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42

利用在李家寨和圉镇停留的这两天,李信有时间同红子、李佯一起对全军进行了新的编制,建立了必要的制度,发布了几条重要纪律,选拔了偏神将领和大小头目。命人赶制了各营的大小旗帜。全军上下,焕然一新,人人喜悦,士气十分旺盛。红子大为高兴,叹息说:

“我原担心新弟兄一乍来了这么多,乱糟糟的,猝然打起仗来不好指挥,像人们常说的‘乌合之众’。经大公子这么一摆弄,就成了一支真正能够顶事儿的人马!”

第三天黎明时候,全军饱餐一毕,都到李家寨北门外的大路上整队待命。李信率领李作、李俊到李氏宗祠去叩辞了祖宗和父母神主,还到汤夫人的棺材前拜了几拜。刘夫人也向汤夫人的棺材洒泪拜别,焚化了阡纸。然后他们率领着全军向通许、尉氏方面出发。部队整齐,旗帜鲜明,平买平卖,对百姓秋毫无犯。沿途百姓不但不逃避,反而站在村边看大军过境,准备好茶水、草料迎接。几十年间,老年人从没有看见过这样队伍整齐和纪律严明、臂缠红布的人马,都说这是“李公子仁义之师”。沿途村中饥民,纷纷要求投军,都被婉言拒绝,一个不收。李信因见陈永福不敢来追,叫大军每日只行六十里,兔得步兵过于疲倦。这时李闯王究竟在什么地方,他并不清楚,所以他一面行军,一面派入打探。

一天中午刚过,大军走到尉氏附近,北边大路上一溜尘土腾起,隐约中看见六个人骑马飞奔而来。李信今日在路上听到一些谣传:有的谣传说陈永福就要率数千官兵追来,有的谣传说巡抚要派人赶来招降。他命令大军继续前进,自己同李作和红子立马等候。红子怒气冲冲地说:

“要是官府派人前来招降,我就杀他一颗人头,叫他们带回去,永绝此念!”

李信没有做声,凝视马尘,看着看着近了……

所有来的六个人都遵照李作吩咐,下马停留在三十丈外的坟园旁边,不许随便走动。由李作问明来意,将那个为头的武官带到李信面前。那人向李信拱手施礼,说:

“鄙人是抚台衙门武巡捕张子勇,今奉抚台大人之命,携带抚台大人手谕,前来面交公子,并候公子回话。”

李信脸严厉地说:“把李仙风的手谕给我!”

张巡捕从怀中掏出一个很大的文书封套,交给李信的一个亲兵,转给李信。李信从文书封套中出李仙风的手谕一看,冷冷一笑,正要说话,忽听红子说道:“请你念出来,让我见识见识李仙风是怎样嚼蛆的。”李信含着一股冷笑,把李仙风的手谕念了一遍,让红子句句听清:

都察院右金都御史、巡抚河南地方事李,为严谕李信兄弟火速悔罪来归,投诚免死事。昨据睢州、陈留等州县官及杞县逃出士绅禀报,李信兄弟勾串女贼红子,破城杀官,劫狱焚衙,号召饥民作乱,谋为大逆。本抚院当即派员查探属实,不胜震怒。本拟即派大军痛剿,不使一人漏网,然念李信兄弟二人,或中乙榜,或为痒生,忠孝之心或未全泯;又系宦门公子,世受国恩,作逆之志应非初衷。破城杀官等事,当系红子等人所为,李信兄弟事前或不知情,临时或受胁迫,事有曲折,情尚可原。本抚院整师待发,如箭在弦;暂缓征剿,以期自拔。兹特传示手谕,深望李信兄弟,临悬崖而勒马,步迷途而知返,翻然悔悟,转祸为福,速将女贼红子缚送辕门,立功赎罪。如欲缚送该女贼而力有未能,可速逃出贼营,只身归诚。本抚院定以宽大为怀,减等拟罪。杞县密迩省会,情节极为严重,论之国法,万难轻宥。然本抚院犹体上天好生之德,愿开汤网①三面之恩,特此判切晓谕,幸勿自绝朝廷,甘受重诛。此谕!

