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子《水仙》原文
菡子(1921~2003),江苏省溧阳县人,女作家。著有《和平博物馆》、《万妞》、《初晴集》、《素花集》、《前方》、《乡村的童年》、《乡村集》等。
病院一个月的日子,全在水仙花中过去了。寒冬腊月,在那一片白色的病房里,每个床桌前都有一簇渐渐上升的绿叶。四九过后一天,罕遇的暖流从南方卷来,有些水仙竞放着错落有致的白花,中央一颗黄金般的心。病友奔走相告,正如养花的主角于的愿望:我们要建立一个“快乐的病院”,以区别于其他。虽然这里也有呻吟,也有不幸,各有各的病痛。两个病友在夜晚默默地离开了我们。
这是第一次的花讯,看来花潮还在后面。二楼和三楼正迷漫着一股“水仙热”。
这里的水仙千姿百态。想起过去养的或者偶尔在外面看见长得蒜叶一般的水仙,不禁讪笑起来,现在才觉得细心雕刻和精养水仙的乐趣。大家围着于,她原是教育家,在福建呆过二十年,从她那里源源而来的正出自水仙的故乡。那些在泥里埋了三年的“土仙”,来时不过是一个个特大号的荸荠,都紧裹着身子,仅露出两三处芽儿。刻上一两小时,使它摆脱束缚,显露了自然的玉姿。我看那白玉般的小小的殿堂里,孕藏着橄榄形的黄花,一朵、两朵,最多的六朵。不久她将是亭亭玉立的水仙花,现在却微笑着不作声儿。每天睁眼就看她,看不厌的。刻后冲掉她身上的粘汁,合伏着泡在水里,每天就是不换水的时候,也爱翻过来看她。花呀,叶呀,那真是怒放啊!你想不到这是用锋利的刀刻出来的。真怪,她经受开膛破肚的手术,却出落得这个样子,叶和花都像玉琢的一样。由于刻的人刀法不同,长的模样也不一样,有佛手形的,有的菊花一般,有的竟卷曲成一座假山。生长之中,不问那儿的叶子,都像众星托月似的,对着花儿看,形成包围的形势。从脸盆里取出来,分别放在水仙盆里养着,经过阳光照射,绿了,粗壮了,花儿被裹在透明的包里,自己会从叶丛中钻出来。弯曲的叶子,像在对她顶礼膜拜。每天这么看着,觉得水仙也似在与人对话。
于是个严师,一个月中,我被封为她的大弟子了,确实没有想到。不过当接触花的当儿,她不大肯让人碰。我们自己偷着刻的,即使诚惶诚恐,有时也被她提出有伤着花儿的地方。像考了两分的小孩,只好羞愧地站在她的面前。那幼花确实是伤不得的,伤了,她不会钻出叶子,脸上像烧焦了似的。学会了刻水仙,是这次住院的一件乐事。我们大都已是花甲之年,也许有天闲着,可到花鸟商店,帮人们去刻水仙,这样的自遣,实在觉得很有意思。
刻着谈着,不仅把病痛忘了,生活也过得充实起来。于出院过一天,马上病了回来,臂上刚放下挂瓶,勉强能坐起来了,又刻她的水仙。从院长到清洁工人,谁没有她刻送的水仙呢?她每年都给好友张茜送水仙的,去年陈老总逝世十周年的忌日,她精刻两盆水仙花,送到他们夫妇的奠前。今年一月六日也没忘记托孩子给他家送两盆去。
一面刻着,一面谈着往事0幼年也是一个从土里出来的花蓓头儿,任党和人民精心地雕琢,使我们有水仙般的青年时代,也还有我们艰辛而奋发的中年岁月,现在可算老了。就在一年的最后季节,也要学着水仙开出一簇两簇小小的白花,发出淡淡的清香。总的来说,多么美妙的人生!就是苦难的十年,“西风凌厉态依然”,不会笑话我们以水仙自喻吧!没有开花的那几天,于的老伴儿送了一束梅花来了。
她是用诗说话的,马上吟了林黛玉的诗句:“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称赞这个苏州姑娘的风骨。
“何须借得,原来就是有的,我们!”她笑出眼泪来了。我忽然领悟她太爱水仙的缘由。
我想于刻的水仙,该推为艺术中的珍品佳作,但她昨天回家看了福建送来刻好的水仙,急急地跑回来了,说那一盘有九个花的,连声赞曰:“说不出的美!”原来我也曾看见的那盘几乎削剩一寸的叶子,现在却长得非常茂盛,而且绕着群花生长,那才是奇观呢。我从中又悟出一点道理,料理水仙,也是一门不断调整的艺术。大刀阔斧,不枝不蔓,反倒长得茁壮透泼;而高手还是出在辛勤的专家中间,哪怕土生土长的。于总懊恼着把漳州师傅教的刻花的一手忘了。即使在花上,那神妙的一刀,能促使她长成横枝水上的凌波仙子,可见老师心里总还有老师哩!
大批的水仙花,将要在春节前后开放,这又是“养”出来的,清水和阳光要人们勤于摄取,温度也要适宜。关于水仙的养法,我不敢班门弄斧了,时时想着的却是她的性格,她也是我生活的老师。
1983年1月31日深夜
选自万叶散文丛刊:《绿》,1983年版,文化艺术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