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螃蟹,从前的月光》原文

我在中秋之夜例行烧了几道小菜,吃了几个月饼,瞟了几眼月球,打了几个电话。千里之外的母亲在电话里告诉我,依客家人的传统,需烧香祭拜先人,我遂乖顺地在天台燃了几炷香,但白斩鸡已经落肚,只剩一垃圾袋骸骨,我只好拿些水果月饼朝岭南方向鞠躬,心说列祖列宗,这贡品虽则素了点,但低脂低碳瘦身养颜,祖宗们若嫌寡淡,小的即刻拿一瓶猪油淋在月饼上便是。

回想起来,我离开父母独自生活,已经整20年,莫说旧式的祭祀礼仪已经遗忘殆尽,即便是我的母语客家话,也已讲得磕磕巴巴,需要在脑电波里从普通话同声翻译过去。古人爱说物是人非,这词现如今得改,我倘回到多年未逢的故乡,昔年精神上的小姘头固然已经成了更年期大妈,那些曾播放过刘文正、邓丽君、费翔的店铺,也变成了霓虹妖冶的腊肠活动中心。物不是,人亦非呵。

现代社会的剧变,令我们无从怀乡,无从怀旧,每个人都成了精神上的鲁滨逊,被时空的利剪铰断了传统的尘根。偶翻杂志,看到北岛访谈,他说乡愁已经模糊,曾经居住过的加州或巴黎,都成了仿真的故乡。北岛惟一与过去不能分割的,一是母语,二是饮食,即便身处美食之都香港,他与朋友聚会依然是去“老北京”餐馆。我似乎亦有此毛病,不少朋友在办移民,他们恐无人打麻将无人聊八卦,遂怂恿我一起叛国,我虽不够爱国,但念及深陷无数说洋文的鬼子中间,每日吃些乏味的黄油面包,连一句国骂都听不到,连一滴潲水油都舔不着,尤其每天在报纸上看不到一丁点官二代富二代飙车打人的新闻,我会发疯的。

由此说来,我们最顽固、最怀旧的器官应属舌头,你可以抛弃一切,但抛弃不了与生俱来的语系和菜系。另外一个同样恋旧的器官当属前列腺,据观察,出国后娶洋妞的中国男人甚少,内中原因只怕是他们每日三省吾身,深感农作物不够茁壮,只能让亚裔人果腹而不可填番鬼妹欲壑。我有时追忆南粤岁月,设计的怀旧路线也是围绕这两个中心:先到广州点深井烧鹅,让胃爆棚一下;然后再到东莞点ISO走地鸡,让前列腺爆棚一下,则怀旧之旅,庶几圆满。

我见过不少学人怀念民国,怀念北洋,甚至怀念晚清,因为那时可以乱世出英雄,可以教授嫖娼,可以三妻四妾,其实哪个时代都有光华与不堪,都有斡旋与挣扎的空间。熊希龄可娶岁数小一半的毛彦文,杨振宁亦可以娶岁数小三分之二的翁帆;张宗昌姨太太逾五十,张二江外室过百。所以说,事在人为,而不在所处之时代。

我偶尔怀古,便想过男耕女织的生涯,寻一张池塘养些虾蟹,在嶙峋的秋光里漫然叼着狗尾草,醉卧迷离。如果阁下比我更有追求,居然怀起王侯将相的旧,实践起来其实也不难:有两个纽约居民,几年前买下了加勒比海的一个荒岛,自创了一个埃伯兹:费尔德共和国,匪兵甲任总统兼国务卿,匪兵乙任总理兼驻美国大使,老哥俩闲时在内阁会议互相揪白胡子,忙时联袂出访美国,还忽悠到了650万美元的经援。凡有帝王梦想的人,不妨效仿,孤身到太平洋某个荒岛上搞君主立宪,自刻红薯章当玉玺往母猴屁股乱摁,圆梦的同时,亦不须忧虑被控颠覆罪。

前不久龚晓跃在微博上说他忽然思念起南京,我也被传染了0不同之处在于他思念的是与青春有关的日子,我思念的是临盆母蟹,而且每年只在菊黄蟹肥的秋季怀旧这一次,比发春期还准时。月色下的秦淮八艳早成枯骨,我所能怀念的,只剩阳澄八艳。像我这般嗜蟹,只怕是李渔或袁枚转世而来,亦可能是无蟹不欢的隋炀帝转世而来,我蘸着口水研习了史书,发现以荒淫论,我应当是后者。暗夜之中,我又有点怀念我修的那条大运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