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芳《街》原文
何其芳(1912~1977),四川万县人,诗人、评论家。著有诗集《画梦录》,文艺论文集《关于现实主义》、《论红楼梦》等。
我凄凉地回到了我的乡土。
我说凄凉,因为这个小县城对我冷淡得犹如任何一个陌生地方。若不是靠着一位身在北方的朋友的好心,预先写信告诉他家里收留这个无所依归的还乡人,我准得到旅馆里去咀嚼一夜的茕独。我的家在离县城五十六里的乡下。由于山岭的崎岖险阻,那是一小半天的路程。从前到县城里来寄居的地方,一位孤独的老姨母的几间屋子,已卖给某家公司了,现在正拆毁着那些屋顶,那些墙壁和那些半朽的木门。
什么时候我也能拆毁掉我那些老旧的颓朽的童年记忆呢,即使并不能重新建筑?
我已说不清我第一次从乡下进城是在几岁时候了,那是到亲戚家去,途中经过县城。只有高大的城门给我一个深的印象。此外我倒记得清楚在河中搭白木船的情景,暗色的水慢慢流着,母亲和我坐在轿子里,叫人丢几个青铜钱到河水里去,不知是作为镇压还是别的意思,总之,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很忧郁。但这和县城没有关系。
后来我们到县城里住家去了。我们住在我祖父和一个商人共有的棕厂里。说是棕厂,实际与普通住家人户不同的,不过存放着许多大捆的棕包而已。而我便和那些愚笨的沉默的棕包一块儿生活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并不知道没有温暖,没有欢笑的日子是可以致病的,但我那时已似乎感到心灵上的营养不足了。像一根不见阳光的小草,我是那样阴郁,那样萎靡。
所以,在别的孩子们的面前,这个县城也许是热闹,阔大而且快乐的,对于我却显得十分阴暗,十分湫隘,没有声音颜色的荒凉0
当我正神往于那些记忆里的荒凉,黄昏已静静地流泻过来像一条忧郁的河,湮没了这个县城。我蜘蹰在一条街上。在我从船上下来,把行李寄放在我那个朋友的家里后,还没有休息到一小时便又走出来了,不是想买东西,也不是想去拜访人,就简单地为着要看一看这个县城和这些街。我在北方那个大城里,当黄昏,当深夜,往往喜欢独自踟蹰在那些长长的平直的大街上。我觉得它们是大都市的脉搏。我倾听着它们的颤动。我又想像着白昼和夜里走过这些街上的各种不同的人,而且选择出几个特殊的角色来构成一个悲哀的故事,慢慢地我竟很感动于这种虚幻的情节了,我竟觉得自己便是那故事里的一个人物了,于是叹息着世界上为什么充满了不幸和痛苦。于是我的心胸里仿佛充满了对于人类的热爱。
但现在,我踟蹰在我故乡里的一条狭小、多曲折、铺着高低不平的碎石子的街上,仿佛垂头丧气地走进了我的童年。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这是一个卑微无足道的故事。
我十五岁时进了县里的初级中学,即是说在四五年乡居生活之后又来到了县城里。那时候我的祖父和父亲对于学校教育仍抱有怀疑和轻视的态度,他们总相信这种没有皇帝的时代不久便要过去,而还深深地留在他们记忆里的科举制度不久便要恢复起来,所以他们固执地关闭他们的子弟在家里读着经史,期待着幻想中的太平。所以从私塾到学校在我并不是一件轻易达到的事。然而由于一位长辈亲戚的援助和我自己的坚决,我终于带着一种模糊的希望,生怯的欢欣,走进了新奇的第一次的学校生活。
学校的地址是从前县考时的考棚。一条又宽又长的石板甬道的两旁,立着有楼的寄宿舍和教室和几株高及瓦檐的孤零的梧桐。这便是我的新世界。照样的阴暗,湫隘,荒凉。在这几及两百人的人群中我感到的仍是寂寞。
一月后一个更使人感到寂寞的事件展开在我这个新来者的面前。
那时学校里已施行新学制了,但学生们的年龄有很大的差异,大概从十四五岁到二十四五岁吧。和我同宿舍的有两三个已是成人的高班次的学生。他们对我倒是亲善的;又因为我还幼小,他们似乎有一点忽视我的存在,商量有些秘密的事情并不都避开我。他们在做着一种活动。在和校外的人联络着攻击那时的校长,并且计议在他免职后拥出某一个人来。于是那位常常两手背在后面迈着方步的校长先生终于免职了。不过委派来继任的并不是拟定的人而是一个第三者。
我们县里除了中学还有一个师范学校。两个学校出来的人们彼此倾轧,争斗,敌视得犹如仇敌。这位新校长不幸是从那师范出来的,于是以这种借口,秘密攻击前校长的人们和他的真正拥护者一致联合起来挽留他,而且发动了一个可怕的风潮。
已记不清是一天的上午还是下午了。新校长和着其他的人一块儿到学校里视事。当他们从那又宽又长的石板甬道上走过,走进了校长室所在的后院,两旁宿舍里暴风雨似地拥出了一群武士,嚷着骂着,又狂奔着,一直奔到后院去闹了许久。最后那位可怜的校长交出了校印,在脸上和嘴唇上带着血痕匆匆地逃出校门了。
我没有去亲自欣赏这幕武剧的顶点。我对于这意外的爆发实在有一点惊惶。
