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夫《吃空气》原文

陆文夫(1928~2005),江苏人,作家。著有小说集《小巷深处》、《小巷人物志(一)》、《美食家》等。

现在的吃喝也真是日新月异,有人好像是吃得没法再吃了,只好转而吃空气。

所谓吃空气就是吃那饭店的气派、气势、气氛、豪华的装修、精致的餐具、小姐们垂手而立的服务……这一切都是空心汤团,一泡气,只能感受感受,吃是吃勿着的。至于那些吃得着的呢,那就一言难尽了。

中国的菜本来讲究色、香、味,后来有人加了个型,即菜的外形、造型。这一加就有文章了,全国各地大搞形式主义。冷盆里摆出一条金鱼、一只蝴蝶,用萝卜雕成玫瑰,用南瓜雕成凤凰等等。厨师如果不会雕刻,那就上不了等级。某次有人请我吃饭,席面上摆着一只用南瓜雕成的凤凰,那南瓜是生的(当然是生的),不能吃。我问大厨师,雕这么一只凤凰要花多少时间,他说大概要三个小时。我听了觉得十分可惜,有三个小时,不,不需要三个小时,你可以把那只鲫鱼汤多烧烧,把汤煮得像牛奶似的,这是我们苏州菜的拿手戏,何必那么匆匆忙忙,把鱼汤烧得像清水?

“你不懂,这一套外国人欢喜,外国人一看,啊,危惹那也斯!拿起照相机来咔嚓咔嚓,带回家去放幻灯片。说来你又不信,去年我们到国外去参加烹饪大奖赛,第一天我们做了四只苏州的拿手菜,色香味俱全,你吃了绝对会满意。可那评委看了不吭声,照顾点中国的名声,铜牌。得金牌的是什么呢,也不过是在蛋糕上用奶油做了一点花朵和动物什么的。我们一看,噢,这还不容易。第二天用船盆做了一个两尺长的万里长城,长城上下还有一百多个身穿各种服装的国内外的游人,个个栩栩如生。外国人一看,啊,危惹那也斯!金牌。其实,这玩艺不属于烹饪,是无锡惠山的泥人。”

“噢,不能以此为例,第一,那评委是西洋人,他们对中国菜不习惯或者是不熟悉。第二,那是所谓的大奖赛,空头戏,你看那服装大奖赛,有几件是能穿的。如果那模特儿从台上扭呀扭地扭下来,扭进一条灯光暗淡的弄堂里,那会把小孩子吓得哭出来的。”

“空头戏?现在的人就欢喜空头戏0你不弄点儿空头戏,他还认为你不高级。问题是这些来吃的人腰包里不空,肚子里也不空,你给他来点实实在在的他吃不下,只能来点儿空头戏。”

空头戏越唱越热闹了,新开的饭店都在那里拚命地比装潢,比设备,很少听说哪家新开的饭店想和人家比比那盘子里东西。早年间,每一爿有名的饭店都有一二只名菜,要吃那名菜一定得去那一家饭店,那名菜可以世代相传,质量不变。现在却不大听说了,东西南北都是差不多的。只是有时候会掀起一阵浪潮,近一两年的浪潮是南海潮,学广东,要吃生猛海鲜。海鲜当然好罗,可它的主要之点是“生猛”广东靠海,当然可以“生猛”,你那远海地区怎么生猛得起来呢?说是空运的,此话只有耳朵能听,眼睛和鼻子都是不肯接受的;那大虾的头和身体都快要分家了,海鲜一进门就来了一股腥臭味,怎能相信那是空运的?海鲜虽不生猛,可那价钱却是十分生猛的!

那饭店好气派呀,侍者拉门,小姐相迎,大红的地毯从门口一直铺到三楼;旋转楼梯上的铜扶手擦得锃亮,小包房里冬暖夏凉,整套的红木家俱,雪白的台布,每个人的面前有两只小盘子,三只玻璃杯,一双筷子套在纸袋里,可能是一次性的。台面上是梅花形的拼盘,中心盘里可能就是一样能看不能吃的东西。能吃的东西当然也有,而且还是不少的,一会儿换只盘子,一会儿来只小盅,一会儿来只小汽锅,里面仅有两块鸡。至于那现炒现上的炒菜却几乎看不见。中国的炒菜是一大特点,过去吃酒水通常的规格是四六四,即四只冷盆,六只炒菜,四只大菜。高档一点的有八只炒菜,十只炒菜,炒菜里面还有双拼三拼,即一个盘子里有两种或三种不同的菜肴。现在上来的菜品种也多,原料也不能说是不高级,可你老是觉得这些菜是一锅煮出来的高级大锅菜,不像从前那一只只的炒菜有声有色,争奇斗艳,炒腰花,炒里脊,炒糖醋排骨,那动作,那火候,几乎都是在一刹那间决定的。现在呢,干脆,没了。

有一位懂吃的老朋友要请几位海外的贵客,当然要进高级饭店,还没有吃出什么名堂来就完了,一算账将近三千元钱。老朋友背着客人对服务员说:“小姐,这桌饭实在是不值三千块钱。”

“老同志,这不算贵,旁的不说了,你看我们用的餐具,多高级!”

“那就请你拿个大塑料口袋来,要大的。”

“把剩菜打包?”

“不,让我把餐具带回去。”

餐具当然未能带回去,即使能带得回来的话,那进口空调呢,红木家俱呢,高档地毯呢……高额的投资就必须赚回高额的利润。这是个合情合理而且十分简单的道理。千百万元的银行利息都得从你的盘子里扒回去,拉门的侍者,垂手而立的服务小姐都是要发工资的。你看着办吧,你是想吃气氛呢,还是想吃盘子里的东西?据说,某市的商业局局长请各地来的十多位商业局局长吃饭,结果却是在一爿个体户开的小饭馆里,人人吃得满意,当然,那个体户决不敢斩商业局的局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