此地休息一天,明日清早出发。双喜不顾鞍马劳累,留下四百五十名骑兵护送李信和红十娘十子,自己带着五十名骑兵陪送李侔去见闯王。这事决定之后,李信就坐下去写了两封书子,一封给牛金星和宋献策,一封给闯王。他给闯王的书信全文如下:
信以螺世死囚,幸获更生;揭竿起事,原非得已。茫茫天地,立足无所;哀哀羔黎,痛心何极!遥闻将军躬率汤、武之师,吊民代罪,自秦入豫,所到之处,百姓扶老携幼,夹道相迎,而丁壮云合,豪杰风起,争趋麾下,如水之激荡澎湃、奔流而归海。将军扬鞭宛、洛,诛除强十暴,布德施仁;恩泽所及,如冬日照人,春风被野。凡在水深火热之中,莫不鼓舞振奋,引领而待救,企足而怨迟,盖数百年来未之有也。是以信与红十娘十子偕舍弟李作率豫东子弟数千,西来相投,愿效驰驱,誓忠不二。然徒有葵心,尚无纤功,惟望得蒙收入帐下,备员偏裨足矣。何意将军不弃草芥,命少将军远道相迎;骤蒙雨露,不觉涕零!
慨自正、嘉①以来,君昏臣十奸十,官贪吏猾,乡绅肆凶横之毒,小民恨诛求之繁。况富室膏腴万顷,田跨郡邑,而攘夺侵占不止;百姓贫无立锥,饥寒流离,而陷溺苦痛日深。虽值丰岁,尚有卖妻鬻女之悲;稍逢凶年,更多易子而食之惨。官民两立,势如宿仇;贫富悬绝,情逾冰炭。如此天下,安得不乱?纵施严刑,求治愈难。夫民不畏死,欲其不为陈胜、吴广、赤眉、铜马之纷纷发难,不可得也。追万历季年,矿税②起而天下城乡十騷十然,虏事③急而举国赋敛骤增,识者已知明祥之不永矣。十爱十及启、祯,每下愈况。天灾人祸,交互为虐。国家元气,祈丧殆尽。徐鸿儒④发难鲁西,事虽未成而朝廷为之震动。其余波所及,影响殊深。不久秦、晋之民,接踵起义,此仆彼兴,风起云涌。南逾江淮,北连畿辅,处处如火之燎原,而朝廷无一片宁土矣。盖小民生计日迫,不得不然也。然十余年间,大小拥众豪杰,无虑数百,其真能躬行天讨,解民倒悬,恢宏尧、舜之德,发扬汤、武之迹,实惟将军一人耳。
①正、嘉——明武字年号正德,世宗年号嘉靖。
②矿税——明神宗大肆搜刮聚敛,从万历二十四年起,历年向全国派出很多矿使,借开矿为名,向百姓敲诈勒索。又派出许多税监,向各行各业征税,名目繁多,激起许多地方城市民变。
③虏事——明朝人所说的对满洲军事。
④徐鸿儒——巨野人,于天启二年以白莲教起义,不久失败。
将军奉天倡义,转战数省;今来中州,与昔不同。
盖朝廷足累十卵十之危,百姓极来苏之情,值官军之疲弊,乘腹地之空虚,此正开拓鸿业于千载一时之机也。望将军广收人心,悉力经营,建为根本,以图天下。夫中州西有宛、洛之重镇,地居冲要,山河险因,而东则沃野千里,兵与食咸足资焉。诚能以宛、洛为后距,据形胜而驰骋中原,夺汁梁而囊括徐、汤,下襄十陽十而虎踞上游,则立国之基可定,而天下莫能与争锋矣。追中原根基稍固,农桑渐有恢复,兵自备足,然后命偏师东出临清,截漕运而明廷之咽喉绝,收山东而北京之左肱割;西入潼关,据关中而中原无西顾之忧,入山酉而燕都之右臂折。然后将军亲率大军,渡河北伐,则孤悬坐困之京师可不烦巨战而得。京师一克,畿辅底定,饮马长江而江南震栗,金陵可降,吴、越可下;陈兵荆、襄而楚、蜀可收,云、贵与岭表可次第归服。盖席卷之势成也。
祖宗开疆拓土,规模远矣。洪、永①之间,奴儿于都司领卫三百八十四,所二十四,而建州卫在其十内十。一俟江南粗定,可命一上将率师北征,先复辽、沈,再复豆满江与海西等卫之地;声威所及,奴儿干之旧境仍归版图。此一统之伟业,非将军孰能成之!
①洪、永——洪武和永乐两朝。
信碌碌书生,谬蒙青睐;竭忠尽虑,莫答万一。叩谒非遥,先肃芜笺,借申感激之忧,并陈刍完之议。搁笔惶惊,恐有未当,幸将军垂察焉。
虽然李信写这封书信几乎是手不停笔,一气呵成,但是信中的意见都是近几天在马上思考成熟的,可说是已经有了腹稿。可惜由于各种原因,李自成不曾采用,使后人读到这封书信时总要为之不胜惋惜。
午饭后,李作同双喜动身了。李信兄弟献给闯王几样礼物,其中有去年买到的蒙古种骏马一匹,鞍橙俱全,特别难得的是家中数世珍藏的冷锻瘊子甲①一袭,雌雄鱼肠剑二口。红十娘十子也献给高夫人几十色十礼物,不必细述。
①冷锻瘊子甲——甲的铁片上有向外突出的圆钉,类似人的皮肤上长的瘊子,故名瘊子甲。铁片是用冷锻方法打成。这种甲在古代也极其稀少。
红十娘十子和李信将李双喜送了五六里路,分别以后,又继续立马高岗,目送着那一队渐渐远去的人马消失在一道浅山那边。他们仍不肯离开,又向西凝望片刻。但见万山重叠,地势雄壮,许多山头上照射着冬日的灿烂十陽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