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组缃《柴》原文

吴组缃(1908~1994),安徽泾县人,作家、学者。著有长篇小说《山洪》,有《吴组缃小说散文集》印行。

天气一冷,山上树木落了叶,草也枯萎了。山居人家已忙完庄稼,日子很空闲。这时候他们上山斫柴,挑到村里和镇上出卖,算是一种业余的营生。他们所卖的柴不外三种:茅草,棍柴,大柴。第一种是最简单的,茅草这东西满山满野都有,只要带一把镰刀,像割稻棵似的一束束割下,摊在地上晒一会,用草索捆起来,立刻可以挑去卖给人家烧用。棍柴大柴就不然,这是树木,斫起来,得用锯,用斧子,不像割茅草那样容易;斫下来以后,卖给了人家,也不是立刻可以烧火的;因为里面含有多量的水分,一时晒不干,烧时不着火;即使着上火,也是嗤嗤地叫着,浓烟直冒,薰得人流眼泪,暂时到底用不得。这是说棍柴。至于大柴,又要麻烦一点。棍柴是树枝,大柴是树干。从树干到可供烧用的劈柴,中间很有些手续。我们家乡的规例,卖柴者只将树干锯成两三尺长的木橛,这样就出卖。人家买下以后,还得用斧子和刀再加一番斫劈的工作,而后放到柴屋里,一堆堆积存起来,第二年才拿出来用。

茅草棍柴都是副燃料,用来引火,热炙已熟的食物,是行的;正经做菜煮饭还是烧大柴合适。冬天是收买大柴的季节。比较宽裕的人家都找一个合意的头脑,整趸的买一大批,以待来年应用。

收买大柴的时候是很有趣味的。每天黎明时候,仅有几只麻雀零落地在屋檐上叫,母亲走到床前,掀开帐子,低低地说:“懒坯,柴来了,起来打码子。”这时候房里还幽暗的很,仅只窗格子上露一点淡白的光。被里是极其暖和的,必定一次两次下很大决心才起得床。起了床,披上衣,瑟缩着身肢,拿了纸笔到后面院子里来。

院子里已经堆满了人和柴担子。柴都一橛橛排好摆在竹片制的套篮里;人都是一家人:祖父,父亲,儿子,侄儿和孙子。他们都穿着紧身棉衣,戴着厚布帽。脖子上吊一只盛锅巴的小袋,把在山上吃剩的锅巴末倒在手掌上,低头舔到嘴里,咀嚼着,不吃的人,把卷起来的长袖口捋下来,罩在嘴沿上,哈着气,藉以取暖。样子都是傻傻的。他们大都坐在自己的扁担上休息着,也有站着的。有那年纪很小的孩子和头白嘴瘪的老头子,因为路远,担子吃力,落了阵,别人都到了,他还不到。做老子,做哥哥或是做儿子孙子的,此时就放下自己担子,又回原路去接他;原意是想替他挑一肩的,但是本人却爱面子,很倔强,不愿意照办,歪着身肢,歪着嘴巴,硬要自己挑着,一路打着辫腿走进来。其实他的担子每头套篮里只摆着一橛二橛柴,看来不过二三十斤。要是这人是个小孩子,就有人不免打趣他,说:“看看和尚挑轻担咧!”“他刚才下山的时候还夸口说太轻了呢!”被打趣的人照例没得回辩,腼腆地放下担子,动一动压痛了的小小肩膊,用袖口抹抹小小额头上的汗,红着脸站到一边去。要是这人是个老头子呢,情形又两样。儿子孙子都开心地望着他,他打一个踉跄,别个身肢也不由得跟着歪一歪,好像这样就可以代替他出一把力气,减轻他的担负似的。这时大家脸上的表情都不约自同的很严肃,纵然老头子的那个不像样的担子和那种吃力的姿势惹人好笑。

对于他们,母亲都熟识。因为买柴的人家喜欢老头脑:老头脑的柴料都是上色的;同时卖柴的也喜欢老主顾:老主顾的秤比较的公平。所以除非不得已,十年八年难得换一次新头脑。有时这一年买了这个头脑的柴,到明年后年又找上那一个,换来换去反正都要互相熟识的。每年收柴,都是我的母亲执秤。母亲嫁过来三四十年,就已经收了三四十年柴了。对于那些小孩子,前不久的那年冬天,就在这院子里,听到他的祖父说今年要替他父亲娶个媳妇了,他父亲那时还是个小伙子,听到这话,就红了脸,把眼睛盯在自己柴担上,低着头,显着怕羞的样子;随后听到他祖父谈新娶的这个小媳妇多么贤德,多么肯吃苦,多么的有能干;又不久,就听到说家里又新添一个小把戏了;现在忽然看见这小把戏能挑得二三十斤柴到这院子里来,果然像个人样了,回头想一想,自然觉得格外亲切,格外有趣似的。对于那些老头子,母亲少不得要谈到他当年的时候,担子一百八十斤,二百斤,都是如何骇人的重;说那几年曾经有挑过二百斤出头的。老头子就喘着气,回答道:“没谈头了,奶奶。”要落土了,奶奶。”说的时候眼睛里泛着凄清的光,神气很衰弱,很颓丧。大家听了也都不免替他感伤。要是安慰他说:“你有好接手的呢!你看你的接手的怕都比你强呢!”这老头子少不得望望他的儿子们,又望望他的孙子们,虽然摇摇头,表示并不见得好,但脸上已经含着微笑了。