武土们都大声地嚷着,笑着,追述着刚才的勇敢:他们围着那位该死的校长在那间屋里,而且用哑铃从玻璃窗掷进去。
接着是他遗留下的行李来替他受惩罚了。箱子在人们的手中破碎犹如一颗板栗。打脱了顶的草帽高高地戴在芭蕉叶上。腰斩后的白绸衫悬在树枝头示众。木板的大本《史记》《汉书》变成无数的白蝴蝶,飘飞在庭院里又栖止在草地上。
以十五岁的孩子的心来接受这种事变,我那时虽没有明显地表示愤怒或憎恶,但越是感到人的不可亲近。对于成人,我是很早很早便带着一种沉默的淡漠去观察,测验,而感到不可信任了。然而这到底是一叶崭新的功课。
并且这一叶崭新的功课还没有完。
当黑夜开始的时候,学校被几十个枪尖都上好枪刺的兵士包围起来了。搜索的结果,仅有八九个新生还没有逃走,于是被禁锢在一间小屋子里过夜。守卫的兵士带着讥讽的神气吓唬我们,说第二天要带到他们的军长面前去审问,也许还要用鞭子抽打我们。我们到底是几个孩子,在商量好明天的答语后,便拥挤地安静地睡去了。
第二天早晨下着大雨,一个年轻的旅长来训诫我们一阵,便把我们释放了。我冒着雨跑到我那位老姨母家里去,淋得几乎成了一尾鱼。
这便是第一次学校生活留给我的记忆。
柔和的黑夜已开始在街上移动。朦胧的街灯投下黄色的光轮。我到底上哪儿去?我走过这条狭小、多曲折、铺着高低不平的碎石子的街,又走过一座桥,难道我要去拜访我昔日的学校吗?那早已拆毁了。那些衰老的建筑物早已卖给某家银行。而在别的地址建筑起一个新的学校了。我再也不能看见那几株高及瓦檐的孤零的梧桐。我再也不能走上那些半朽的轧轧作响的木楼梯,穿着家里缝好的总是过于宽大的蓝布衫。现在我的面前又是一条不整洁的街。它是这小县城的贫血的脉管,走过我身边的都是一些垂头丧气,失掉了希望,而又仍得负担着劳苦的人。
这是我的乡土。
这是我的凄凉的乡土。
对于我那些昔日的同学,虽说我刚才回忆起了他们那次粗暴的发泄,我并不责备他们。假若我现在遇见了他们,在这街上,在这夜色中,我决定当作一种意外的快乐向他们伸出我的手去。我要重新去发现他们的美德。即是当时的他们,留在我记忆中的也有一些是诚实的人。并且,我与其责备他们,毋宁责备那些病菌似的寄生在县里的小教育家。那个常常两手背在后面迈着方步的校长先生,听说现在仍保守着县教育家的地位,而他的一个同党,后来也作过我们的校长的,则听说已流落成一个无赖了。假若我现在遇见了他们,在街上,在这夜色中,我是不是也宽容地向他们伸出手去呢?不,对于他们我有一种无法抑制的嫌恶之感。虽说,我也应该补充一句,与其责备他们,毋宁责备社会。
这由人类组成的社会实在是一个阴暗的,污秽的,悲惨的地狱。我几乎要写一本书来证明其他动物都比人类有一种合理的生活。
理想,爱,品德,美,幸福,以及那些可以使我们悲哀时十分温柔,快乐时流出眼泪的东西,都是在书籍中容易找到,而在真实的人间却比任何珍贵的物品还要希罕。那些悦耳的名字我在书籍中才第一次遇到。它们于我是那样新鲜,那样陌生,我只敢轻声说出它们的名字。真实的人间教给我的完全是另外一些东西。当我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已完全习惯了那些阴暗,冷酷,卑微。我以为那是人类惟一的粮食,虽然觉得粗粝,苦涩,难于吞咽,我也带着作为一个人所必须有的忍耐和勇敢,吞咽了很久很久。然而后来书籍给我开启了一扇金色的幻想的门。从此我极力忘掉并且忽视这地上的真实。我生活在书上的故事里。我生活在自己的白日梦里。我沉醉,留连于一个不存在的世界。然而既是梦便有一个醒觉的时候,而我又觉醒得太快。现在叫我相信什么呢?我把我的希望寄放于人类的未来吗?我能够断言未来的人类必有一种合理的幸福的生活,那时再没有人需要翻开这些可怜的书籍,读着这些无尽的诳语吗?我们必须以爱,以热情,以正直和宽大来酬答这人间的寒冷吗?
对人,爱更是一种学习,一种极艰难的极易失败的学习。
我重复着我自己的语言。
一切语言都不过是空洞的声音。
我又踟蹰在这第二条狭小、多曲折、铺着高低不平的碎石子的街上。夜色和黑暗的思想使我感到自己的迷失。我现在到底在哪儿?这是我的乡土?这不是我的乡土?我必须找出一个媒介来证明我和这县城的关系。我必须找出一个认识的人。一辆洋车走过我的身边。我说出一个我自己不知道它在哪个方向的地名,我坐了上去。
最后到了一座大门前。
这是一个小学,我有一个认识的人在里面。但说不准在这暑假里他已回到乡下去了。
两扇大木门关得十分严密。我起初轻轻地敲着门环。随后用手重拍,随后大声叫喊。然后侧耳倾听。里面是黑夜一样安静。我想一个学校不会没有门房。我想也许有一个旁门,但问侧边的人家,都说没有。
于是,像击碎我所有的沉重的思想似的,我尽量使力地用拳头捶打着门,并且尽量大声地叫喊起来。
我摸出口袋里的夜明表:八点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