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仁德路

仁德路?这个路名,不仅应物兄第一次听到,连主政济州多年的栾庭玉都是第一次听到。所以栾庭玉小心地问了一下:“先生说的是——仁德路?”

程先生说:“程家原来就在仁德路。是一个院子。家父晚年常说,那是个大观园。说笑了,没那么大。大观园是元妃省亲时住的,程家又没出过,怎么能叫大观园?没那么排场。充其量也就怡红院那么大。不过,虽说不大,但建一个研究院还是够的,建一个儒学院,也是够的。从正门出去叫仁德路,东门出去叫帽儿胡同。帽儿胡同有一家做丸子的,老字号了,叫仁德丸子。我走遍天下,什么丸子没吃过?但最好吃的还是仁德丸子。什么四喜丸子,什么狮子头,都比不上仁德丸子。食不厌,脍不厌细,细莫过仁德丸子。就奔着仁德丸子,我也要回济州看看。昨天我还吃了仁德丸子。梦里吃的。醒过来,满嘴留香。”

葛道宏说:“年代久了,就怕那个宅子有人住了。先生,我们干脆再盖一个。”

程先生像赶蚊子似的挥了挥手,说:“不要紧,钱该花就花。不要济大花钱。子贡会掏钱的。又花不了几个银子。总不能把人赶到街上去吧?为富不仁,这种事,我们断不能做。”

栾庭玉说:“先生对那个地方,一定很有感情。先生还记得那条路、那个院子的样子吗?”

有那么一会儿,程先生没有说话,目光变得幽深,似乎深入了历史的迷雾。房间里静了下来,仿佛空气都在微微颤抖。坐在房间里一直没有吭声的珍妮,此时第一次开口了。珍妮说:“真逗!小时候住的地方,能忘吗?”珍妮又问先生,“Daddy,烤炉好了吗?”

他听程先生幽幽说道:“忘得了吗?忘不了的。什么都记得,院子里的歪脖子树、梅树、猫、屋里的摆设。济哥在叫。有一只猫,名字还记得,将军挂印!懒得很,喜欢坐在窗台上,耸着肩,模样很像丘吉尔。打个哈欠,都有老虎下山的派头,不是将军又是什么?记得有一只青铜美人觚。觚里插一枝梅花。济哥常爬到梅花上头。我曾疑心那只觚是母亲的陪嫁。对那只觚,她最是心。虽有用人,她却要亲手为之拂尘。院子里有一片水塘,水里长着菡萏。”

程先生的声音低了下去。

他很少听到程先生如此深情地谈论旧事。程先生的声音越来越低,后来近乎呢喃,再后来是无声。随着程先生的讲述,觚里斜插的梅花,打哈欠的猫,手执拂尘的妇人,歪脖子树映上窗格,这些情景在应物兄眼前缓缓飘过。

“济哥是谁,先生的亲人?”葛道宏问。

“哈,不,不。济哥就是济州的蝈蝈。济哥在蝈蝈家族中是最好的。”

珍妮在看表,似乎在提醒他们该离去了。

栾庭玉关心的是那只青铜觚:“放到今天,一定很值钱,国宝级文物。”

程先生说:“国宝?那倒谈不上。传家宝吧。也值不了几文钱。前些年在香港,苏富比拍卖过一只青铜觚,战国时期的青铜觚。也不过三四万美金而已。只是那是母亲的心之物,父亲也惦念了一辈子,不是宝物也成了宝物。它是母亲留存于世的唯一物件。母亲是在离开济州前几天去世的,就葬在凤凰龄。母亲的坟可能找不到了。找不到母亲的坟,能找到那只觚也行。见到那只觚,也就如同见到了母亲。觚是母,母是觚,觚哉!母哉!”