于是母亲一壁称着柴,——青年小伙子和壮年人的担子都是一头一头的称,孩子和老人的两头并做一次称——一壁把斤两高声告诉给我,记下码子;一壁还劝劝那父亲要给他孩子少挑一点,因为问问年纪虽是九岁十岁了,但看样子好像不过六七岁,说这是因为劳苦得太过度,伤斫了的缘故;同时自然也少不得劝劝儿子孙子让那老头子歇歇手,来年不要叫他蛮挑了0听话的人很感激。

“是哇,奶奶的话是不错的。可是他们要逞能,要不服老呢!”

“家口重了哇,奶奶,驮不起吃闲饭的哇,奶奶。”

但回答却是这样的。

这时候太阳不过刚出山,照在院墙的头上,涂着一层浅浅的金黄色。院子里鹅卵石铺砌的地上凝结着白色浓霜。大家嘴里说着话,都一口一口地吐着白色的气。称过后,他们把柴橛整齐地堆到院墙脚下,在挑到的柴的价值以内支取一块两块钱,而后把空的套篮挂到扁担的一头,驮在肩上(这上面往往还挂一只装油的竹筒),到街上买了米,打了油,才赶回家去吃早饭。

柴收齐了,得雇一个人来劈来斫的。雇来的那人劈着斫着,我们家里人就忙着把劈好的柴一篮篮搬到柴房里堆墩子。不知为什么,我小时候很喜欢这个堆柴的工作,并且当那人劈着的时候,我还喜欢站在一边呆呆地看。一橛橛的柴,有细有粗,质料也不一样。有那一种叫做“栗柴”的,往往圆径有一尺多阔。劈起来很是吃力。那人歪咬着嘴唇,双手举着大斧在头上,用力对准劈下去,立刻就分成两爿,十分干脆爽快。但有一种疙瘩柴,却不这么容易劈开,常常连劈几十斧子,劈得那人发了火,还是劈不开。那人就好像对付一个最倔强的歹人,在手心上吐口唾沫,搓两搓,咬着牙,瞪着眼,拿出蛮劲来,要和它拚一拚。嘴里狠狠地骂着说:“娘的,看看是你硬,是我硬!”直要劈得成了碎片碎末才肯罢休。这种疙瘩柴,大般都是因为上面曾经有藤罗盘绕过,所以弄得遍身别别扭扭的。如果这疙瘩柴细巧,扭得又整齐,那就不劈它,讨下来,刨去外皮,做灯笼柄,做手棒,都挺别致挺好玩。

劈柴的人是客户居多,因为这种激烈的工作,从天亮做到点灯,中间除吃三顿饭,吸一口旱烟,喝一口茶而外,很少有休息的时候。这只有那些客户吃得消。因为他们吃惯辛苦,不在乎。客户,我们家乡又叫做“江北佬”,因为他们都是江北人。他们的家乡常年有水旱,有兵灾,田租又缴得重,怎么勤劳节俭也很难活命,因此都逃到江南来。他们来的时候是赤手空拳头,给人家做短工,做长工;到冬天就给人家劈柴。赚得的钱,带回老家去养家口。也有很多十几岁的时候来,做到三十四十,积上了几十块钱,在当地娶媳妇成家,永远不回去的。

我现在还记得一个劈柴的人,我曾经做过他的好朋友。这人的真姓名我当时是知道的,现在却不记得了。但样子,脾气,和当时许多情形,我还能说得出。他是一个癞痢头,头上一根头发也没有,只是一个发亮的,光秃秃的老黄色的头。(他劈柴劈得热了的时候,就把戴着的一顶老布和尚帽脱下掷到柴堆上去。)脸子干枯瘦削,有点像他用的那把斧子。身个子高得有点可怕;尤其是两条腿,又细又挺直,简直像缚了高跷似的。在起初,我有点怕他。因为我想像他像无常鬼。后来渐渐混熟了,发现他很喜欢我,并且毫无可怕的所在,我才渐渐不怕他。我给他取个名字叫鹭鸶哥,他也不否认,肯答应我。那时他大约快近五十岁,我是个小孩子。