①汤网——古书上有一个故事颂扬商汤王的仁慈,说他看见有人张网捕雀,吩咐将网打开三面,任雀自由进去。

子听完后,十分气愤,冷笑说:“李仙风这老狗,武的不行来文的,这一手真够毒辣!大公子,你打算怎么回答?”

李信将巡抚的招降手谕撕得粉碎,猛力向张巡捕的脸上甩去,喝道:“你赶快滚回去,告诉李仙风这个老狗,休在我面前要此花招!我同红子今率数千兵,往豫西投奔闯王,不日将随李闯王陈兵开封城下,与老狗相见。滚开!”

张巡捕吓得面无人,连声“是,是”,躬身作揖,退后两步,转过身子,正要走掉,忽听红子大喝一声:“站住!”他两打战,转回身来,低头待命,心里说:“完了!”红子望着一个亲兵吩咐:

“他辛苦来了一趟,让他挂点红回去,也好多领几个奖赏。快把他的两只耳朵割掉!”

张子勇一听说要割掉他的两只耳朵,跪下磕头求饶。红子轻蔑地嘲笑说:

“瞧瞧你这个大明朝巡抚衙门的武官儿,块头不小,平日在小百姓面前耀武扬威,一听说要割你的耳朵就软得像泥捏的,跪到地下磕头如捣蒜,平日的威风到哪儿去了?其实,你的狗耳朵值不了仨皮钱,我是为了叫李仙风体要自作聪明,再在李公子面前玩弄离间招降花招,才要割下你的狗耳朵。既然你这样害怕,暂且割下一只,留下一只记在账上也可。”见张巡捕仍在磕头求饶,红子又喝道:“放老实点儿,不然我就要割掉你的脑袋!”

子注视着张巡捕捂着血流半脸的右耳伤口,踉跄走到坟园旁带着四名兵丁上马飞奔而逃,随即转望着李信兄弟畅快一笑。李信叫将另一个下书人带来,自己下马等候。红子和李作也下了马,站在他的左右。这个来的下书人是陈留县陈举人的家人,当他走到面前时,李信忙问:

“啊,赵忠!你是从陈留来的?”

赵忠赶忙跪下磕头,站起来说:“小的是从开封来的。家主老爷在开封听说老爷在杞县起事,十分焦急,连日在抚台衙门和藩、臬等衙门奔走,为公子说项。如今蒙各宪台大人鉴谅,只要老爷遣散人众,不再谋反,就可以既往不咎。各宪台大人都明白口谕:倘若老爷能剿贼自效,定当将功赎罪,立刻题奏。现有家主书子一封,请老爷赐阅。”

李信拆开赵忠呈上的书子一看,容与赵忠口述略同,不过措词更为恳切,并劝他以千秋名节为重,万不可玷辱祖宗,遗臭青史。李信将书子转给李侔去看,叫赵忠暂去一旁休息,在心中盘算着如何回书。红子知道陈举人是李信的同窗好友。她看见李信沉吟不语,笑着说:

“大公子,陈举人劝你的话,也是一番好意。眼前现放着剿贼良机,不必费公子一一刀,就可以为朝廷立一大功,不但前罪俱赎,还可以获得重赏,不愁总兵印不拿到手里。”

李信的心中一惊,说:“我们已同心起义,前去投奔闯王,你怎么说出来这样的话?”

子说:“我为公子打算,现在回头并不算迟。我甘愿将自己五花大绑,凭公子押送开封,岂不是不费公子一一刀就做到了剿贼自效了么?”

