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迹·清欢】第三卷·一剪梅花一溪月·疏梅
一窗雪花,几枝寒梅,尘世的清苦与荣华,都被关在门外。暗香拂过,落在江南青瓦黛墙上,瞬间有了唐宋韵致。一时心中无句,只好研墨铺纸,信笔点梅,在疏影斜枝中,独守一个人的简净时光。
曾几何时,我与梅结下一段不解尘缘,当然,雪花是月老。世间百媚千红,我却独爱风雪中,一剪梅花的清逸和风雅。无论是生长在山林空谷的梅,还是种植在驿外断桥的梅,又或是坐落于庭院清阁的梅,总能穿过尘世的喧嚣与繁华,自持一份冰清和雅洁。而我内心深处,有一朵梅花,伴随我经过十数载春秋岁月,一直波澜不惊,平静安然。
时间走过的地方,成了回忆。我们可以在清闲无事时,偶然记起一些片段,却不必回头追赶。都说红尘如戏,可到底还是要在人群中去谋生,在岁月遗留的缝隙里,找寻幸福。就连那剪清寒的瘦梅,亦不能随心所欲,见世间想见之人,观天下愿观之景。
古人的梅,有一种天然随兴的淳朴与雅逸。千百树梅花,在风雪中竞相绽放,茕茕傲立,不染铅华。我愿化身为读经的老僧、对弈的高人、吟咏的墨客、抚琴的美人、伐薪的樵夫、垂钓的渔翁、浣纱的村妇、弄笛的牧童,与她有无数次不同境遇的相逢。盼着有一日,相聚于古道柴门,烹火煮茶,赏梅观雪,共有一段屋檐下的光阴。
今人的梅,则多了一份金风玉露的修饰与删改。这种看似刻意,实则无心的安排,只是为了让身处繁嚣的众生,有一个可以和心灵对话的知己。茅舍一间,梅树几株,三五雅客闲坐品茗,笑谈古今。还有几位穿着汉服的佳人,来一曲琴箫合奏。到这儿的人,会觉得世界真的很小,只有这么一个地方,可以彼此省略问候,不提过往,忘记来路,不知归途。
读过许多咏梅的诗句,那些看似婉转清扬的花朵,总蕴含一份冷月的孤独。而梅在不同诗人的笔下,有了不同的风骨和傲气,也有了不同的性情和命运。世人爱梅,是觉得梅在烟火人间,有一种与世隔绝的空灵和纯净。繁闹疲倦时,梅有如素影清风,片刻便让你安静下来。寂寞无依时,梅宛若亲友良朋,与你相知如镜。
三国时陆凯曾写诗赠范晔:“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折梅寄友,借此物来传递他们高雅的情谊。无需太多珍重话语,将所有祝福与思念,都托付给一枝梅花。以后离散天涯,凭借她的消息,便知又是一年花枝春暖,相逢只在朝夕。
唐人王维写下“昨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的诗句。这个诗中有画,画里含诗的雅士,用禅意轻灵的口吻,询问梅花,读来备觉闲淡清绝,逸趣横生。他眼中的梅,不仅有清贞优雅的人格,还可以为之传情寄意,推心置腹。梅花被其赋予了生命,仿佛在某个月夜,会幻化为白衣仙子,与他交杯换盏,琴瑟相谐。
更有唐玄宗之宠妃江采萍,爱梅如痴,在其寝宫周边,栽植梅树。每到寒冬时节,梅花绽放,江采萍在梅树下跳一曲《惊鸿舞》,赏花赋诗,怡然自得。玄宗见其红粉淡妆,清丽脱俗,丰神秀骨皆有梅花姿态,便册封为梅妃。这一清雅别致的封号,终唐一世,便再也没有帝王封赏给任何佳人。
南唐后主李煜笔下则是“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如果他不是帝王,或许这一生,可以和一位才貌双绝的佳丽,填词作赋,折竹吹笛,双双老死在梅树下。可他却做了亡国之君,成为俘虏,被孤独地软禁在汴京城内。曾经在枝头语笑嫣然的梅花,已纷落如雪,如同他的红颜知己周后,香消玉陨在故国的河山里,永无归期。
可宋人陆游却说:“独自开无主,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此后,梅花有了不死的灵魂,因为纵然零落成泥,其芬芳依旧如故。梅之幽香,浓而不艳,冷而不淡,清而不散,经寒雪酿造,香味飘忽,沁心入骨,耐人寻味。她甘守寂寞,不惧风尘无主,宁可孤芳自赏,不愿与世同步。
宋人爱梅,已成风尚。梅妻鹤子之称的林逋,其隐士风姿,和遗世独立的梅花,有异曲同工之美。一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成为咏梅绝唱。群芳谱里,百花之魁的梅花,有了更为迷人的清韵和气节。小园之中,独梅凌雪绽放,疏影横斜,古雅苍劲,绰约风姿,暗香萦怀。
梅花在《红楼梦》里,是美人,亦是高士。那几树红梅,落在大观园的栊翠庵里,被带发修行的妙玉悉心照料,也算是结了佛缘。那日芦雪庵中即景联句,吃酒烤肉,独妙玉一人清守佛前,禅坐诵经。后来宝玉联句落第,被罚其到栊翠庵乞折红梅,并赋一首咏梅的七律。“槎桠谁惜诗肩瘦,衣上犹沾佛院苔”的悠然禅意,令人百般回味。原来,生于佛院的梅,更是幽独闲静,冰骨无尘。
无论是“惆怅后庭风味薄,自锄明月种梅花”的归隐田园之淡泊,还是“明月愁心两相似,一枝素影待人来”的相思的况味,梅花诗词已成为文史里的一株奇葩,在淳朴日月里,有着不可忽视的旷远风雅。春秋更替,江山换主,多少人事皆非,那树梅花,年年如初。她陪伴芸芸众生,在红尘中,过着布衣简食的日子,平淡安然。
直到后来,清末的龚自珍写了一篇《病梅馆记》。他觉得从古至今,梅花被文人画士摧残,被世俗凡夫相欺,给折磨病了。他购买了三百盆梅,全是病梅,看着它们被束缚,不忍为之落泪。于是他起誓要治好这些梅花,找回从前的天然本性。但这世上梅树万千,他又如何能够有闲置的田地,宽敞的梅馆,来储藏这些江南病梅。也许耗尽一生的时光,也无法为它们疗伤,将其治愈。
想必是这位老者太过爱梅、惜梅,他的执著,是为了让梅花可以在风雪中,尽情绽放神姿。却忽略了,梅花有着坚韧的节操,它可以傲骨嶙峋,坚贞不移;亦甘愿为世人低眉折腰,零落成尘。不然,落花流水去后,又何来青梅煮酒的风雅乐事?我相信,不论是山林里的野梅,还是庭园里种植的梅,都一样的玉洁冰清,娴静冷艳。
有人问,你来世愿做什么?我说,愿做一株清瘦梅花,开在寒山幽谷,与雪夜白狐,一起等候采药的仙翁,云游的高僧,和每一位看风景的过客。如果有一天,你是那位走失迷途的路人,只需折一枝素梅,我必与你温柔相认,当作是远别重逢。
人情有如红梅白雪,世事不过净水清风。也许我们都该学会,像梅花一样在风尘中修炼,看尽繁华变迁,风骨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