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畏罪自杀的狗》原文·林中小舞
三河电子厂的女工周小妹死的那一天,早晨她吃了一个油稣饼,花了五毛钱,这样,她的兜里还有五毛钱,不够吃中午饭的。在这之前的晚上,她和男朋友鲁大刚第四次睡在了同一张床上,因为这几天她来月经,鲁大刚为了达到目的和她吵了一架。最后,她的下体出了血,两个人一晚上没说话,她掉了几滴眼泪,但是也没怎么抱怨。吃完油稣饼的这天中午,她照常在车间干活。太阳毒辣,车间里就像安置了无数面反光镜,每个人的脸上都流满了汗水,周小妹也不例外。天热,人也没精神,气氛郁闷,直到十一点半,快要下班吃饭的时候,周小妹摸了摸口袋,犯开了难。
她首先把目光转向车间里的曲班长,曲班长正拿着一把截铜线的工具刀向她走过来。“小周,发什么愣啊你?你看堆了这么多活,是不是晚上又想加班?”把工具刀扔在她的桌上,流水线哗啦哗啦在转,不容许她有片刻停滞。“快点干啊,刀子钝了,用这把。”曲班长瞪她一眼,目露凶光。“班长,我……”周小妹想说班长借我五毛钱吧,中午我买一个馍头。但话刚到了舌头后面,曲班长已经扇着衣角走远了,屁股后面拖着一张胶带粘上的纸条,上面画着一个乌龟。不知是谁的恶作剧。
周小妹心情低落,冥冥中一伸手触到了锋利的刀片上,食指划了一个口子,鲜红的血渗了出来,滴到了流水线上,哗啦哗啦地成了公众之物。她胸口一酸,吮了吮伤口,顺手把工具刀掖在了口袋里,准备拿回租房据为私有。
十二点十分的时候,“叮”一声铃响,下班了,人们潮水一般涌出车间,淹没在刺目的日光中。周小妹随着人流盲然地出去,不知是该去食堂还是何处。后面传来曲班长的一声叮嘱:“大家伙快吃,十二点四十上班,迟到扣罚工资,一分钟五十块。”她听见了,但如轻风吹过水面,微微波动,心里只一颤,她的脚步便跟着无意识地一拐,去了工厂的大门外。看门大爷刘老头缩在一张巨大的太阳伞下,扇着把蒲扇,屁股旁的小板凳上放着一个褐色的茶水杯,后面一条严肃的大黑狗正襟危坐,像个饱学之士。他从上到下没一处闲着,嘴角斜叨着一根烟,鼻孔冒着浑浊的白色烟气,戴着一副茶色的黑边眼镜,头上是一顶草帽,耳朵上还夹着一根烟,手里捧着一本书,全身冒汗却津津有味。
“刘大爷……”她腼腆地靠过去,离那把巨伞有两到三米,那条狗斜了斜眼儿,望她一眼,面无表情。
刘老头放下书,喝杯茶,亲切地问:“怎么啦,小姑娘?”
“刘大爷,借我五毛钱,行吗?晚上我就给您送过来……”周小妹心一慌,但心慌之际说话反而更加利索不受心神控制。她近乎乞求一般讲完这件难事儿,一团红晕才泛上脸来,看上去就像被太阳晒得一样。
“哎呀,姑娘,今天真不凑巧,本来我每天都得带个十块八块的,别说五毛,五块也有啊!但是昨天晚上我被这可恶的狗咬了一口,今天上午觉得脚脖子疼,请假去打了一针狂犬疫苗,一分不剩还欠了好几块。”刘老头对着书本念到。
没办法,周小妹埋怨地瞪了那条大黑狗一眼,只好离开。她用仅有的五毛钱买了一个肉包子吃了,因为只顾着想法儿借钱,买包子的时候小贩们已经走了大半。五毛钱买不到什么。她只好跑了三百米去了大街上的包子铺,回来的跑上把热包子咽下了肚。但她一路上都很生气,打了自己的脑袋一下,想骂人,又不知道该骂谁。糊里糊涂进了车间,一看表五十了,迟到了十分钟,她急得直跺脚。
“照章办事。”曲班长一向不讲情面,纪律严明,冷冷地看着她,手中做着记录。
周小妹这才想哭,一个月的工资十分钟就没了,明天就是发薪的日子,而她的乡下母亲刚写了信来,凄凄戚戚地向女儿要钱。她的男朋友昨天也预订了二百块钱,明天晚上过来就得用。周小妹一瞬间想到的事情很多,全是苦恼,没一件值得欢笑的事儿。她几乎要跪下,这时已经全然忘记了饥饿。“求求你,班长,反正没领导看见。”曲班长粉脸一沉,顿时愤怒起来,“我不是领导么,瞧你这小姑娘,咋说话的?不行,这个月扣罚五百块钱,今天晚上留你加班,不要再苦着脸站在这里,我最讨厌农家妹子在跟前儿装哭!”