李信发急说:“事到如今,你难道还怕我不造反到底?”他随即从箭箙中拔出一支箭就要去折,说;“我现在再对你折箭为誓,以表区区之诚。”

子夺过箭去,大笑起来,瞟一眼李侔,又向李信说:“嗨,你当真的!我看你有点迟疑,才故意激你两句。倘若我有一丝不信任公子,也不会……”

李信不等红子把话说完,对她笑了一下,命亲兵去把赵忠叫来,对他说:“我本来应该详细写封回书,向你家老爷说明我起义宗旨与不得不起义的苦衷,可是大军正在赶路……”刚说到这里,忽然瞥见一骑自朱仙镇方向飞奔而来,随后看清楚是个和尚,使他心中十分纳罕:这是谁派遣来的?因已有两个亲兵策马迎去,所以他继续对赵忠说:“戎马控偬,实在没有工夫写一封详细书子,把一肚子话都对老朋友倾吐出来。简单地写几句,又说不清楚,索不写了。你替我回禀你家老爷,就说我同舍弟二公子谢谢他的好意。我在狱中时候,承蒙他在开封奔走营救,虽未成功,却使我没齿难忘。我如今既然起义,断无中途罢手之理。你家老爷平日谁知读书吟诗,书生气十足,不明白人家对他说只要我李信遣散人众,自己投案,就会蒙受法外施仁,不咎既往,这些全是骗人的鬼话。我今日离开军中,明日就系颈巡抚辕门,跟着就凌迟处死。况且自古无不亡之国,朱家朝廷的气数已尽,我只恨起义不早耳。今日我只知起义救民,至于青史如何留名,是流芳还是遗臭,留给后人评论,我早已置之度外……”

子忍不住插嘴说:“死跟着朱家朝廷的人,一定要遗臭万年;造反起义的,未必不流芳百代。”

李信继续说:“你回去,将我的话回禀你家老爷。”他又笑着说:“你再回禀陈老爷,等我事成之后,归隐田园,还要同他起个诗社,在一起限韵赋诗哩。你快走吧,路上小心在意。”

赵忠连答应几个“是”字,又躬身说:“老爷的话,小的一定句句带回。只是恳求老爷略写数行,以为凭信,免得人们疑惑小的怕路途风险,未曾追上公子。家老爷自己倒不会疑心小的。有公子写的几行字,家老爷向各宪台面前回禀此事,就好为凭。”

李信笑了起来说:“啊,我明白了,原来是抚、按各衙门的大人们嘱咐你家老爷向我劝降!”

“既是各宪台大人嘱咐,也是出于家主老爷自己的一片对朋友的忠诚之心。请老爷随便略写数行给小的带回复命!”

“好吧。上次诗社会上,你家老爷是东道,限韵做诗,大家都做了,只有我一个人因有俗务在身,中途离席,未得缴卷。不久我就回到杞县,坐了班房。今日仍用四支韵补做一首,你带回作为凭据吧。”

李信命亲兵取出笺纸、笔、砚。他将笺纸摊在马鞍上,随他起义的书憧(现已改作亲兵)磨好墨,捧砚立在身旁。北风刺骨,砚墨刚研好就开始结冻。李信略一沉思,膏膏笔,又沉思片刻,将笔尖插进口中阿一呵,写成七律一首:

猎猎黄风吹大旗,

扬鞭西去壮心悲。

百年朝政滋昏暴,

一纪①干戈止期。

虎纵横血满口,

遗黎辗转命悬丝。

千秋功罪君休问,

只为苍生不为私。

①一纪——十二年为一纪。

刚把赵忠打发走,李信命人去把那和尚带来相见。红子看着又得耽搁一阵,索下令全军就地休息。她对李信兄弟笑着说:

“咱们又不请和尚、道士念经,和尚倒自己来了。这和尚有什么事儿要见公子?”

李信也笑着说:“我也有点奇怪。反正一见便知,大概既不是来念经的,也不是来化缘的。”

和尚被带到了李信面前,双手合十行礼,说了句“阿弥陀佛”,随即从怀中取出一封书子呈上。李信一看是圆通法师写来的书子,情已猜到八九。他暂不拆看书子,却深感兴趣地打量这位前来下书的和尚。这和尚大约二十出头年纪,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秤锤鼻子,穿一身补缀的黑直掇,腰挂戒刀,背着一张劲弓,箭箙中插着二三十支羽箭。李信笑着问:

“小师父大概原来不是相国寺的和尚吧,我怎么没有见过呢?”

