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中的悲欢离合】卷六·一缕心思,织就九张机
卷六 任是无情也动人
一缕心思,织就九张机
——《九张机》 无名氏
一张机,采桑陌上试春衣。风晴日暖慵无力,桃花枝上,啼莺言语,不肯放人归。
两张机,行人立马意迟迟。深心未忍轻分付,回头一笑,花间归去,只恐被花知。
三张机,吴蚕已老燕雏飞。东风宴罢长洲苑,轻绡催趁,馆娃宫女,要换舞时衣。
四张机,咿哑声里暗颦眉。回梭织朵垂莲子,盘花易绾,愁心难整,脉脉乱如丝。
五张机,横纹织就沈郎诗。中心一句无人会,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
六张机,行行都是耍花儿。花间更有双蝴蝶,停梭一晌,闲窗影里,独自看多时。
七张机,鸳鸯织就又迟疑。只恐被人轻裁剪,分飞两处,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
八张机,回纹知是阿谁诗?织成一片凄凉意,行行读遍,恹恹无语,不忍更寻思。
九张机,双花双叶又双枝。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尾,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
轻丝。象床玉手出新奇。千花万草光凝碧。裁缝衣着,春天歌舞,飞蝶语黄鹂。
春衣。素丝染就已堪悲。尘世昏污无颜色。应同秋扇,从兹永弃。无复奉君时。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昆曲《牡丹亭》,一个女子,柔韧缠绵地低唱声,拨动每个人薄脆的心弦。缓慢的节奏,温软的情思,似要将心随之融化在一起。脑中顿时浮现四个字:“春丝如线。”就是这妙不可言的四个字,拂去了落在书卷上的尘埃,让春风翻到了一个词牌叫《九张机》的这一页。因为有位女子,正用如线春丝,一针一线,连连织就九张机。在两个人梦境里,织就一个人的锦瑟,一个人的流年。
写这首《九张机》的作者,是无名氏,词卷收入至《乐府雅词》。我问友:“《九张机》的作者,应该是个民间女子吧,表达她对春光的热爱,对爱情的向往。”友答:“绝不是女子,是文人托女子的口吻而写。”我笑:“宁愿是个平凡的民间女子所写。”友亦笑:“你便当成一个女子写的吧。”读这首词,就恍如看到一个民间女子色彩纷呈、形象鲜明的生活画卷。她采桑织锦,惜别怀远,将诗情、离愁、相思都纺织在锦缎上,希望有情人可以解她心意。一掷梭心一缕丝,如此巧妙的心思,连织九张机,真是九曲回肠、耐人寻味。
一张机,让我们看到一个朴素的女子,在陌上采桑,被大自然的春风熏染,流露出慵懒陶醉的娇态。枝上桃花开得妖娆绚丽,流莺婉转的歌声令人痴迷,让她舍不得归去。每次看到陌上桑,就会想起秦罗敷,那个在春天陌上采桑养蚕的罗敷女。从此,这棵桑树,在任何朝代,都长满嫩绿的桑叶,仿佛桑树的前生,就是罗敷女。
两张机,有打马而过的行人迟疑不决,欲行又止,女子回眸一笑,却怕被花草知晓娇羞的女儿心事。她只将深情蜜意藏于心间,遮掩多情的秘密,眼眸里却又流露出依依不舍的情意。从此,相思就这样深种,一梦难醒。
三张机,蚕老雏燕纷飞,吴王的馆娃宫,宫女们须更换舞衣,这些民间少女,要开始紧张地织锦劳作。
四张机,她一边纺织一边止不住相思,却没有因相思而停下机杼,而将自己的相思之情,一丝丝织进了锦缎里。来来回回地缠绕,她心灵手巧,一朵清雅别致的莲花就这样织成,可心中的离情别绪,却怎么也理不清。让我们看到一个少女,一点幽情动早,就这样误入春风花海,惹来相思无限,不知该如何让自己走出来。
最喜五张机,这位多情的少女,默默地将相思的诗句,顺着横纹,织在锦绣上,又忧心着,诗中的寄意不被情人所理解。“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她重复用了两个“不言”,是这样不愿倾诉自己的离愁别苦,不愿让心上人知道她憔悴的容颜。只将相思写入诗中,借锦缎,将寸寸柔肠和缕缕情丝细细地织进去。这般深情,用织锦的方式,巧妙地表达,读来新颖,实在是妙处难与君言。
六张机,她看到锦匹上,花间蝴蝶双飞,更添了她相思情愫。如此情不自禁地停梭一晌,往窗外多看了几眼。陌上,春光渐行渐远,而那时行人,早已不知消失在哪一处春色芳菲的路径,是否还记得那回眸的一笑?记得返程的路?
七张机,她织成了戏水鸳鸯的图案,以为这样便可以双宿双栖。心中却不禁迟疑,唯恐这鸳鸯,被无心之人裁剪,从此劳燕分飞,反惹来离恨,再无计可相随。似听到她在怨叹,早知道有今日这样难以排遣的离恨,当初莫若不要相识。不相爱,就不会有相思;不相聚,就不会有相离;不相依,就不会有相弃。
八张机,回纹知是阿谁诗?回文诗(旧称回纹诗),是一种按一定法则将字词排列成文,回环往复都能诵读的诗。这种诗的形式变幻无穷,奇巧无比,可以上下左右,颠倒着读,也可以顺读、反读、斜读,只要遵循规律,任意一种方式,都可以读成优美的诗篇。最为绝妙,广为流传的,当为苏蕙用其绝代才情,写给她丈夫的璇玑图。那是一篇从八百四十一个字排成的“文字方阵”,读法千奇百怪,可以衍化出数以千计的各种诗体。多少人争相传抄,费上几年工夫去读,可是能读懂的人却廖若晨星。苏蕙是用她旷世之才和一往情深,才写就出一幅这样玄妙超然的“璇玑图”,可谓千古称奇。而这位少女,借苏蕙的回文诗,表达自己的心意。只想将这别出心裁的回文诗,用五彩丝线,织成锦绣,遥寄情思。
九张机,并蒂花,连理枝,都已织成,可相离多时的人,却依旧不得相聚。她怨怪那薄情男儿,轻言别离,流连湖光山色,不思归路。叹自己一片多情,从头到尾,将心萦系成一条丝线,素手织就同心结。谁知鸳鸯失伴,连理分枝,惹来幽恨,枉自断肠。
提笔至此,突发奇想,问友:“释、道、儒,你更喜何种?”友答:“释家绝情,道家清修,儒家入世。”我不解:“释家为何绝情?”友答:“佛家劝人为善,寡欲清静,却是好的。那清修者,断了男女之情,岂不缺憾!”一语惊心,方知世间万物,皆为情生。
佛家有经卷《三世因果经》,告知世人,每个人的三生,都已注定。因果循环,前世种下何因,今生就要自尝结下的果。所以才会有众生万相,有人为权贵降相,有人是草野莽夫;有人善良敦厚,有人奸恶阴邪;有痴情种,也有负心人。
据说,在阴司,有一专管天下怨女痴男的徇情官,他主导着红尘男女的情爱。多少繁华地,成了佳人冢;多少温柔乡,成了英雄墓。既知韶光似云烟过眼,缘来时,当好自珍惜,不辜负人间风月,锦绣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