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彦《我们的太平洋》原文
鲁彦(1902~1944),浙江镇海人。现代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愤怒的乡村》,散文集《随踪琐记》等。
倘若我问你:“你喜欢西湖吗?”你一定回答说:“是的,我非常喜欢!”
但是,倘若我问你说:“你喜欢后湖吗?”你一定摇一摇头说:“那里比得上西湖!”或者,你竟露着奇异的眼光,反问我说:“那一个后湖呀?”
哦,我所说的是南京的后湖,它又叫做玄武湖。
倘若你以前到过南京,你一定知道这个又叫做玄武湖的后湖。倘若你近来住在南京或到过南京,你一定知道它又改了名字了。它现在叫做五洲公园了,是不是?
但是,说你喜欢,我不能够代你确定的答复,如其说你喜欢后湖比喜欢西湖更甚,那我简直想也不敢这样想了,自然,你一定更喜欢西湖的。
然而,我自己却和你相反0我更喜欢后湖。你要用西湖的山水名胜来和我所喜欢的后湖比较,你是徒然的。我是不注意这些。我可以给你满意的答复:“后湖并不像西湖那样的秀丽。”而且我还敢保证你说:“你更喜欢西湖,是完全对的。”但我这样的说法,可并不取消我自己的喜欢。我自己,还是更喜欢后湖的。
后湖的一边有一座紫金山,你一定知道。它很高。它没有生产什么树木。它只是一座裸秃的山,一座没有春夏的山。没有什么山洞。也没有什么蹊径。它这里的云雾没有像在西湖的那末神秘奇妙,不能引起你的甜美的幻梦。它能给你的常是寂寞与悲凉,浩歌与哀悼。但是,这样也就很好了,我觉得。它虽没有西湖的秀丽,它可有它的雄壮。
后湖的又一边有一座城墙,你也一定知道。这是西湖所没有的。在游人这一点上来比较,有点像西湖的苏堤。但是它没有妩媚的红桃绿柳的映衬。它是一座废堞残垣的古城。它不能给青年男女黄金一般的迷梦。你到了那里,就好像热情之神Apollo到了雅典的卫城上,发觉了潜伏在幸福背后的悲哀。我觉得,这样更好。她能使你味澈到人生的真谛。
但是我喜欢后湖,还不在这里。我对它的喜欢的开始,这不是在最近。那已是十年以前的事了。
十年以前,我曾在南京住了将近半年。如同我喜欢吃多量的醋——你可不要取笑我——拌干丝一样,我几乎是天天到后湖去的。我很少独自去的时候,常有很多的同伴。有时,一只船容不下,便分开在两只船里。
第一个使我喜欢后湖的原因,是在同伴。他们都和我一样年青,活泼得有点类于疯狂的放荡。大家还不曾肩上生活的重担,只知道快乐。只有其中的一位广东朋友,常去拜访爱人被取笑“割草”的,和我已经负上了人的生活的担子的,比较有点忧郁,但是实际上还是非常的轻微,它像是浮云一样,最容易被微风吹开。这几个有着十足的天真的青年凑在一起,有说有笑,有叫有唱,常常到后湖去,于是后湖便被我喜欢了。
第二个原因,是在船。它是一种平常的朴素的小渔船,没有修饰,老老实实的破着,漏的漏着。船中偶然放着一二个乡人用的小竹椅或破板凳,我们须分坐在船头和船栏上。没有篷,使我们容易接受阳光或风雨,船里有了四支桨,一支篙。船夫并不拘束我们,不需要他时他可以留岸上。我是从小在故乡的河里,瞒着母亲弄惯了船的,我当然非常高兴拿着一支桨坐在船尾,替代了船夫。船既由我们自己弄,于是要纵要横,要搁浅要抛锚,要靠岸要随风飘荡,一切都可以随便了。这样,船既朴素得可爱,又玩得自由,后湖便更被我喜欢了。