和尚回答说:“小僧原在嵩山少林寺出家,上月因周王殿下两次派人请圆通老法师来开封相国寺主持护国佑民弭灾祈雨时轮法会,小僧与几个师兄弟跟随老法师来到开封,所以不曾见过公子。”

李信说:“圆通长老重来开封,我已听说,只是未得参谒,恭聆禅理,十分抱憾。”他又笑着说:“小师父既是从少林寺来的,又是这么装束,想必武艺通。如果小师父脱掉缁衣,换上一身盔甲或箭衣战裙,那就俨然是一员武将了。”

和尚笑着说:“长老差小僧前来追赶公子,是从周王府中借的一匹快马。如今不管遇着官兵土寇,谁看见这样马匹不眼红?因此小僧就随身带着戒刀、弓、箭,防备有人抢劫马匹。”

“你一个人走路,倘遇多人拦劫,如何是好?”

“不怕公子见笑。小僧如是徒步行走;遇到二三十个强人并不放在眼中。有了这一张弓,一匹马,就是一百人也休想占到便宜。”

李信听他声如洪钟,吐语豪迈,连连点头称赞:“好,好。不愧是少林寺的和尚,果不虚传!”随即拆开书子,果然不出他的所料:圆通老和尚劝他立刻回头,遣散人马。书中有一段写道:“老构已面启周王殿下,只要公子翻然悔悟,释兵归来,周王殿下与各宪台大人定将法外施仁,力加保护。公子世受国恩,纵不能为皇上尽忠效力,亦当洁身自好,勿贻祖宗之羞。如公子对国事有所陈诉,为民请命,此是大好事,尽可上书朝廷,披沥陈词;周王殿下及各宪台大人亦愿代为上奏。再者,老袖曾言公子夙有慧根①,倘肯解甲释兵,随老袖云游普陀、罗浮,不惟今生可跳出尘劫苦海,倘祥乎世外桃源,而将来西方净土少不得又添一位阿罗汉。何去何从,愿公子驻马三思!”李信看罢,微微一笑,向青年和尚说道:

①慧根——佛教术语,可以成佛的根子。

“拜托小师父,回禀圆通长老,就说弟子李信势至此,惟有造反一途。一旦解甲释兵,即被斩首西市,望普陀而路远,去罗浮以何及!长老还有什么嘱咐没有?”

青年和尚又从怀中取出一张叠起来的素笺,递给李信说:“这是长老写的四句偈言①。长老说,如公子执意不肯回头,也不好勉强。望公子不要忘记这四句偈言,随时回头,都可立地成佛。”

①偈言——即偈,音ji,梵语“偈陀”一词音译之略。通常是四句打油诗,宣传佛教思想。

李信打开素笺,看那四句偈言是:

一苇慈航渡迷魂,

劝君早进般若门①。

鸡虫得失何须管②,

莫忘前生有慧根。

①般若——梵语音译,意思是佛教所说的“慧”域“智慧”。

②鸡虫得失——言鸡吃虫,人缚鸡,都是人间小事,得失不足关心。

李信把偈言看了两遍,笑着说:“拜托你回禀老法师,就说赐偈拜领,永不敢忘。”

和尚说:“请公子写几行字,以便小僧复命。”

李信回答说:“也好,我也写一首诗回报长老如何?”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李信又向随侍亲兵要来笺纸,摊在鞍上,凝思一阵,呵开冻笔,写成七律一首:

日月不明似覆盆

声嘶难叩九天阍。

小民饮恨诛求急,

大地残伤杀戮繁。

佛国空闻存净土,

人间何处有桃源?

