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是我的宗教》原文·陈原
作者:陈原
广袤苍茫的大地,庄稼浩瀚的大地,亦黄亦绿的大地,一岁一枯的大地,在冬日的寒风中裸体的大地,馈赠给我们食物和水的大地,诞生我们生命的大地,埋藏我们肉体和骨灰的大地,……这就是我们的双眼看到的大地。我们的目光一遍遍掠过大地,并在这大地上寻找着。我想,这大地上肯定沉淀了许许多多我们看不到的东西。在深深的泥土下面肯定埋藏着我们精神的根。基于此我常常感到自己的生命之树已和这精神的根相连接,所以每当我伫望大地,我就会有一种回望生命河床的感觉,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都是那样愉悦、幸福、充实、庄严。大地永远存在于我的视野中。
但另一个现实是,在许多的人的视野中早已没有了大地。随着现代科技的飞速发展、人类文明的进步,城市和乡镇随着人类欲望的膨胀也在迅速地发达崛起。钢铁、合金、水泥铸就的一切事物占有了现代人的视野。人类的肉体得到了空前的享受。人如困鸟般躲在笼子般的房子里,肉体的满足已使许多的人不再关注精神,所以也就不再关注承载着古老精神的大地。人们食用的食物和蔬菜都是从机器上走下来的,人们几乎忘记了粮食和蔬菜本来的模样。更不用说大地了。人们已经不再对生命对精神进行内省,只在欲望的驱使里投机钻营、劳顿一生。难怪一位作家走进深圳后感触深刻地说,深圳没有真正的精神和文化,深圳不过是人民币的立体结构。——这令智者的目光多么痛苦。我一直在思索,活一个没有精神的皮囊,这就是人类追寻的生存目的?肉体和灵魂,欲望和精神,这是人类永恒的两面。天道难道注定了我们如果去追求就必须丧失——在对物的追求中丧失精神。那自苍茫的大地上诞生的以精神为内核的人类文明真的走到了极限?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下物质和被物质统治着的人。——这样的人还能称作人吗?我从来没有认为我们不应该追求物质,但是是否我们可以同时不失去承载着精神的大地?所以我禁不住再一次拷问,难道文明也是一种有害的东西?
这个时代需要警策。
大地作为一个综合的整体象征应该永远存在于我们的生命中。我们可以恨它、诅咒它,甚至对它愤怒、对它咆哮,但我们不能遗忘它、抛弃它。是它诞生了我们,又是它收回了我们。我们失掉了水份就是泥土,我们和大地本来就是一体。而城市里没有生命的码头。城市只能麻醉我们消融我们,只有大地是我们永恒的归宿,是大地为了人类在不知疲倦地一遍遍地重复自己。面对大地我们应该感恩,应该虔诚,应该在心底里默默地朝圣。大地使人类踏实。大地是我们的宗教。
所以,当我某一天走进语言、走进艺术时,天性使我将生命最壮硕的那条根扎进了泥土。我一直苦苦地在大地上寻找意象,捕捉象征,探究我们生命的根据。我创作一篇文字,不过是用语言塑造一块土地,然后在上面耕种精神的庄稼。
我一直庆幸自己最初的生命诞生在大地上,诞生在大片的庄稼地中间的一个土炕上。那是鲁西一片一望无际的大平原,那里至今仍然是那么贫穷、封闭。人们毫无痛苦毫无欲望地自在地生存着。但如果抛却人类欲望的概念去评价,它无所谓贫穷和封闭。那里有我童年最圣洁的欢乐和幸福。我透明的影子摇摇晃晃在庄稼中间。我的先人们一辈又一辈地埋在它的下面,并为此更深刻了我对大地的情感。我曾一次又一次地奔波在归乡的路上,怀着一颗饱满庄严神圣的心和两行浊泪扑倒在故乡的泥土中。人生的风霜中我的心已逐渐地变得麻木坚硬起来,装成一个硬汉子生活在外面的世界里。但当我在故乡熟稔的土地上站立良久,我便会热泪涌流。是大地的沉默和安祥打动并激活了我的生命。我的泪水是那样任性、自在,毫无一丝文人的做作和矫情,那是真正的喜悦的圣灵的液体。在很长时间里我对大地的感悟局限在我对故乡的情怀里,也常常把故乡的大地当作大地这一整体意象的全部,但我逐渐地感到故乡大地的局限潜进了我的意识,并因此也局限了我的生命视野。那只是我个体生命站立的大地。所以我也一直在寻找着精神上的突破与超越。
时代毕竟在变化,故乡也在变化。我逐渐地感到故乡也在某种人类共有的欲望里急切地渴望和骚动着,并为此丧失了许多的朴实、诚笃的本质。它使我感到我一直在心中葆有的故乡的形象在变形在失真。我忆念中的故乡终于停留在一个时间的点上,不愿再随着现实的变化而变化。为此我曾写下这样的句子:我回到我的故乡,而故乡早已不知去了何方。我并不是责怪农人们追求物质的权力。他们那样贫穷,他们应该得到更富足的物质上的享受,但我总在担心他们会失去他们身上天然的被泥土塑造而成的精神本质。
……故乡已远去了。但这促使我去思索超越故乡之外的大地。如果说故乡只是我个体生命站立的大地的话,那么只有对故乡的超越才能使我真正进入人类共同站立的大地上。我的文字也才能有机会获得对人类命运进行关注的永恒视野。
这些年来,我以大地为稿笺,以生命情感为墨汁写下了几行被称为散文的东西,算作我对大地的一点回报和感恩。我期求以散文的手段实现对大地与生命关系的探究与揭示。也许散文承担不起如此大的命题和使命,但我能够做的只有这些。面对大地我有愧,但我微不足道,我的愧也微不足道。实际上我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文体什么的,我自然而率性的生命能成为什么样的文字就成为什么样的文字。我服从这样的天意。大地的结构就是我文字的结构,大地的意象就是我的语言,大地的品格就是我文字的品格。实际上那些有智性有悟性的人用不着读我的文字,他们应该去阅读大地。
在凝望阅读大地的人群中,我发现了老子、耶酥、米勒、海德格尔、费希特、鲁迅、歌德、托尔斯泰、张炜、莫言、韩少功、费孝通、苇岸……我们并不孤独。
大地永远是人类的背景。我透过自己的语言去凝望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