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迹·清欢】第五卷·一曲云水一闲茶·琐窗
此刻,风从檐角穿过,云在窗外踱步。而我,于一扇明净的窗牖下,盘膝而坐,独品闲茶。远处青山叠翠,近处杨柳依依,这虚实相生的风景,加之浓淡相宜的佳茗,美得恍若梦中。
这一直是我想要的生活,宁静安稳,闲淡朴素。时光将青春,早已抛得太远,深沉的岁月爬过肩头,行至眉上。唯对镜时,方知流光无情,沧桑容颜,触目惊心。曾经的错过与缺憾,已经无法用光阴去弥补,而我依旧固执地守护那个纯净的梦,不改初衷。
一个人,一扇窗,如此不被惊扰地活着,胜过奔走于喧嚣俗世。和一个陌路人晦涩地交谈,与一片风景假装对视,都是我所不愿。当年佛祖在一株菩提树下,获得证悟,了断尘缘。而我亦期待可以在一扇幽窗下,静坐白头,弹一首长相思的曲调,哪怕今生不得相逢。
年少的我,每天倚着老屋里那扇雕花的古窗,看雨水滴落在天井石阶,看繁花纷飞于庭院回廊,看檐角时光慢慢地远去。我总会想象小窗之外,遥远的风景,那陌生的世界,诱惑远行。后来真的背上行囊,走过无数座桥,见过无数的云,却再也没有遇到过故乡那样古老的窗,那样明净的月。
江西老宅,属徽派建筑,明清之风,灵秀典雅。一门一窗,一梁一柱,都有耐人寻味的古典主题。花窗之上,雕刻的不仅是渔樵耕读的故事,亦有阳春白雪的诗情。有仕女抚琴、雅客横笛、渔父垂钓、诗翁题句,许多民俗人物,历史典故,都被雕刻成图案,绘在窗牖上,雅趣天然。
窗不仅做采光通风之用,更成了一种文化艺术。自西周开始,到战国,便有了落地式的棂格窗,造型古朴,简约雅致。汉代的窗在形制上,已经十分完备。魏晋南北朝出现了成排的直棱窗,窗边悬挂幕帘与帐幕。唐宋之后承接魏晋遗风,加之改善,窗户的造型已是姿态万千。槛窗、支摘窗、什锦窗,各式窗牖,曲棂横列,阳光下水波荡漾,光影闪烁,美妙绝伦。
明清时候,江南盛行园林之风,回廊与外墙上,常有造型典雅、风格独特的小窗点缀其间。窗饰的种类多达百种,梅花型、扇面型、寿桃型、六角型,从不同窗子观景,妙趣横生,意味无穷。苏州园林常以薄砖青瓦砌成窗棂,以各种植物图案装饰窗心,形态优美,别具匠心之处,令人观后心旷神怡。
最美的当为庭院楼阁的木窗,装饰古朴,所刻之图内容丰富。花卉山水、虫鱼鸟兽、人物故事、戏曲佛教,尽入其中。倚着幽窗,看窗外假山奇石、红杏一枝、芭蕉几树、翠竹数竿,可谓风情万种,妙处难言。白日观景,夜间赏灯,时闻窗外翠鸟鸣枝,花落阶台。那一处,传来丝竹清音,几声唱腔,更是曼妙多姿,夺人心魄。
每个人从出生到死去,都离不开一扇小小窗户。哪怕在行途路上,停歇于驿站旅馆,亦有一扇窗,是为你打开,有一盏灯,为你点亮。一扇窗,给我们带来一种归属感,仿佛坐于窗外,就可以免去风雨漂泊。离开那扇窗,我们都在接受命运的放逐,南北东西,不知何日重逢,对坐闲窗下,看圆缺的月,说冷暖的话。
李商隐有诗吟:“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一场绵绵秋雨,阻隔了行程。羁旅巴山的李商隐,在夜雨中思念爱妻,只盼能够回归故里,与爱妻同坐西窗之下,剪尽烛花,絮说情话,共此良宵。西窗成了诗人心中割舍不断的依恋,道不尽的悱恻缠绵。
