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迹·清欢】第四卷·一方古物一风雅·古陶
那是一种美丽古老的器物,有着粗粝的线条,素朴的花纹。外表粗犷,质里天然,历岁岁年年,风风雨雨,终安然无恙。它是古陶,经岁月的泥,时光的火打造成性灵之物。也曾风华了一个王朝的故事,也曾吹奏了一曲苍凉的绝响,也曾装点了一段如水的光阴。
古陶的历史源远流长,可追溯到万年之前。陶之初,只是简单器皿,存水储物,坚固耐用,美观大方,仅为生活。后来世人赋予了其艺术与情感,便有了插花的陶瓶,装饰的陶器,品茶的陶具,以及古老乐器中的埙。陶的姿态,一如遥远的光年,古拙端然,深沉忧伤。
金、石、土、革、丝、竹、匏、木。谓之八音,而埙独占土音。古人曰:“正五声,调六律,刚柔必中,清浊靡失。将金石以同功,岂笙竽而取匹。”只是简单词句,道出了埙音色的醇厚与柔润,仿若在诉说那遗落千年的古风与悲凉。而我曾被这简约的旧物打动,那飘荡在古城的埙曲,碰触过心灵最深处的温柔。
那是一个萧瑟的秋日,漫步于长安一条老街上。天空澄澈高远,湛蓝无尘,几朵流云悠然飘过,灵动婉转。古老的青槐葱郁茂盛,枝叶繁密,掩映着一排仿古建筑。脚下的青石板路,宽大而洁净,被来往的过客打磨得光滑而明亮。原以为这座古城,黄尘漫天,沧桑入骨,竟不知雨后的秋,亦有如此淡然气息,悠悠风景。
有埙的声音,自古巷人家飘荡而出,旷远而寥落,幽怨又苍茫。呜咽之声,仿佛在向路人讲述长安古城的昨日旧梦。而我,亦是那错入了时光的女子,穿过秦汉明月,盛唐之风,做了一回繁华往事里的主角。那埙声,带着亘古的荒凉,竟是无调无音,无来无往。
后来,方知这首埙曲为《心头的影子》。惊觉那陶土制就的简单乐器,无弦非琴,竟能吹出如此幽深哀绝的曲调。而后在许多个暮色沉寂的黄昏里,我在埙曲中,总能邂逅远古的岁月。时光的河流,已是一片迷茫云水,悲凉之音如一簇清凉的月光,如影随形,治愈着灵魂的伤。
陶器为古老悠长的民间手工艺,先民在一万年以前就已懂得制陶器的技术。历经岁月更迭,从粗陶制作,发展为一批批精美的生活用品和艺术品。新石器时代有风格粗狂、朴实的灰陶、红陶、彩陶和黑陶。商代出现了釉陶,彩陶兴于战国,盛于汉代。器形多为仿青铜器及陶瓷器皿,有杯、盘、碗、壶、盒、鼎、炉、豆、敦、罐等。
唐三彩则是一种盛行于唐代的陶器,以黄、褐、绿为基本釉色。其色釉有浓淡相宜、彼此浸润、斑驳淋漓之效果。于色彩的相互辉映中,尽显其富丽堂皇的艺术魅力。宋代名窑涌现,集天地灵秀,质地细腻,釉色润泽,花纹精美。明清时代的陶瓷,从制坯、装饰、施釉到烧成,胜过前朝。
每一种古陶,都有其不可言说的历史故事,风土人情。不同的器型和纹饰,胎质和铭文,可以解读出属于那个时代人们的审美感和情趣。我们从不同陶具、器皿中,探索和寻觅那些早已消亡和变迁的王朝。陶有如烙印,在深沉如水的光阴里,静静地兑现过往许下的诺言。
陶的故事,最为传奇的,当是秦始皇陵里的陶俑。那是一个不解的千秋之谜,伴随着一代风云霸主,淹没在万古不变的黄尘中。那些陶俑,一如他们的真身,曾经与秦王嬴政,携手统一六国。死后亦默默地守护他的亡灵,不改初衷。
我曾瞻仰过秦始皇兵马俑,虽埋于尘土,却气势磅礴,令人肃穆惊心。只是简单的泥土,被精湛的工艺师打造成飒爽英姿的将士,久经沙场的战马,再经烈火烧制,成为拍案惊奇的兵马陶俑。他们在黑暗中屹立了数千年光阴,无论风霜刀剑,世事流转。在尘埃落定那一刻,拭去满面沧桑,俨然立马于硝烟弥漫的战场,威风凛凛,气壮山河。
古陶不同于陶瓷,古陶有着质朴坚韧的灵魂,瓷是细腻纤薄之姿态。二者皆由泥土灵性之物制就,而古陶沉静端然,历岁月风尘,独自散发着幽幽暗暗、明明灭灭的光芒。
紫砂将陶与瓷结合了起来,它是一种拓器,介于陶与瓷之间。有着陶的沉着优雅,又有瓷的细腻风情。紫砂壶的起源一直可以上溯到春秋时期越国名臣“陶朱公”范蠡。当年范蠡助越王成就霸业,但勾践为人,可与共患难,难与同安乐。功成身退的范公,一袭白衫,携西施泛舟五湖。于吴地叫人制壶,没几年,便富可敌国。可他散尽家财,飘然隐逸,扁舟一叶,岁月山河尽入壶中。
我爱茶,对喝茶的器具亦极为重视。薄胎纤白的青花瓷杯,古意盎然的宋时小壶,清新淡雅的竹碗,琉璃盏,紫砂漏。但时时把玩,心头念念不忘的,仍是那两只手工粗陶梅花杯。简约的款式,杯面为青色粗陶质地,杯里是一片素色,一枝红梅自杯底斜斜逸出。若是盛了茶水,或是琥珀色的普洱,抑或是浅绿翠竹,那梅花便似笼在一片云烟里,盈盈地盛放开来。
今夏,雨水颇丰。每至入夜时分,那淅淅沥沥的雨,落在植着莲荷的陶缸里,发出微小明亮的回声。许是荡开了涟漪,最终又归于沉寂,周而复始。这时隔帘听雨,为世间最美的情事,说是听雨,亦为赏心。
雨后江南,天空清澈,远处云山氤氲,潮湿的空气,似拧得出水来。老旧的青瓦黛墙,又添了几许深厚的苔藓,万物生灵,有着其妙不可言的美丽。盛雨水煮春茶,取梅花小石瓢壶冲泡,于淡淡香茶里,忆一段陶的前世今生。
也许有一天,我会开一家陶的小店,取名陶之初。木质的古架,随意摆放几只粗陶花瓶,姿态古拙,意趣天然。每款紫砂壶,刻着即兴而成的花木,写几首自题的绝句小令。而我,着简布素衣,挽发髻,斜插一支木簪,在陶的风霜里,淡然如初。
一直深信,每一件器物都有其灵性与风骨。如若不然,那飘荡千年的尘,纵横了经纬,最终零落成泥,经故事雕琢,与火同生共死。它掩去初时光芒,安静无言地等待着来往过客,将其深深打量,而后遗忘。
是缘,亦是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