厂规无情,周小妹只好默然地去干活了。这天下午,她看起来很疲惫,没说一句话,周旁的女工看她不顺眼,她看别人也不顺眼,好像都跟她有仇似的,全都用鹰眼盯着她,不怀好意。她云里来雾里去撑过了一个下午,两条腿像面条一般走出了车间。六点钟工人们吃饭,半小时后,加班的就得返回去,继续干活,快的话到十点,稍慢一点就得十一点半才能下班睡觉。可是都已经七点钟了,车间里还没有周小妹的影子,到了女厕也没有,问看门的刘老头,不知道。
曲班长急了,在车间里发火:“周小妹,开除,这次谁求情也不行,她太放肆了,蔑视厂纪!”她带着一个识路的女工小金,气急败坏地赶去周小妹的租住房。那是邻近小区旁的一片平房区,七点半的时候,黑灯瞎火她们到了那里,屋里灭着灯。曲班长问:“没亮灯,她在不在?”
“在。”小金说,“她就喜欢灭了灯在床上干坐着,谁一进去保准吓人家一跳。”
她们敲门,没应声,于是使劲推,没锁。“周小妹!”曲班长喊道。她摸到了灯线,拉亮了灯,两个人惊叫一声,瘫倒在门口。周小妹死了,半躺在床上,后背靠着墙,瞪着双眼,雪白的脖子上插着一把锋利的工具刀,胸脯已经染成了红色。
工厂死了打工妹,这可不是件小事情,很快,警察就赶到了出事现场,把这间租住房封锁起来。电子厂的厂长和曲班长跟在警察的屁股后面,忐忑不安,心里七上八下,这厂有五六年的历史了,从没遇到过这种事儿呢。他们看到民警把周小妹的尸体拍了照,然后一辆车就把她拉走了。第二天,警察的鉴定结果出来了。
“是他杀。”派出所的民警小王说,
调查凶手的工作当天就全面展开。首先接受问讯的是三河电子厂的曲班长,因为周小妹脖子上的那把工具刀,刻着三河电子厂的名字,上面留有曲班长的指纹。曲班长虽然说话哆哆嗦嗦,就像一只受惊的猫,但她说的话还算有理有据。
“工具刀是我拿给她干活用的,出事前的整个下午我都在车间里,和工人们在一起。下午六点吃饭的时候,我在车间办公室和厂长一块,不信你去问厂长。”
小王问:“有谁看见你和厂长在一块?”
曲班长老实地说:“没人看见。”
小王问:“你们在干什么?”
曲班长脸就红了,咬了咬牙根儿,死活不说。民警叫来厂长了解情况,但肥肥胖胖的厂长说的跟曲班长有些出入,他的妻子站在他旁边可以做证。
“下午六点钟我在家,和老婆在一起,我们吃完饭,就开始看电视,直到听说周小妹出事儿。”
他妻子说:“我可以做证,我的儿子当时刚刚放学回来,他一心要让爸爸带他去逛公园,吃了饭还吵着让他去呢。”
曲班长找不到证人可以证明当时她和厂长在一块,但是厂长却有他老婆和儿子做证,甚至还有许多工人抢着为厂长作证,因为他们那天下午的六点钟左右不约而同地都看到了厂长站在自家窗台,悠然自得地抽了一根烟,把烟头扔到窗外。于是曲班长被列为了一号嫌疑人,带回了派出所。
另一个怀疑的对象,就是周小妹的男朋友鲁大刚,就算他不是杀死周小妹的凶手,警察说也要逮捕他,因为他们二人非法同居,平时还经常大声吵架,邻居们在接受调查时对此事反映强烈,说他乱搞男女关系,常常一夜不睡,影响别人休息。虽然死了女朋友,过失还是要处罚的。再说他有百分之五十的作案可能,因为他说不出那天下午他去干嘛了。
民警小王问了几十遍:“案发时你在什么地方,干什么,和什么人在一起?”
