柚子

樟木溪的院落,多有柚子树,从我家门前向远望,最远一棵是柚子树,依次往近,有三棵棕榈树,风起,拨动棕榈树扇形的叶子,拂拂乡村宁静岁月。再近,是我栽的一棵枇杷树,那是坎上的一个地角,我挖回枇杷树苗时,它只有三寸高。我记得是栽过柚子树的,没长大。

柚子树挺拔,主干直,少分叉,叶子如放大数倍的橘子树叶,肥厚,枝上长着锋利的坚刺,寸长,它是渴望柚子的儿童的恶梦,没人敢徒手攀摘柚子。望着枝上磊磊柚子,只有无声的叹息。柚子是芸香科柑橘亚科柑橘属常绿果树,柚子树的气息,像浓郁型的柑橘树气息,很远便可以闻到。柚子开白色花,有大屁股的野蜂在柚子花上飞来飞去,结的小柚子是绿色的。柚子成熟时,像一个黄色的大皮球,圆滚滚的,沉甸甸地桂满柚子树枝,极其浓密的柚子树叶也掩不住它,大风时,柚子叶频频拍着滚圆的柚子,自信,自得,从容又毫不谦虚,那是多么饱满的圆,画都画不出那么圆,多少次梦想它扑嗵一声落下,惜之,柚子没有自然落下的习惯。柚子树真像一个从不关心儿童心理极其冷漠的大人,惹它不起,它又毫无怜悯心,拿它一点办法没有。我们曾向柚子树发起过攻击,用弹弓射柚子,用石头掷柚子,然柚子皮厚,射中柚子,扑的一声,它毫发无损,甚至并不弹动,徒劳地面对柚子的时候,几多仇恨几多爱啊!

秋天了,柚子熟,会有许多同学带着柚子上学,吃柚子是学校的盛事。樟木小学是一个旧的祠堂,白墙黑瓦,雕梁画栋,屋檐下的地是洋灰地,光洁平坦,正厅外面有木栏,在门外就可以看见厅内的一架古旧的罗马钟,天井上挂着一个铜钟,清脆嘹亮。有一年看榜上的报名表,一百名学生有97人姓古,只有三个杂姓,其时,我们一致认为,古是天下的大姓。祠堂改建的学校,一个厢房正好是一个教室,低年级的教室在厢房,我读一年级时,只有五岁,个头高,老师分我坐最后,同桌是个18岁的青年,穿蓝布长衫,样子像去安源的毛泽东,老师每提问他必答,且对,我们之间没有话说,有一次,我奶奶从窗外递一个紫红的李子给我,他手长接了,却放进自己的口里,我就有点烦他,第二个学期,他跳到三年级去了。三年级是一个大教室,在正厅,分三排桌子,一排是一个年级,老师像交响乐队指挥,让三年级学生默读,四年级学生造句,给五年级学生讲算术,或反之。同学来自各个山头,放学时,排成四队,校长或老师训话,然后每一队跟一位老师相送,长长的队伍消失山间,老师送完最远的学生往回返。所以,新生第一课要学会招手说“老师再见”,我家离学校只有几十步远,就不排队。那时候,书包里没有多少课本,有足够空间装一只大柚子,早晨远道来的同学,从有露水的小路气喘吁吁地来到学校,他们的书包或鼓起一个巨大的圆,这景况是十分令人兴奋。下课,抱着柚子到教室外的墙根下,用小刀在柚子皮上划六道口子,拇指对称掰开柚子皮,再插入柚子皮按着往下掰,直至六片柚子皮掰开,一个圆的白柚子赫然呈现眼前,再分柚子肉。柚子大约有12瓣,形状像半月弯梳,翻开内皮,柚子肉晶莹剔透,多么美丽的小牙牙呢。吃柚子是分吃,围者有份,所以杀柚子的时候,会自动围一圈人,大抵都能分到一瓣。剥柚子皮,是十分吃力的事,愿劳者特别受欢迎。

柚子是十分便宜的,两分钱可以买一个,有其他水果也可以换柚子。因此,看一圈圈的人围着杀柚子,还看这柚子品种,有一种肉有红石英的红柚子,极高贵,围的人会多,会有人分不到,悻悻而去,表示以后有吃的,决不奉送。有一些品相差的柚子,带点青皮,围的人廖廖无几,那柚子是酸苦味。好的柚子,是甜多酸少,次之酸多甜少,次次之,酸甜苦三味皆有。偶尔也有同学带来极差的柚子,在大家的奚落之下,就不杀了吃,拿着去当球打,互相传,然后投篮。吃完柚子,会有仗打,就是对着人折柚子皮,柚皮汁刺人眼睛,高年级的学生爱干此事。

樟木溪的大人,对柚子颇不屑,他们喜欢说烧酒傍狗肉,还做一种将阉鸡关在一间黑屋里喂的事情,据说用一担谷可将一只阉鸡喂到九斤重,那肉鲜嫩。但是,我喜欢柚子,我家有两个装水果的筐,筐里面是粗糠壳,我奶奶将人家送来的李子、桃子、枇杷和柚子,以及自家摘的或买的水果,都放进筐里用糠壳埋起,这是樟木溪的保鲜方法。我放学时,就跑到放水果的屋里,将柚子从糠壳里扒出来,欣赏一番再埋入糠壳里,欣赏柚子的心情很好,真正吃了,就没有精神寄托了。我叔叔说,只有沙田柚好吃,沙田柚,发源于广西容县,逢圩时,左安镇上有卖,都是用粗篾篓成担挑来卖的,边上是卖桔扭子、柑橘、鸡鸭和猪崽的,左安镇逢二四八为圩日。柚子,还有一些别名,文旦、气柑、栾、抛。我不知道它为什么叫抛。有名的柚子,大抵是如下几种:沙田柚、文旦柚、晚白柚、四季抛、垫江白柚、金兰柚、安江香柚、桑麻柚、碧莲香柚、琯溪蜜柚、渡尾无核蜜柚。樟木溪的人也用柚子皮烧菜,柚子烤了吃,会少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