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迹·清欢】第五卷·一曲云水一闲茶·庭院
记忆中,也曾居住过那么一个庭院,不风雅,却简约别致,不奢华,却朴素安逸。篱笆修筑的院落,几树桃柳,几丛青草,一方竹桌,几张竹椅。春天农耕,闲时赏花;夏夜乘凉,静剥莲子;秋天种菊,自酿花酒;冬日观雪,围炉猜谜。
后来到底还是离开了乡村小院,去了灯火阑珊的都市。并非不知珍惜那份宁静,无奈听命于尘世的摆弄,用清贫换取更好的生存。只是那满城被修饰的树木,被梳理的花草,像是一个清秀女子抹上了脂粉艳妆,没有乡村植物那般古朴天然。
如今回到古镇山村,修个庭院,筑间小屋,是许多人心之所往的追求。多少人甘愿丢下繁华,舍弃功利,于深深庭院栽花种草,读书品茗。寂寞时,约上邻人,做几道小院栽种的蔬菜,品几盏自酿的果酒,闲话古今,悠然忘尘。这看似平淡的生活,竟成了一种奢望,有时候幸福明明很近,却不能与之交集。
始信,终有那么一日,我会有一座安身的小院,素洁简净,恬淡清宁。可以不见许多生人,任凭绿色藤蔓爬满墙院大门,草木肆意生长。我只守着小小庭院,方寸岁月,无意外面熙攘人潮,漫漫河山。亦不要谁人记住,江南的落梅小院,江南的我。
当下的江南,庭院园林多不胜数,每逢节日,游客如涌而至,赏景成了赏人。亦有闲暇清静之时,如画春景,疏淡秋山,任你闲庭漫步,相看流连。纵算你多么沉迷这座美丽的古典园林,亦做不了那里的主人。月上柳梢之时,所有的过客皆要离去,只留下一座空园,孤独地回忆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曾经。
陆游曾有词写到:“镜湖原自属闲人,又何必官家赐予。”这园林在古时原本是官宦人家所有,如今市井凡人,亦可入园赏花,算来已是恩德。但百姓人家,有自己的篱院茅舍,门前流水,远处青山,无需官家赐予,自可随时赏景。耕织垂钓,把酒桑麻,虽是粗茶淡饭,却乐在其中。
《玉篇》中:“庭者,堂前阶也”;“院者,周坦也”。乡村农舍修筑小院,一般无多讲究,为求简易,破几根野竹,或砍几株树木,就围成了院子。陶渊明曾归隐南山,采菊东篱,于山野田园修筑小院,散淡度日。有诗吟:“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
大户人家的院子,则要测量方位,安排布局。侯门大院的园林,更是请神祭拜,寻签问卦。《周易·系辞下》曰:“古者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欧阳修的这首《蝶恋花》,历来深受世人喜爱。从此无数人开始寻梦,梦那杏花烟雨的江南,梦那庭院深深的月光。
《红楼梦》里曾因元春省亲,特建了富丽堂皇的大观园。整座大观园高台林立、亭阁围廊、湖泊假山、曲水流觞、奇卉珍禽,可谓包罗万象,韶华盛极。大观园又分为潇湘馆、怡红院、蘅芜苑、栊翠庵、秋爽斋、稻香村、藕香榭等宅院。
每座小院因为主人之喜好,有着不同的山水林木装饰。林黛玉的潇湘馆最为清幽,几竿修竹,衬了她孤僻心境。妙玉栊翠庵的几树寒梅,亦如她的清洁傲骨。刘姥姥曾有幸畅游大观园,品茗栊翠庵,醉卧怡红院。在她眼中,像大观园这样繁华富丽的庭院,犹如天府仙源,纵是画中也不能得见。为此贾母特命惜春将这园子画下,惜春曾说几年功夫亦不能画完。
林黛玉有诗一首,名《世外仙源匾额》。“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这一切可以触及的华贵,都只是黄粱一梦。今宵温柔乡里鸳鸯卧,明日红楼大厦一刻倾。
《牡丹亭》里最为华美绝艳的,当为那出游园惊梦。杜丽娘闺中寂寞,淡妆轻抹,到自家园中踏春赏景。她说,可知我一生爱好是天然。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又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十二楼台赏遍,终于在梦里遇见了一持柳的俊朗书生。二人一见倾心,相看俨然。于是他们在牡丹亭畔、芍药花前云雨相欢,温存缱绻。之后杜丽娘相思成灾,一病不起,不久香消玉殒,埋骨于庭园的梅树下。后书生柳梦梅拾得她的画像,掘墓开棺,令之起死回生。汤显祖在文章开篇写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古时候,多少闺阁女子被锁在深深庭院,空对春光无限,辜负了似水流年。但小庭深院,亦结下过锦绣佳缘。《墙头马上》的李千金与丫鬟在后花园赏花,恰遇了园外打马而过的裴少俊,后以身相许,与之私奔,藏隐在一处后花园内,为他生儿育女。虽一波三折,几经辗转,但最终破镜重圆,月下花前,朝暮成双。
苏轼的《蝶恋花》写过佳人于园中嬉戏玩乐的情景。“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这位多情的才子,亦只是平凡过客,仅一墙之隔,终无缘得见园内佳人的清颜。天涯芳草虽多,与君结缘的,却不知是哪一朵。
“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才女李清照曾在园中感怀,重门深闭,怕那风雨相欺。南唐后主的庭院,亦是秋风横扫,寂寥断肠。“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任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故国的雕栏玉砌犹在,然山河破碎,再也梦不到燕啼莺啭,梅红柳绿。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这是禅寺的庭院,曲径通幽之处,藏着飘逸绝尘的花木,令人忘却烦忧,纯净空灵。但白居易说过,真正的隐者,未必要在山林。深深庭院,亦可寄寓闲情雅趣,陶然忘情。有诗吟:“霭霭四月初,新树叶成阴。动摇风景丽,盖覆庭院深。偶得幽闲境,遂忘尘俗心。始知真隐者,不必在山林。”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那是一段与山水鸥鸟相伴的日子,怀着与世隔绝的心境,独守浣花草堂。那日,诗人杜甫打扫花径,不曾为客开启的柴门,只为君开。谁曾有幸,做那草堂邻翁,手持竹杖,越过篱院,与他共饮几盏陈酿。
如若可以,我应该在今生有限的时光里,修筑一座小小庭院。栽柳种梅,植莲养鱼,于轩窗下读经卷,偶迎佳客,坐饮中宵。不去管,那院外匆匆流走的韶光,还剩余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