弯弓赴救红尘劫,

即证前生有慧根。

和尚怀了诗稿,合十拜辞,转身走至马前,攀鞍认蹬,腾身而上,动作极其爽利。那马前蹄腾空,打个转身,即欲奔驰。李信实在喜欢这个和尚,连忙将他唤住,笑着说:

“我看小师父实在是天生一员武将,不应该老死空门。愿小师父不要做普救寺的惠明①,要做五台山的鲁智深,随我起义如何?”

①惠明——王实甫在《西厢记》中塑造的一个人物。

和尚在马上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小僧不敢从命,回开封去也。”

李信看和尚掉转马头,将蹬子一磕,那马顺着朱仙镇大道飞奔而去,转眼间不见踪影,只剩下很远处一溜黄尘在旷野上渐渐散去。他赞叹说:

“好骑手!这样后生有为,竟是出家之人,空对着黄卷青灯!”

李作说:“哥,我们快赶路吧。这里离开封较近,这一阵子就接连来了三处劝降书信。咱家的世谊、年谊、戚谊众多,倘若大家知道我们去投李闯王,说不定还会有人差人追来,下书劝阻。虽说我们义无反顾,但这些事情多了,会使将士疑虑。咱们加速赶路,以后倘若再有谁差人下书,一律不见。”

子也笑着说:“别人造反,都没有这么多的麻烦事儿。俺在打算造反时候,没有一个人拉俺后,倒是个个拍手赞成。那些同乡亲友和江湖相识,都对俺说:‘红子,你反吧,反吧。这样混账世道,像你这样人儿,不造反净受欺负。你还等什么呢?’谁想公子造反,竟比修仙得道还要困难!去豫西投奔闯王就像是唐僧取经。起初,我劝公子造反,公子不肯听劝,回到府上,白受半个月牢狱之灾。出狱后,反呀不反,又要冲破不少难关;好容易下了狠心,舍了家产,抛了祖宗坟墓,路上还有九妖十八洞,处处有磨难。如今才走到这儿,就有巡抚招降,陈举人下书苦劝,连出家的圆通老和尚也下书苦劝。可笑这位老和尚,你自己念经修行好啦,红尘上的事儿你管那么多干啥呢?他偏偏就要劝你回头是岸,巴不得你死后成个罗汉。好像相国寺里东西廊房泥塑的五百罗汉还不够多,一定得塑成五百零一个他才满意!”

李信笑着说:“你不知道,这圆通长老深通禅理,宏扬佛法,是目今十分有名的高僧法师。他与我平日颇有往来,所以来书相劝。”

子用鼻孔冷笑一下,说:“什么高僧,什么法师,其实不过是身在佛门,心在红尘,专袱上水,攀高枝儿,巴结王府,结交达官贵人,也结交名士和像你这样有钱有名的宦门公子,抬高他自己身价。倘若你是个叫化子或无名小百姓,他也同你往来么?断断不会!我看他这个高僧,同朝廷一鼻孔出气儿,只会替官府朝廷着想,从来不站在老百姓方面想想。他说你生有慧根,可以成佛,哼!别听他的骗人鬼话!”

李信兄弟听了红子这一派议论,不禁哈哈地大笑起来。特别是李信,虽然他觉得她对圆通和尚的批评有点儿过于尖刻,但是有些看法却使他不能不心中佩服,也使他的心中为之一亮。他又一次看出来,红子这个识字不多的女子常常有些见识远远超过读书人和自命不凡的须眉丈夫。大笑一阵之后,李信说道:

“我几次在相国寺听圆通讲经,觉得他妙谛禅机,出口如泉,确实难得。听你一番宏论,倒是语语道破玄机。是的,你说得很对。如果他下书劝我不是为着明朝着想,周王也不会借给他一匹好马。”