应物兄曾在书中将“觚不觚,觚哉!觚哉!”看成是孔子最沉痛的喟叹。现在,他从程先生这里又听到了这喟叹。

栾庭玉站了起来,说他代表省委省政府表个态,不惜一切代价,为先生找到那只觚。栾庭玉都有些语无伦次了。他说,如果它还在济州,很可能就收藏在济州博物馆。东西只要在,事情就好办。物归原主就是了嘛。济州博物馆的藏品是极为丰富的。当然,比不上故宫。故宫是老大,西安是老二,上海号称是第三,其实可能是第五。济州可排在第四。放在博物馆,也没有多少人看。束之高阁了嘛。没什么意思。要为民所用。回去他就给博物馆打招呼,让他们把青铜觚奉还给先生。有个青铜器陈列馆,里面有青铜鼎、青铜爵,怎么能没有青铜觚?

程先生说:“父母官此言极是。商周时,人们饮酒是要加温的。温酒则用觚,饮酒则用爵。青铜爵与青铜觚也常常是配对出土的。倘若有幸找到那只青铜觚,我愿重金赎回。”

栾庭玉说:“只要博物馆里有,事情就好办。就算是替先生保管了这么多年。我就跟馆长讲,什么东西都是好借好还。借了人家几十年了,也该还给人家了。把人家的东西当宝贝展览,赚了多少门票?人家不向你要钱,已经够意思了。怎么样,先生?您就放他一马,别向他要钱了。”

程先生说:“你这是善诱。但该给多少钱,还是要一文不少给人家。若是国家不允许,断不可强取。放在博物馆也是好的,想看了,就去看看。我只是想看到它。此时就想一意‘觚’行,飞到济州去,看看它,它。”

程先生的声音又低了下去。

这时候是珍妮站了起来。珍妮凑到程先生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程先生说:“不急,权当我在倒时差嘛。”

珍妮对他们说:“Daddy还要去日本,还要去台湾。”

应物兄问:“先生的日程安排得这么紧?还要去日本、台湾?”

程先生说:“怎么,修己没跟你说吗?”

他犹豫了一下,把责任替敬修己揽下了:“可能我没有听清楚。”

程先生真是明察秋毫:“别替他揽过。他一定忘记说了。自从回国,他就神魂颠倒。下了飞机,他就不对了。说怎么比纽约的肯尼迪机场还阔气?凭什么?看到北京的地铁,也要大呼小叫,说比曼哈顿的地铁还要好,凭什么?曼哈顿算什么?老鼠在地铁里跑来跑去的,冬天也躺着流汉。有一天,他在街上走,后面跟着一个黑人,他还想着人家可能是抢他东西。再回头,那黑人又不见了。原来是掉到窨井里了。看到这边的电梯很大,很快,也觉得不可思议。你以为是纽约大学啊?纽约大学教学楼的电梯,比棺材都窄,一次要等十分钟。我就批评了他:洞中七日,世上百年,你Out了。”

栾庭玉说:“先生,济州机场比首都机场还要好。”

程先生说:“老夫梦见过。”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隐隐飘来一阵琴声。珍妮大概担心会影响到程先生,就去关窗户,但程先生摇了摇手,示意她别关。程先生说,今天在钓鱼台国宾馆吃饭,主人或许知道他喜欢二胡,饭前饭后安排了一个姑演奏二胡。姑是中央音乐学院的,常给国宾演奏。拉得好,也唱得好。技术与二胡大师灯儿庶几相近,美中不足的是音不好。这不怪演员,只能怪琴筒上的蟒皮不好。最好的蟒皮在印度。大陆台湾都叫蟒,但不是蟒,是蚺,叫蚺蛇。蟒是生,蚺是胎生。他有个弟子在印度,蚺皮做得好。程先生说:“那个女孩,嗓音也像是蟒皮弹出来的。看上去是个女孩,唱出来却像个男孩。我对她说了,送她一张蚺皮。”

程先生又说:“人家知道我是济州人,所以安排的那个女孩也是济州人。这心意我领了。尽善矣,尽美也。济州出人才啊。女孩说她姓杨,叫杨播。我说姓杨好啊,中国历史上最有名的歌者就姓杨,原名叫杨播,艺名叫杨琼。她说,那她以后就叫杨琼了。”

应物兄揣摩着程先生到底是在夸奖那个女孩,还是在讽刺那个女孩。白居易曾写过这个杨琼,她其实是江陵的歌。他揣摩了一会儿,觉得程先生好像主要是夸奖。接下来程先生又对珍妮说:“告诉修己,让修己联系那个印度人,就讲是我要的,寄一千张过来。要好的。何谓好皮?十五年的皮是最好的,靠近门的皮是最好的。”

珍妮说:“OK,寄到哪里呢?”

