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宵
写作人总是以夜为白天,回南方来,南方的夜也暗,惟没了北国彻夜狂奔的风,南方的夜静悄悄,能听见窗外露滴,或林间鸟的梦呓。在外漂泊十年,今仍是候鸟般行无居所,天台山小镇上的房子已租了他人,新买的楼尚未峻工,就又租了东方山下的电讯公寓,一座琉璃瓦、白瓷砖、四角飞檐的古典式两层小楼,楼上有一条宽敞的长廊可供思行,扶栏白,廊柱朱红。楼前,有一阔大花园,有半个足球场大,植物种类之多,引来邻近小学生来此上自然课。也有动物,晨光暮霞,成群的斑鸠飞临,栖树上或草坪咕咕地叫。冬春之交,花园的草坪是枯黄色,乔木和灌木仍然披青挂绿,广玉兰是绿的,水杉是绿的,樟树是绿的,冬青是绿的,岩桂和丹桂是绿的,丛竹是绿的,棕榈是绿的,松是绿的,柏是绿的,山茶于绿中开出朵朵红花,小叶黄杨绿间有黄,铁梗海棠生着紫叶。丛竹是抵近屋檐,高密而茂盛,夜深时分,听见竹叶沙沙,想是山雨来临,推门立于廊间,但见明月当空照!原来是,风儿吹拂竹叶子响。
看月,赏竹,远眺夜幕中东方山凝重波伏的山影,遥想少时是曾望着此山思想,今生一定要从山里走出去,那时候,我对高尔基只身去闯莫斯科的人生历程感到无比钦羡。一个人的一生,能做多少件事情呢?一件足够了吧?只身一人去到莫斯科并写下漫漫心路,还要谈其他的什么事情呢?我现在是到了京城谋生,在文河墨海漂泊,回了南方,也是不能停了写作。看月,让柔凉的风吹拂,有了些饿意,想起消夜了。
消夜,在鄂东南大地上也叫吃夜宵,不独是写作人的专利,凡夜间劳作人、麻将人、电视人、跳舞人或纯粹聊天人,夜间都要吃夜宵。夜宵多为一种简单饮食,此地夜宵,以面条为主,鸡汤下面,排骨汤下面或鲫鱼汤下面,汤面要煮糊才有味道,喜欢龙须面的人,则下清汤面,面条一根根的,细若葱须,煮一鸡蛋里面,方言叫卧鸡蛋。蛋是溏心,蛋清尤白,撒一点葱花,葱细极。春时,蚕豆、豌豆上市了,用新鲜的豆瓣下面,也十分的鲜。我以为最好吃的面,是鳝鱼骨煮汤下的糊面,此面之鲜是无可比拟的。羹,是重要的夜宵,夏天消夜,就有龙眼莲子羹,莲子是洪湖的好,然浠水巴河的藕亦有特色,就是闻一多家乡的藕,九孔藕,比常规藕多出一孔,坊间议及此地出才子,是多了心窍。龙眼,是两广的好,广西略佳。银耳金桔羹,是炖了白木耳,加冰糖和桔瓣,白的透明,黄的金黄,很开胃口的。
冷的冬天,我喜欢喝伏汁酒,它好喝亦暖身。黄石有一湖北名产,叫珍珠果原汁米酒,900克一瓶。孝感米酒,也为佳酿。这事物有许多种叫法,伏汁酒是一种,还有米酒、醪糟、甜酒、酒酿等等,总之是一样的事物。将酒糟放锅里,注一些水,放冰糖,搁一些从超市买来的糯米实心汤圆,煮。汤圆熟时,把河北水晶梨丁放入,还有沙塘桔瓣(沙塘桔是今年鄂省流行的桔子,6元一市斤),再往里划一个蛋花,撒一点咸宁桂花,搅一搅,喝起来甜、酸、香、脆、绵,浓浓郁郁的小市井生活味道。自己亲自动手做的,确也比川味馆子的醪糟汤圆有味道。
消夜之后再敲键盘,指尖有了力量,灵巧绕指,目光清濯,思绪飘逸,胸怀悠然坦荡,心中感动的是土地上的仁慈与宽容。就也想到在地质队的时候,那时消夜,冬天吃清水煮萝卜,如是有一点腊肉皮,一两根腊肉骨头,萝卜汤的味道就醇厚。秋天,用红薯煮粳米粥,其味也香。记得最糟的是,有一个夏夜,一个月亮很大的夏夜,几个人煮了一锅紫茄子,饿了,吃得是一个香字了得。地质队的生活,感觉里清晰又遥远,若梦中悠游。在大山中,还有许多事物可供忆念,夜间吃山蟹、煮田螺、煮毛豆、烤红薯、焖野百合。野百合有一些味道,用新鲜的野百合焖猪头肉,夜里喝一些纯谷酒,会获得秋时的宽阔的心境。百合是很粉很绵的,猪头肉有韧劲,可嚼。只是说到野百合的花,它像一个白瓷的杯盏,与城市花店人工种植的观赏百合花全然不似,以至写了百合花,往往被指为谬误,多少令人郁闷的,人多从一己的经验主义出发呢。记得有一年,到鄂尔多斯草原张秉毅先生家消夜,张秉毅是走过晋陕黄河的小说家,他煮了一盆拉条子肉,我们一起喝蒙古王酒,喝至半中间,我对张秉毅先生说,我发现你煮的羊肉有猪肉味道。张秉毅说,煮的就是猪肉啊,是藏猪,在草原上放养的猪。拱地猪,所以没有肥肉。原来如此,我为什么在鄂尔多斯吃猪肉却以为是有猪肉味道的羊肉呢?经验主义使然。我想,经验主义是很束缚人的思想。挑明是猪肉以后,悉心品味,藏猪真是比汉猪的味道好,味浓郁,肉鲜且韧,骨骼粗大,但据说其体魄甚小,只及汉猪的一半大。
有味道的消夜,还有吃烤羊肉串。吃羊肉,在南方或北方,都以无膻味为上,我感觉吃烤羊肉串,还是有膻味的羊肉为上,印像深的是在敦煌吃烤羊肉串,敦煌的太阳落下得晚,约八九点钟,太阳还搁在西边的沙山之上。敦煌这座大漠上的城市,除了宾馆就是饭店。我约了朋友继续晚餐的喝酒事业,就找到了烤羊肉串的街,它比较好找,羊膻味熏了一条街,晚风在夕辉里将羊膻味送得很远呢。在此消夜,吃着烤羊肉串,喝着煌台大曲,总感觉有马蹄声或驼铃在月光下回响。另一次是在银川吃烤羊肉串,跟诗人杨梓、梦也一起喝酒,喝得西夏天翻地覆,半夜时分,我跟梦也顶着贺兰山上的月光来到烤羊肉串摊旁,喝啤酒,梦也唱蒙古歌,唱得我们热泪流淌,那一份西域的孤独,便也这样淌了出来,留在记忆中。
今宵,我是在南方消夜,喝着江南的糯米酒,心中漾着亲切的《春江花月夜》,想起岁月中曾经一道消夜的朋友们,江南的糯米甜润细软,晚风轻柔清凉,还有一丝细密之冷,温热的酒甜将人送到一个芬芳之境,人在梦中醒着,或者是醒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