“对啊,公子这才说到点子上啦。别听他平日嘴里讲的是什么佛法排机,他现在劝你的句句话里都藏着杀机。倘若他自己是受了周王和巡抚等人的愚弄,不清楚他的劝你会把你置于死地,那倒也情有可原。其实,他奔走官府,深通世故,明知照他的主意办会将你置于死地,却偏要下书劝诱,这就是口蜜腹剑,佛面兽心。要是真有地狱,哼,他死后就该打入十八层地狱!事情是明摆着的:李巡抚倘若手下兵多将广,十拿九稳能把咱们打败,消灭,他就用不着招降了。如今他硬的不行,才来软的,连老和尚也用上啦。算啦,既然大公子不上巡抚的圈套,也不上法师的圈套,咱们快点儿赶路是正事。说不定你在省城的那些亲戚、世交、同窗、同年、老师、社友,吃不郎当一大串这瓜葛,那牵连,用你们读书人的话说也就是这谊,那谊,都会差人来下书劝你离开起义大军,自投罗网。有那些用心特别险的,还要劝你‘剿贼自效’,在我红子身上立功赎罪。咱们快走吧,离开封越远越好。”

李侔深为同意,说:“红子说得对,咱们离开封越远越好。”

子又说:“还有,自从两位公子在杞县起义之后,李仙风这老狗何尝不想立刻将咱们剿灭?只是他手中兵少,才不敢轻举妄动。连着用离间劝降的计策收拾咱们。这两天,他可能已经拼凑了几千人马,且不管他敢不敢打硬仗,他总得追一追做个样儿,好向朝廷交代。现在,你率领大军快点赶路,我带领一支人马断后。倘若真的有官军追来,我就给他一点儿颜看看;若是再有什么人拿着书信来追你,我一律挡回,不许他们见你,免得扰乱咱们的军心。你看,就这样办好吧?”

李信连连点头,说:“好,立即传令,大军加速前进。倘若真有官兵追来,我们决不轻饶。”

子催促李信兄弟率领大军启程,等最后一队人马已经走了两三里远,她才从容上马,率领一支锐骑兵缓缓出发。

李信和红子的义军从新郑和长葛的中间穿过。虽然携带的军粮相当充足,但李信想着从新郑往西,灾荒特别严重,打粮困难,所以同李作和红子商议决定,人马在新郑境暂停三日,派出几支部队向一些乡寨富户征用粮食。骡、马。这一带富户因见李信和红子的人马纪律严明,部伍整齐,且本地饥民纷纷起义响应,十分害怕,都希望尽量不惹动李信攻寨,送上一点粮食和几匹骡、马了事。李信依靠本地饥民,对每个乡寨的殷实情况知道得相当清楚。他对每个乡寨都不多要,避免因要得过多而发生富户们反复请求减少,拖延时间,甚至得他们凭寨顽抗。李信利用红子破杞县的声威,也利用本地饥民的力量,处置十分得当,果然在两天之征到了上千石粗细粮食,两百多匹骡。马和几十匹大驴。他用一半粮食分赈饥民,一半当做军用。

每天都有饥民要求投军,李信严令手下头目一概婉言拒绝。这些饥民有的只好散去,有的自己结合成小股活动,因此,自杞县往西,凡李信和红子义军所过之地,风声所及,小股起义一时纷起,十分旺盛。

李信与红子率领人马离开新郑境,继续往西走,第三天黄昏前来到禹州西南六十里的神至镇,决定在此地休息兵马,派人打探李自成本人确实驻扎何处,以便前去相投。这神垕往北去几十里远就是登封地界,是割据一方的所谓“土寨”首领李际遇的势力范围。李信为避免同李际遇发生误会,到神垕镇扎营方定,就写了一封书子,派镇上一个尚未逃走的乡约带着他自己的会办事的一个小头目连夜去李际遇那里,说明他与红子只是路过此地,驻兵休息,一二日即继续西行。趁着部队埋锅造饭的时候,他带着一亲兵在镇上巡视一遍。