他有一只阔大的嘴巴,像一只鼋鱼。那只怪样子的嘴巴只在劈柴用力的时候歪斜着撕开来,只在对我作怪样子的笑的时候撕开来,平时总是抿着,现出很苦恼很严肃的样子。他做事很小心,很卖力,好像生怕人家指说他,贬责他似的。比如:他吃饭只肯吃三碗,吃很少的菜。家里人劝他多吃点,他就添一碗;不劝他,他就只肯吃三碗。有时给他一碗较好的菜,比如一碗豆腐煮肉,他一筷子都不动,只当没那碗菜在眼前;要是劝他吃,他就很谨慎,很珍惜地尖着筷子,钳一块豆腐搭在饭上,分做几口吃。他吃饭吃得很快,满满一碗碰到鼻子尖的饭,一口吃去半碗,两口三口就现出碗底。但吃法却又很缓慢,很斯文,并没有饕馋的样子,这恐怕是因为他的嘴巴特别大的缘故。他不大咀嚼,我没有看见他咀嚼过,其实他是有很好的牙齿的。……吃完饭,用舌头舐舐牙齿缝,擤擤鼻涕,一边就弯着高大的身肢,在地上拿了斧子继续去劈柴。一点都不肯打闲偷懒。

有一天下午,我搬了两橛柴在院子里舞花棍。——说是舞花棍,其实我只看见过戏台上孙猴子舞得好看,不知不觉就学着想舞;到底是怎么舞法,我并不知道的。

“你喜欢武艺吗?”

一个像用喇叭筒子放大了的怪嗓子在我后边响着,把我吓了一跳。回过头来,院子里没有第三个人,是鹭鸶哥在撕着鼋鱼的阔嘴巴,瞪着眼睛对我傻傻地笑着。我从来没听见他说过话,也没有看见他笑过。他的脸子摆惯了认真和苦痛的神气,一旦笑起来,竟那么难看,那么不成样子。

他大约是因为院子里没有别人,所以才肯说话的。

他告诉我,练练武艺是要紧的:可以不吃歹人的亏,可以防身,可以操练身体。他说他学过几套拳法,他愿意教给我。一天晚上他下过工,我偷来一盏煤油“照子”。就在院子里,他偷偷地教我打拳。

我舞棍子,不过是小孩子的一时胡闹;对于武艺,并谈不上有多少兴趣;而他的拳法,也一点不能叫我感到兴趣。因为我看见他打得很吃力,有时连腿都站不稳:右腿踢了出去,左腿就难支撑得住,弄得高大的上半身两边乱晃;并且“赫何赫何”地喘着粗气。——那是难怪的,他已经做了十几个钟头的最激烈的工作,他已是个快五十岁的人。

拳虽没有继续打下去,但我们却因此建立了很好的友谊。我发现到这么个怪样子的可怕的外乡人,骨子里却是这样脾气好,这样的叫人愿意和他亲近。

每到院子里只留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那个很难得听见的,像用喇叭筒子放大了的怪喉咙,就缓慢迟钝地拉开了。他告诉我各种柴的名称:那是青皮桧,那是白栗,那是“枫和尚”,“酸痴头”。那一种柴“干蚀”最小,也经烧,是上色柴,那一种柴,过一年,一斤只落得八两,烧起来像茅草。他和我谈打猎:野猪“坐了荡”,比老虎还要来得凶;“天赦”日干打不得獐,打了,是有罪的。又告诉我,碰到凶恶的狗子追在后面咬,不要理睬它;等它走近了,只要随便抬一抬脚后跟,就能刚巧踢到它的下巴颚,踢得它哭悲悲地叫了回去。……他告诉我许多事。一个字一个字地,像背书背不出那样的缓慢迟钝地说着。说一句,歪撕着大嘴巴,用力砍一下,同时鼻里喉头发出一种沉重的用力的声音:“哼!”