第三个原因是湖中的茭儿菜与荷花。当它们最茂盛的时候,很多地方几乎只有一线狭窄的船路。船从中间驶了去,沙沙地挤动着两边的枝叶,闻到清鲜的香气,时时受到叶上的水滴的袭击。它们高高地遮住了我们的视线,迷住了我们的方向,柳暗花明地常常觉得前面是绝径了,又豁然开朗的展开一条路来。当它们枯萎到水面水下的时候,我们的船常常遇到搁浅,经过一番努力,又荡漾在无阻碍的所在。有时,四五个人合着力,故意往搁浅的所在驶了去,你撑篙,我扯草根,想探出一条路来。我们的精力正是最充足的时候,我们并不惋惜几小时的徒然的探险。这样,湖中有了茭儿菜与荷花,使我们趣味横生,我自然愈加喜欢后湖了。
第四,是后湖的水闸。靠了船,爬到城墙根,水闸的上面有一个可怕的阴暗的深洞。从另一条路走到水闸边,看见了迸发的瀑布。我们在这里大声唱了起来,宛如音乐家对着海的洪涛练习喉音一样。洁白的瀑布诱惑着我们脱鞋袜,走去受洗礼,随后还逼我们到湖中去洗浴游泳,倘若天气暖热的话。在这里,我们的精力完全随着喜欢消耗尽了。这又是我更喜欢后湖的一个原因。
第五,最后而又最大的使我喜欢后湖的原因了。那就是,我们的太平洋。太平洋,原来被我们发现在后湖里了。这是被我们中间的一个同伴,一个诗人兼哲学家的同伴所首先发现,所提议而加衔的。它的区域就在离开水闸不远起,到对面的洲的末尾的近处止。这里是一个最宽广的所在,也是湖水最深的所在。后湖里几乎到处都有茭菜与荷花或水草,只有这里是一年四季露着汪洋的一片的。这里的太阳显得特别强烈,风也显得特别大。显然的,这里的气候也俨然不同了。我们中间没有一个人反对这“太平洋”新名字。我们都的确觉得到了真正的太平洋了。梦呵!我们已经占据了半个地球了!我们已经很疲乏,我们现在要在太平洋里休息了。任你把我们飘到地球的那一角去吧,太平洋上的风!我们丢了桨,躺在船上,仰望着空间的浮云,不复注意到时间的流动。我们把脚拖在太平洋里,听着默默的波声,呼吸着最清新的空气。我们暂时的静默了。我们已经和大自然融合在一起。还有什么比太平洋更可爱,更伟大呢?而我们是,每次每次在那里飘漾着,在那里梦想着未来,在那里观望着宇宙间的幻变,在那里倾听着地球的转动,在那里消磨它幸福的青春。我们完全占有了太平洋了……
够了,我不再说到洲上的樱桃,也不再说到翻船的朋友那些事,是怎样怎样的有趣,我只举出了上面的五点。你说西湖比后湖好,你可能说后湖所有的这几点,西湖也有?尤其是,我们的太平洋?
或者你要说,几十年以前,西湖的船,西湖的水草,西湖的水,都和我说的相仿佛,和我所喜欢的后湖一样朴素,一样自然。但是,我告诉你,我没有亲自看见过。当我离开南京后两年光景,当我看见西湖的时候,西湖已经是粉饰华丽得不像一个处女似的西子了。
“就是后湖,也已经大大的改变,不像你所说的十年前的可爱了。”你一定会这样的说的,是不是?
那是我承认的。几年前我已经看见它改变了许多了。
后湖的船已经变得十分的华丽,水闸已经不通,马路已经展开在洲上。它的名字也已经换做五洲公园了。
尤其是,我的同伴已经散失了:我们中间最有天才的画家已经睡在地下,诗人兼哲学家流落在极远的边疆,拖木屐的朋友在南海入了赘,“割草”的工人和在后湖里栽跟斗的莽汉等等都已不晓得行踪和存亡了。我呢,在生活的重担下磨炼着,已经将要老了。倘若我的年青时代的同伴再能集合起来,我相信每个人的额上已经刻下了很深的创痕,而天真和快乐,也一定不复存在了。
然而,只要我活着,即使我们的太平洋填成了大陆,甚至整个的后湖变成了大陆,我还是喜欢后湖的。因为我活着的时候,我不会忘记我们的太平洋。
你说你更喜欢西湖。
我说我更喜欢后湖。
你喜欢你的西湖,我喜欢我的后湖就是。
你说西湖最好。
我说后湖最好。
你说你的,我说我的。
天下事,原来喜欢的都是好的,从没有好的都使人喜欢。
你说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