从新郑、长葛往西,灾情特别严重。沿途市镇,都是满目荒凉,处处是烧焦的墙壁,拆掉的门窗,成堆的瓦砾,行人稀少,炊烟断绝,死的人没有人埋,村中和路边的枯草中白骨纵横。打听原因,才知道十之七八是官军烧的,十之二三是“土寇”烧的。有的市镇甚至街道上荒草塞路,狐兔乱窜。李信原以为神垕的残破情况应该好些,但是竟然强不了多少。他素日只知道这个市镇是全国有名的瓷器产地,曾经十分繁荣。北宋时候,禹州名叫均州,所以这地方所产的瓷器就叫做均窑瓷。那些胭脂釉,带着兔丝细纹,现出小小朱砂斑点的各种瓷器,至今为收藏家十分珍视。经过金、元两代,均窑名瓷衰落,但是直到不久以前,这神垕一带仍然出产各种碗、碟、茶壶、杯、瓶之类的日用粗细瓷器,行销中原,远及邻省。不料像神至这么一个有六七百年出产瓷器历史的著名市镇,如今竟然不到百户人家,原有的二十几座瓷窑仅存三个,还不能经常开工。李信找到一两个老人,询问为什么这神垕镇竟残破到如此地步。据老人们回答说,由于年年旱灾、蝗灾、疫灾,苛捐杂派多如牛,加上土匪扰,官军残害,弄得瓷业萧条,瓷窑荒废,烧瓷工人流亡他乡。特别是去年官军同土寇在这里打仗,土寇绕过神垕镇往西退走,官军攻破了寨,杀死七八十个善良百姓,割下首级向巡抚报功,同时妇女,抢劫财物,烧毁了几百间房屋。从此以后,这十年前上千户的大市镇,居民死的死,逃的逃,日趋荒凉,如今残破得不像样了。

李信上到寨墙上走了一段,一则察看他的士兵们是否认真在寨上巡逻和放哨二则想多看看寨外的地势,以备万一李际遇来攻时自己对地形心中有数。他看见寨西南角有很大一片空地,满眼荒草、乱坟,还有一座被烧毁的古庙,仅剩墙基和庙门外的三四座石碑,一株半被烧死的古柏。他凝望一阵,看见那庙宇一带渐渐被黄昏的暗影笼罩,出现几处磷火,忽聚忽散,飘飘荡荡,气氛森。他心中感到凄然,缓步走回老营。

晚饭以后,他同李佯、红子在老营围着火堆,商量明日派人继续打探闯王的确实驻地,以便先给宋献策送去一封书信,说明他们来投闯王的诚意。大家都很疲倦,商量一毕,各自睡觉去了。李信因为担心李际遇会趁着黑夜前来偷营劫寨,夺取骡、马、辎重,所以仍像往常一样和衣而睡。他的身上开始生了虱子。今晚睡下以后,总感觉有虱子在身上和上乱爬。虱子越爬,他的心情越乱,越发不能入睡。

李信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背叛了朝廷,却没有背叛他的阶级。在他身上的深刻变化是对朱明皇统和政权由伤心,绝望,直至决裂,却没有改变他的本阶级的立场以及这一阶级必有的思想和感情。在投奔闯王的路上,他虽然对起义不曾有过丝毫后悔的念头,但是对于抛弃祖宗坟墓,以及汤夫人的自尽,他时时暗暗痛心。他对于能不能得到李自成的信任,能不能同李自成的左右将领们融洽相处,都觉得没有准儿。再者,李自成是不是真像传说的那样仁义,他也无从知道。诸如此类问题,平常也在心中盘算,而此刻纷至沓来,一齐涌上心头。他还想起来汤夫人一再丁宁他“功成身退”的话,更使他的心中出现了种种疑虑,扰乱得他不能入睡。

几天来他没事时候,常在马上盘算不再用李信旧名,按照“以字行”的办法只使用“伯言”二字。今晚因为睡不着觉,反来复去思索,忽然想到不如将“伯言”改作“伯岩”,字面改了而音不改,这个“岩”字,就含有日后归隐深山的意思。他在心中又推敲一阵,觉得满意,认为这“伯岩”可作为正名,又替自己起一个新的表字叫做林泉。确定了新的名和字之后,他的心中好似了却了一件麻烦的事儿,觉得轻松。不一会儿,他便矇眬入睡。