一有机会他就和我谈这些心,笑得那种怪难看的样子。有时有别人在跟前,他也偷偷地望我笑一笑,意思是等这个人走了时,他还要同我谈的。

渐渐他和我谈到他自己的事。

谈到他自己的事,他是用一种守秘密的神气,好像在和他的亲密知己报告一件最严肃的事情的一般,作古正经,一点不随便。那时候我还不曾遇到过大人家肯这样认真地来和我谈心。我就不知不觉像大人一样,静心听他说,心里有点不知该怎么办,但也有点高兴。

他谈的许多事情,有些我懂得,有些是超出我当时的理解能力之外的,有些是因为他天天谈,天天谈,老像谈不完,我就很难耐心仔细地听下去。我现在只记得一个大概。大约他在年岁很轻的时候就离开他的家乡,到我们江南来。他的父亲坐了牢,好像是“站笼”。他告诉我为什么他父亲坐牢,背了什么冤屈等等,我当时就没曾了解。他天天和他母亲到那个空场上,远远地看着他父亲站在“站笼”里。是六月天,太阳像火。他父亲的脖子架在上面托板上,身体笔直站在笼里,这样站了许多天。同样站着的不止一个,还有许多人,他说了名字的。看热闹的人也很多。站了几天之后,才把脚下一块板抽去,断了气。他的母亲好像也在那天死的,我已经不记得是怎么死的了。他跟一个邻居到了江南以后,在一个农家做长工。那是一个富裕的农家,有许多牛,许多牲口,每年收许多稻,雇用着许多伙计。他自己是看牛的时候多。他在这人家大约住了很久。因为他的气力大,能做许多别人不能做的事,主人特别看重他。他把这人家的情形谈得很详细的:一条牛有多少出息,一头牲口能驮多少货,一亩田能收多少菜籽,多少稻,多少白菜,他每天又做些什么事情;其他如牛打架的时候怎么对付,牛生产的时候怎么看管,等等,他都说过的。其后他犯了一件什么事,那人家把他打了一顿。他就离开了那人家。大约就在这时候他遇到一次散兵,身上有几块钱全被抢去。那几个兵并没有枪械,力气也不见得比他的大,但他的钱竟被他们抢去。他告诉我,他那时要是会打拳,就不会怕他们。他说一个人只有蛮气力,不会打拳,是没有用的。他就吃了这个亏。因此立刻学了几套拳。

他年岁很大才娶亲。娶的是一个大户人家的丫头,花了他许多年的仅有的积蓄。这个丫头比他年小得多。谈到这个女人,他是很气愤的。

“娶媳妇,——哼!——我和你说,——哼!——千万娶不得——哼!——有钱人家丫头,——哼!——千万娶不得。——哼!——那娘的,——哼!——不是好东西。——哼!——那娘的——哼!……

他的阔嘴咬得更歪一点,斧子下去更用一点劲,好像他正砍的是那丫头一般。他说那丫头好吃懒做,三朝两天和他吵闹打架。他们闹闹打打的在一起过了几年,生了一个儿子。他告诉我他那儿子有多好,是什么样子的。此时要是不死,应该像我这么大了。……

说是有一年发黄梅大水,他应差抬一个委员的轿子下乡催税。正走到一座板桥上,那桥断了链子,倒了,他们都翻到水里去。他舍去性命把那委员救上岸,文件东西都没捞着,那委员喝了几口水,又吃了惊吓,回去就生了病。委员倒是个好人,不一定计较的;但是委员的太太却不答允,把他拿到县衙里打了一顿,坐了三个月“班房”。他告诉我班房里的生活多苦,牢子多么不讲情。他叫我不要把这些话谈给别人听,说那是不体面的。他坐满班房回到家里,儿子死了,老婆跟别的男人跑了。家里一点点东西全都给她带走,连他的衣裳都没留下一件。这是当时前不几年的事。

如今他单身一个人住在一个破庙里,白天给人家做短工。他心里的苦,很少有机会谈出来。他说老婆他是不想的,他很想念他的那个儿子。

“做事呀——哼!——总要小心。——哼!——小心是要紧的。——哼!——都是我不小心。——我,哼!——我和你谈呀,——哼!——做事莫冒失。——哼!——我不该——哼!——不该过那个桥。——哼!——他打呢,——哼!——给他打一顿。——哼!——桥是不过的。——哼!——不过桥,——哼!——我的儿子不能死。——哼!——不能死的。——哼!——我做了一生一世,——哼!——我就为儿子。——哼!——儿子死了,——我,哼!——我就没想头了。——哼!——我住破庙,——哼!——我不丑。——哼!——那娘的跟人,——哼!——跟人跑,——哼!——我丑煞。——我,哼!……

到现在,我还好像约约隐隐听得见这个沉重迟缓的声音,还看得见那个瘦削的脸上的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和那只歪咬着的阔大的嘴巴。但是这个人,应当早就不在世上了。

这几年我们家乡的光景已经大大不同。买得起整趸大柴的人家,有的只好烧烧那冒烟薰眼睛的湿柴,有的只好自己上山割点茅草,检点松针,去塞那常常几天不举火的冷炉灶;还有少数一部分人是逃到了外埠,总之他们都不能像从前那样安闲自在了。至于那些劈柴的,卖柴的人呢,我知道他们大半仍旧在当地天天和死亡饥饿挣扎着,但总之,他们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