他先是不吭声,面带恐慌,后来吱吱唔唔:“我喝醉了。”他说,“喝了差不多有一斤白酒,醉得一塌糊涂,我记得我是在路上,手里拿着酒瓶,边走边吐。直到亮起了路灯,我就去了海边吹风。”
“和谁?”
“好像是我自己。”
这话自然不能让人相信,真实的情况是,鲁大刚一下午都在赌场,输了六百块钱,到晚上案发时,他正好潜入一所学校,偷了一扇窗户卖给了收破烂的。卖了二十块钱继续赌。这二十块钱输光之后,他就和其他的赌伴打起来了,用一把小刀划破了别人的脸,不过,那个倒霉的家伙并没有报案。小王把宁死不屈的鲁大刚带回了警局,防止他外逃。鲁大刚身强体壮,怕他在车上反抗,小王还给他带上了手铐。他和曲班长两个人都被关了起来,因为拒不交待,态度恶劣,当天的晚饭也没吃好,只给了他们半个馍头和一块咸菜。
他们抗议:“这些根本不够吃。”
小王说:“饿了吧?”
“饿了。”
“那就彻底交待。”
“我没杀人,这事儿你可以去问门口的刘老头,他一向讨厌周小妹,那天周小妹向他借五毛钱他都不给,可能因为这五毛钱,周小妹说他坏话,刘老头就杀了她。”曲班长饥饿中恍然大悟,向民警同志举报。
民警同志一瞪眼,说:“你的动机最大,那天下午六点半左右你在什么地方还没有交待呢,而且你自己的辩解找不到一个证人,不要诬陷别人。”
但是隔了一天的早晨,案情发生了一些变化。在这天早晨的前一天晚上九点钟,有两个神秘的人分别去了派出所林所长的家。当时正好下雨,现场没有留下脚印,只有泥泞一片,所以这件事也不可能载入历史,随着雨水冲走了。其实林所长最近也很烦恼,他的烦恼和死者周小妹略有不同,他这几个月帽子戴得有点歪,松松垮垮地扣在头上,有点风吹草动就可能飞掉,所以他很紧张,患了失眠症,生怕哪天对领导出言不逊,就被摘掉了帽子赶到太阳底下晒成干鱼。
那天第一个来访的客人给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大体的内容是这样的:三河电子厂的董事会刚刚开会决定,要捐款给派出所的某位领导配一辆新型的帕萨特,原因是派出所同志办案辛苦,经常忙碌到深夜,赞助一辆交通工具,也算是对派出所工作的一点小小的支持。听到这里,林所长并不高兴,他现在对车不太感兴趣,头上的帽子比车重要。因为没有帽子就没有车。但接下来的一句的确是让他心花怒放。因为据称三河电子厂的一位女代理的表哥在市局的行政业绩考察部门做领导工作,今天刚听说了这件事,打电话过来说非要给林所长记上一功,表鄣派出所出警及时,把影响控制到了最小的范围。
林所长殷切地给客人倒上了一杯咖啡,便亲热地询问那位神通广大的女代理的情况,改天准备去拜访。客人微笑着说:“她是电子厂曲班长的亲姑姑,她就这么一个侄女,可疼她了。”
“噢——人之常情啊,理解。”林所长若有所悟,点头称是。
第二位客人是在前一位走了大约有五分钟时敲门的,雨刚要停,他就敲门,这雨只好又哗啦啦地下了起来。这位客人早就听说林所长的夫人这两年的身体不大好,带来了大包小包的高级补品。其中的大部分林所长甚至是头一次见到,但早有耳闻,它们价值不菲,女人吃了是大有裨益。这下他那多病的老婆也很高兴,热情地冲茶倒水。“客气了,想必这些东西也挺贵的吧?”