李信恍恍惚惚正在行军。汤夫人并没有死,坐着一乘青布小轿,有时也骑着一匹驯服的骟马,随同老营前进。不过她总是愁眉不展,念念不忘杞县的家和汤府的老父老母,也不惯天天过行军生活,有时不免暗中流泪。李信因为事情太多,不能同她常在一起。今天黄昏,人马宿营以后,李信回到老营,同汤夫人闲谈旅途所见。汤夫人写出来今日在马上吟成的一首七律给他,请他润,并请他和诗一首。虽系戎马倥偬,风尘仆仆,但往日夫妻唱和的乐趣尚未全失。只是他看了汤夫人的诗以后,觉得过于凄惋,使他的心头沉重。他正要劝慰,有人前来禀报,说有一大饥民来到老营门外,哀求放赈。果然他听见很多老幼男女在营门外啼饥号寒,声音凄惨。他走出老营,百姓们围着他跪在地上哭,求他救命。他的军粮有限,不敢拿军粮散给饥民,但一时又想不出好的办法。恰在这时,一个老仆人跑到他的跟前,气急败坏地说:

“大爷不好了!大自尽了!”

李信猛一惊,出了一身冷汗,睁开眼睛,天尚未明。汤夫人给他诗看,众百姓啼饥号寒,种种情形,历历犹在目前。地上的火堆尚未熄灭,发出暗暗的红光,偶尔还发出木柴的爆烈声,迸散几点火星。自从汤夫人死后,他一直怀着极大的悲痛,所以在行军途中,今夜是第三次梦见了她。他想着想着,不禁在枕上热泪奔涌。为着免得天明忘记,他下了床,点上牛油蜡烛,将梦中汤夫人吟的诗写在纸上,然后又默诵一遍:

惨淡斜落浅岗,

乡关回望更微茫。

朔风瑟瑟催征马,

寒雁声声断客肠。

绣户珠帘留噩梦,

鼍鼓赴沙场。

不堪瘦影临明镜,

尘满蛾眉鬓带霜。

他披好斗篷,走到院中,仰视天空,东方尚未发白,下弦月斜挂屋角,繁星满天。大庙外,荒鸡断续啼叫,战马偶尔长嘶。他不肯惊动老营将士,走回屋去,坐在火边,等候天明,而心思不得不又萦绕在投奔李闯王这件事上。他因为很快就会见到闯王,越发担心闯王是否会以诚相待,是否真正怀大志,可以图大事,是否果然是定天下的“命世之主”。万一传闻不实,他将怎么是好?越想他越疑虑重重,没法解脱。在极端愁闷中,他拿起来梦中汤夫人的诗重读一遍,思索一阵,也用“七韵”写出七律一首:

落日昏昏下乱岗,

伏牛百望路茫茫。

揭竿未早输陈涉,

垂钓已迟愧严光①。

燐绕荒村人似鬼,

狐鸣空市草如墙。

神州陷溺凭谁救,

我欲狂呼间彼苍。

①严光——东汉人,本姓庄,因避汉明帝讳,被改姓严,是刘秀的少年同学好友。刘秀做了皇帝,他不肯做官,隐居富春江边。

李信放下笔,心潮汹涌,没法平静,便站起来在屋中踱来踱去。忽然他想着自己毕竟是个文人,平素惯于同一般知己朋友结诗社,饮酒赋诗,虽然近几年多涉猎些诸子百家、经世致用的书,和一班朋友不同,但他从不曾料到自己会有今日。想着往日饮酒赋诗的文人生涯一去难返,他感到留恋,也感到怅惘。

他刚刚重新和衣上床,打算再闭眼休息一阵,忽然李侔匆匆进来,使他感到诧异。一个出他意外的情况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