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迹·清欢】第一卷·一寸光阴一壶酒·淡酒
江南初雪,晚风薄暮,城市灯火阑珊。仿佛每一场雪,都是对心灵一次净扫。万物在宁静中蛰伏,待春暖时,可以滋长些许慧根。随手翻开历史的书简,仿佛打开一坛封存了五千年的窖酿,甘醇馥郁的酒香沁人心骨,未饮即醉。试想,这个雪夜,有多少人交杯换盏,又有多少人窗下独酌?
白居易有诗吟:“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他诗中的那杯酒,不仅温暖了风雪夜归人,更在许多人心里,种下了浪漫的情结。我对酒的喜爱,大概是缘起于这首诗。从滴酒不沾,到有了青梅煮酒的兴致,再后来更有对月浅酌的闲雅。这个过程,如同酿一壶月光酒,隽永绵长,唇齿留香。
有一坛酒,在岁月里窖藏了数千年,留存了太多的文化和故事。似乎每一本古书,都被诗酒情怀浸润过,于流年温柔的记忆中,吐露它的清芳。在那些未知的年代,有许多未知的灵魂,与我们有过温暖的相逢。只是时光深沉如海,彼此在人生来来去去间,淡了痕迹。
相传,夏禹时期的仪狄发明了酿酒,之后又有了杜康造酒的传说。曹操的《短歌行》里写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酒从此频繁出入于诗书中,可以添兴助雅,可以消愁解忧,可以颐养性情,可以熏醉四季。
“百里奚,五羊皮!忆别时,烹伏雌,舂黄齑,炊扊扅。今日富贵忘我为?”当年浣纱女宰杀了一只鸡,给了百里奚一杯博取功名的酒,才有了这首幽怨感人的《琴歌》。而卓文君为了和司马相如长相厮守,不惜私奔当垆卖酒,一曲《白头吟》,唱尽了一个女子对爱情的忠贞与决绝。“皑如山间雪,皎若云中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司马相如正是因为喝了那杯酒,读了这首诗,才与卓文君重修旧好。
魏晋时,有竹林七贤,他们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弃经典而尚老庄,蔑礼法而崇放达。相邀于竹林深山,肆意欢宴,纵歌喝酒。嵇康一曲《广陵散》,成了旷世绝响。而刘伶一醉千日,更是古今奇谈。他们借酒来逃避风云乱世,在亦醒亦醉中,向后世讲述其超然凡尘的魏晋风骨。
曾经误落尘网的陶渊明,放下了彭泽令,归隐田园,采菊东篱。他亲自荷锄种田,植菊酿酒。这一生,陶潜最爱的就是菊花和美酒,他写下《饮酒》二十首,自娱自乐,悠然南山。半壶酒,一张琴,喝醉了梦回桃花源,与村叟黄童,过上安居乐业的生活。
唐朝的酒,有一种盛况空前的景象。多少文人墨客,将诗浸泡在酒里,整个长安城弥漫着浓郁的酒香,千百年来,始终挥之不去。“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豪放诗人李白一生嗜酒,因为酒,他文思若泉涌。因为酒,他可以傲视天子,杨贵妃为他端砚,高力士为他提靴。他用五花马、千金裘换取美酒,最后醉酒捞月,葬身江河。
忧国忧民的杜甫,也有狂放不羁的一面,他写下《饮中八仙歌》。诗中八位酒仙,在长安城里,过着饮酒赋诗的旷达豪放生活。亦有着“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做伴好还乡”的潇洒。杯中美酒,让他忘记烦忧,醇香了诗句。
浪漫多情的白居易自称为醉吟先生,他爱酒、爱诗、爱琴、爱美人。每遇良辰美景,便邀客来家,拂酒坛、开诗箧,捧丝竹。喝酒、吟诗、操琴。家僮奏《霓裳羽衣》,小妓歌《杨柳枝》,酩酊大醉方歇息。日光晴好时,他郊游野外,车中放一琴一枕,车檐悬挂两只酒壶,抱琴引酌,兴尽而返。他贬为江州司马,与琵琶歌女天涯沦落,相逢相识。他写下“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老时却遣散最爱的樊素和小蛮,陶然独酌,幕天席地。
如果说酒浸润了唐诗,同样酒也温暖了宋词。苏轼有“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的落落胸怀,又在如梦的人生里看悲欢离合,阴晴圆缺。奉旨填词的柳三变,则是“忍把浮名,换了浅吟低唱”。阑干拍遍的辛弃疾,将满腔凌云壮志,付与杯盏,写下了“谁共我,醉明月”的词篇。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它、晚来风急。”李清照的词酒婉约而惆怅,像遣不散的闲愁,若无计可消除的相思。当年陆游和唐琬沈园重逢,唐琬亲自为陆游送上一壶酒,令他忆起前尘往事,百感交集,题下“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的千古绝唱。
欧阳修在《醉翁亭记》里写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他一生喜酒,徜徉于山水间,日子风清月白,惬意逍遥。晚年的欧阳修,藏书万卷,在琴棋诗酒中,陶然度岁,怡然四季。他的酒,有了境界,宠辱皆忘,名利尽销。
元明清的酒,亦是潇洒疏狂,醒醉各半。酒不仅藏于诗词曲赋间,亦落在古典名著里,更飘香于平凡生活中。“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三国演义》的酒,有青梅煮酒论英雄的慷慨豪情。
“此酒乃以百花之蕊,万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凤乳之曲酿成,因名为万艳同杯。”《红楼梦》里的酒,总有一种说不出的缠绵意味,风流韵致。
饮酒的地方,亦有多处选择。有在大雅之堂,也有在闹街酒肆。有在山水之畔,也有在翠微之中。“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李白仗剑云游,醉于扁舟之上。“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王翰在荒凉的边塞,醉卧于沙场,不问明日是否马革裹尸。“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而杜牧在纷纷细雨的清明,是否找到了那家隐于山林雾霭的杏花村?
端午节饮“菖蒲酒”,重阳节饮“菊花酒”,除夕夜的“年酒”。无论大小节日、婚丧嫁娶、宗教祭祀,都离不开那一壶佳酿。上至宫廷盛宴,下至百姓农家,这杯酒从千年喝到今朝,由日暮喝到晨晓。都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锦绣如织的人间,谁会是那个与你执手交杯,又一同离场的人?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这不仅是东坡先生的心愿,亦是天下众生的向往。也许有一天,我安于江南某个深巷,储藏粮食,在长满绿苔的后院,挖一口深井,取清泉酿酒。再采折四季鲜果、花叶,泡上几坛玉酿琼浆,封存于时光深处,等候有缘人来开启、品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