客人谦虚地说:“哪里哪里,五毛钱的小玩艺,我们杨院长说只要对您的身子骨有用,多少钱都是值得的。”
“杨院长?”林所长记起来了,中级法院的杨院长。
“是啊,您记性真好。”客人说,“他还有个外甥叫鲁大刚,就在咱们区啊,小伙子也是挺正派的。”
林所长顿时惭愧地连连拍头,笑道:“对对,瞧我这脑袋瓜,竟然忘了杨院长的夫人姓鲁来着。”
于是,这第二位客人就顺理成章地留下来,和林所长一起吃了顿愉快的晚餐,出门的时候,雨停了。
第二天早晨的八点钟,案情的分析会进行得非常细致严肃,详细讨论了周小妹生前的一切因素,包括她的家境、为人、朋友,她在三河电子厂的一贯表现。这个幸福的打工妹在死后成为了会议的中心主题。最后,两位嫌疑人摆上桌面,从种种迹象表明,他们没有作案动机,理由是这样的:曲班长是周小妹的顶头上司,如果有什么仇怨,她可以非常轻松地在车间里就可以报复,大可不必冒险杀人。而且,据她交待,她并没有作案时间,这也符合当时车间里的工作时间表,只有半小时的吃饭时间,做为车间负责人,日理万机,她不可能抽出足够的行凶时间。而鲁大刚是周小妹的生前男友,两人关系一向很好,经常同居。这一点很多邻居可以证明,他没有杀人的理由。再说了,那天傍晚他并没有在行凶地点出现,因为他喝醉了。经过这一番冷静的推理,民警们豁然开朗,的确,凶手另有其人。曲班长的证词是可信的。
中午十点左右,在刘老头怡然自得地开始泡第一杯清茶时,派出所的警车开过来,把他铐上带走了。刘老头的那条大黑狗委屈地跟在后面,汪汪直叫,追了老远。车里面扔出一个冒着火星的烟头,烫着了它的狗鼻,它才痛苦地停了下来,屁股着地,抬头看了看太阳。
对刘老头的审问很成功,他一把老骨头在派出所的小审讯室里吓得咯咯直响,就差没有散架,让参加审问的人们很为他担心。
“民警同志,我交待,全都交待。那天中午十二点,周小妹向我借钱,我没借给她,因为我讨厌她。”刘老头低着头,罪孽深重地说。
“她向你借多少钱?”有人做着笔录。
“五毛。”
“就五毛钱你都没有?她是不是因此说了你的坏话,或者对你出言不逊,所以你就……”
刘老头听了,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大哭道:“民警同志,天大的冤屈啊,我再小心眼儿,也不可能为这去杀人啊,我活了大半辈子了我,不信你可以去问我的女婿。”
“你的女婿是谁?”
“他姓朱,在市检察院上班。”
人们听了,把他拉起来,让他坐到一个较舒服的凳子上,还给了他一杯清水,又问:“老刘,那你为什么不借给人家五毛钱呢?”
“因为我怕她没钱还我,民警同志。”刘老头张口就说,“我家那条大黑狗前两天咬了我一口,破伤风,伤口坏血,于是在中午我把钱花了去打狂犬疫苗了,不然,也许我会借给她一点,让她去买馍头吃。”
“那条狗呢?”
“刚才它还跟在车后面呢,现在不知逃哪里去了,民警同志。”
事情就是这样,凶手明确了。最后,案情通风会在一片肃穆庄重的气氛中进行,人们详细讨论了抓捕方案,包括参加人员、前期准备、安全预防和围堵路线等等。林所长叮嘱大家一定小心,注意保护自己。这些工作都做到位之后,人们分乘两辆警车出发了。
在刘老头的家门口,警察们从车里摸出了绳索和各种抓捕工具,刚要冲进大门。刘老头的老伴却突然从门后面冒了出来,对着从车上颤巍巍地下来的刘老头哭起来。
“你可回来了。”老伴哭道。
“咋啦?”
“咱家的狗死了,刚死。”
“哦,怎么死的?”警察们失望地问道。
“吊死的,我也没看见它是啥时候上的吊。”
人们陆续进了院子,果然,在小院的一处角落,有一棵小枣树。在近地的树杈上挂了个绳套,那条大黑狗的脖子勒在里面,嘴巴大张,眼珠子都鼓出来了,舌头伸到了外边,还流着几道口水。它的身子下垂,后肢离地大约有十公分,一动不动。看样子,它已经死了。
“案子终于了结了。”派出所调查员小王松了一口气,对大家伙说:“凶手在被捕之前畏罪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