程先生说:“寄到哪?自然是寄到太和。”

一千张蚺皮都放在太和?不是的。程先生说,拿出一部分,免费送给中央音乐学院、中国音乐学院,送给国数得着的二胡演奏家。他们常给贵宾演奏,须有最好的皮。有了最好的皮,方能奏出好的乐音。什么是好的乐音?铁马秋风塞北,杏花春雨江南。闭眼一想就能想得出,那声音有多好。儒家称为尽善尽美,道家称为天籁,佛家喻为音声海。只要是好的,世界各地的贵宾也是能领会的,对他们来说,那叫自由之境。

葛道宏说:“先生是音乐家啊。”

程先生说道:“孔子就是个音乐家,顶级音乐发烧友。太和成立之时,要有个仪式。请个二胡演奏家。那个姑就不错。我已点了《汉宫秋月》,叫她好生练。届时,我亲手再送她两张蚺皮。要是灯儿在,我与她奏一曲。”

葛道宏被程先生深深感动了,说:“先生,弟子今日深受教益。”

栾庭玉说:“灯儿大师年事已高,不好请?”

程先生说:“死了,早死了,不提她了。”

这是应物兄第二次听程先生提到灯儿。与上次不同,程先生这次好像并不伤感。他觉得,这场谈话真是意想不到的顺利。看得出来,葛道宏和栾庭玉都格外满意。葛道宏拿出了事先准备好的礼物,那是一根楷木拐杖。史料记载,这楷树原是南海之树,是子贡在经商时从南海带回来栽种的,就栽在孔子的墓前。后人把它与周公旦墓前的模树放在一起来说,称之为楷模。这根拐杖虽然不是来自那棵树,但也是校史馆礼品部的人费了功夫才搞到的。他突然想到了汪居常教授弄到的拨鼓。要是把拨鼓送给程先生该有多好!下次吧,等程先生去济州时,一定要将那个拨鼓还给程先生。

程先生拿着那拐杖,看了看,说:“楷木浑身是宝啊。昔日孔尚任曾对康熙帝说,楷木可为杖,亦可为棋,其叶可为茶,其瘿可为瓢,其子榨油可为膏烛。我记得,家中后院有一株树,枝疏而不屈。虽然不是楷树,但其树皮如鳞,树叶遇霜则红,晨如朝霞,暮如晚霞。我就当它是楷树。我常梦见那株树。这拐杖,我就当是从那棵树上取下来的。”

说者动情,听者亦动情。但是程先生又把拐杖还给了葛道宏:“道宏兄先收好了。我回济州时,正好用得着。”葛道宏手心朝上,双手接杖。在程先生手里转了一圈,它好像就变了,好像有了千钧之重,把葛道宏的腰都压弯了。

他站在旁边,忍不住去扶了扶葛道宏。

回勺园的路上,葛道宏说,与程先生谈过话之后,总算放心了。应物兄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多天来,他心里其实并不踏实。回到房间,一个人待的时候,他的心情更是好极了。门口的棉拖鞋是新换的,里面的绒很舒服。虽然他的脚是不会呼吸的,但他却觉得,它隔着袜子都可以闻到光的气息。

他很快收到了邓林的短信:“恩师,你能确定程先生所说的ren de lu是哪三个字吗?我受命查询,却没有找到与这三个字发音相同、相近的路。”

他并没有太把邓林的这条短信放在心上。他认为,只要稍微花点工夫,就能搞清楚这条路的情况的。有可能换了别的名字,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