白居易为江州司马时,亦写过一首《夜雪》诗。“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雪夜里,诗人独自拥衾而卧,隐约见得积雪映照于窗户,光影明亮。不时听闻院落里,积雪折竹,给这宁静的雪夜,增添几许无言的美丽。原本冷落的心肠,亦有了几分慰安。人生很远,终只是一扇窗的距离。窗外掠过的原只是浮世烟火,如梦幻泡影,转瞬即逝。
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里吟:“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放弃仕途的陶潜,早已看遍沧桑世味。如今一扇小窗,就足以寄他傲世情怀。真正的旷达与坦荡,并非是居住在华丽高贵的庭园,一个简朴的房间,亦可以搁浅疲惫的灵魂,给予安稳和闲情。
窗与读书人,渊源甚深。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得中,便可青云直上。《西厢记》云:“投至得云路鹏程九万里,先受了雪窗萤火二十年。才高难入俗人机,时乖不遂男儿愿。空雕虫篆刻,缀断简残编。”
《三字经》云:“如囊萤,如映雪,家虽贫,学不辍。”说的则是孙康映雪、车胤囊萤的典故。此二人家境清贫,然求学之心,日月可鉴。多少个寒窗雪夜,借着明月光影、微弱萤火,苦读冥思,为求果报。此番执著,被后世推崇,传为佳话。
“佳人当窗弄白日,弦将手语弹鸣筝。”窗与闺阁女子,更是形影不离的知音。古时闺阁绣户,楼台思妇,漫长的人生光阴,都是在一扇扇琐窗之下度过。她们守着窗内狭窄的小天地,洗手做羹汤,织补叹夜长。也曾渴望窗外世界,与扁舟游子,天涯同行。然这一生的青春岁月,都锁在窗内,这里是开始,亦为归宿。
“机中织锦秦川女,碧纱如烟隔窗语。”这位织锦的秦川女,一如秦时窦滔之妻苏蕙,独守空房的她,在锦缎上绣下巧夺天工的名作——璇玑图。璇玑图无论正读、反读、纵横反复都可以是一篇锦绣诗章,此后无数闺中绣户争相传抄。也许他们情怀相当,但真正深知其意的,却寥落晨星。碧纱窗内,总能见到这些女子伶俜的身影,听到轻微的哀叹。多少青春女子就这样,等到白头,在窗下,孤独老去。
林黛玉曾在一个风雨之夜,于凄清的潇湘馆内,写下《秋窗风雨夕》。“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如此旷世才情,风华之貌,终被世情辜负。只闻得秋雨敲窗,一声声,一阵阵,令人心碎断肠。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苏轼在梦中见亡妻王弗,魂魄归来,正临窗而坐,对镜梳妆。梦醒之后,寒窗寂寥,竟无处话凄凉。回忆那年时光,郎情妾意,轩窗下,他为她描眉点翠,她对他脉脉含情。昨日恩情,已是幻影,只换取尘满面,鬓如霜。
轩窗之内,还有一个著名典故。传说秦桧之欲杀岳飞也,于东窗下与妻王氏谋之。后秦桧死,王氏请道士招魂,见桧戴着枷锁,备受诸苦。桧曰:“可烦传语夫人,东窗事发矣。”后东窗事发,含罪行或阴谋败露之意。
“黄鸟何关关,幽兰亦靡靡。此时深闺妇,日照纱窗里。”多少故事被隐藏在琐窗深处,岁岁年年,不见天日。梅花落尽,柳叶青;红枫满地,冬雪白。轩窗外,翻来覆去地演绎着四时光景;轩窗内,更换了多少佳人丽影。岁月就这样仓促地老去,留下无数空白,无从填补,无处寻觅。
如若可以,愿尘世中的你我,今生得以寻到一处黛瓦白墙的居所。小窗闲卧,自醉东篱,折取春杏,静待月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