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河断流》原文·华山
黄河落天走东海,
万里写入胸怀间。
——李白
世界上有许多动人的神话和传说。当大自然的威力还驾凌一切的时候,人们常常用神的力量来抒发自己的梦想和希望。唯独大禹治水的传说,这个歌颂洪荒时代的英雄的诗篇,不是用神,而是用人的形象,来概括人们征服黄河的美好愿望和英雄气魄。三门峡的艄公说得好:“胆小的人,黄河上没有他的路;有黄河就有敢治黄河的人。”中国人民几千年来就是用黄河的惊涛骇浪来磨炼性格的。
一九五八年十一月十七日上午九时,切断黄河的时刻到了!
一年以前,这里还是激流陋断的荒岛。现在成了向黄河进攻的战场。
三门峡摆开了锁住黄河的阵势……
峡谷当中,一道混凝土高墙顺着河势耸立着,如同一把利剑,从神门岛一直插进张公石,把三门峡辟成两半:——一半是滚滚大河,惊心动魄;一半是左岸峡谷切成的岩石大广场。整个汛期,这道高墙打退了洪水的九次进攻,硬逼着黄河让出了半个河床,让我们修筑起一座梳齿形的混凝土廊道工程,把左岸河床拦腰锁住。现在,当我们又要夺取另一半河床的时候,岩石大广场的围堰拆除了,梳齿廊道过水了。黄河回到左岸,才发现这条人河,已经不是当年的“人门河”。往日的“人门河”,“人门岛”,“梳妆台”,还有穿过左岸石壁的唐代运河“娘娘河”,——多少年来被惊涛骇浪劈成奇峰怪石的悬崖峭壁,已经从地面消失,变成了十二孔廊道横锁的人工河道了。
在左岸,咬住“鬼门河”的“狮子头”也炸掉了;“鬼门岛”切成了突立河心的平台,上面布满了十五吨一块的三角形的混凝土四面体,猛然看去,活像岛上扎满了野营帐篷。这是大战黄河的“重型炮弹”。峡谷附近,公路两旁稍为宽敞的地方,都堆满了山一样的岩石“炮弹”:五吨重一块的,用铅丝穿成葡萄串的,用铅丝笼装成一笼笼的……风钻手在大块石上打钻凿孔,插进钢筋,准备好让吊车随时吊运;起重的机械群在石料场上吼动着,重型的自卸卡车一字摆开,聚光灯把峡谷照成不夜城……我们要把“神河”一举切断,用闸站闸住“鬼河”,硬逼着黄河放弃激流中心的禁区;我们要把整条大河锁在左岸的廊道工程里,硬逼着黄河把另一半河床交出来——
我们要喝令黄河让路!
我们要锁住黄河!
我们要把万里黄河捏在手里!
是黄河终于低下头来,还是暴怒的河水终于把戗堤冲垮?这是一场分秒必争的恶战。为了这一场扭转黄河历史的大决战,一个激动心弦的战斗口号日日夜夜在人们心里沸腾着。
一九五八年给我们带来了多少激动心弦的时刻啊!整个冬天,成万万的农民一齐动起手来,向大地要水,向大地要粮;六万万人一声“大跃进!”地都动了。我们兴奋,我们惊讶,不能不迫使自己这样提出问题:
“全国都在跃进,为什么三门峡不能跃进呢?”
黄河似乎也感到决战的时刻到了,河水总是不肯消退。已经到了十一月中旬,流量还是停留在二千秒公方以上。超过截流的设计流量一倍。今年秋天碰到了五十年一遇的丰水年。锥子山已经戴上雪帽,秋雨还在下着。黄河硬是下决心较量较量了。
在这样大的流量切断这样凶猛暴烈的大河,当面的困难还是没人碰到过的。可是,下游来的河工说得好,“黄河抢险堵口,几千年来,两只手也一样堵住了;三门峡有这许多机械,这许多有学问的人,还怕什么?”
“下游堵口,有过这样大的流量吗?”
“水大水小,可不是任你挑选的咧。千家万户就在黄河底下躺着,水不下去,就不堵口啦?”
人们把黄河叫做“害河”、“孽龙”、“败家子”,把黄河的洪水比喻最大的灾难。可是都没有说出中国人民对于黄河的深厚感情。黄河下游的一个妇女人民代表说:
“我们怕它,恨它,怨它,骂它,又舍不得离开它。打从我记事起,母亲便背上我跑黄河;我会走路了,父亲牵上我的小手跑黄河;后来我结了婚,有了孩子,我又背上自己的小孩跑黄河。可是洪水一退,我们又回来了。我们世世代代就是离不开黄河啊。没想今天我们要亲手治住黄河了。”
从世界屋脊下的巴颜喀拉山到太平洋西岸的渤海湾,黄河这样颠狂,暴烈,在亚洲大陆上奔流万里。洪水一来,几千庙地眼看着便被掠走了,顷刻间一片汪洋。历代多少著名的河流与城市,都被吞没,荡平,深埋地下了。可是洪水一退,又是千里沃野,撒下种子便是丰年。引一股黄水,百里沙荒就喂肥了。中国大平原就是黄河把黄土高原搬到海里填成的。真个是“千顷波涛千顷地,一河眼泪一河粮。”黄河里流的不是浊浪,而是土地,是庄稼,是浸透了血泪的乳汁啊!
黄河!黄河!你以文明古国的“文化摇篮”闻名于世界,用移山填海的气魄横贯中国大陆,暴烈的性格里深藏着慈母的心怀。当我们今天要把你抓在手里的时候,还有什么壮丽的图画能比眼前的惊涛骇浪更能激起人们的雄心呢!
“我们的读书人啊,”截流指挥员谢辉同志说,“什么困难,都计算到了,就是不算克服困难的人。”
十一月十七日上午九时,流量还在二○三○秒公方,总攻击的号令响了!
成万吨的大小岩石,以每分钟一大卡车的速度向激流中心猛泻着。
正当峡谷进口的鬼门岛,这是大决战的指挥中心,也是总攻击的进攻出发地,截流指挥台俯临危崖,截流公路从危崖下直迫神门河口。这就是三门峡的主流神门河,鬼门岛和神门岛之间的激流中心的禁区。五十七台自卸汽车日夜不停地奔驰着,满载着一车车的岩石,从右岸横过鬼门溢流桥,驰上鬼门岛,一直开到危崖下的公路尽头,堆筑着指向对岸的戗堤。
一连三天,强大的车队日夜奔驰着,这样准确,迅速,勇猛,而又有节奏。虽然来去都要经过窄窄的鬼门溢流桥和危崖下的进占公路,但是第一天抛投的石料就达到六千立方米,平均每分钟一大卡车。超过了设计要求二分之一。
二十日第一个钟头,戗堤插进了河心十二米。黄河暴怒了!万里黄河集中了它的主力,冲进神门,恨不得把两岸石壁和戗堤一气冲塌似的。时间就是一切。进攻的速度加快了:五十秒一车,四十秒一车,三十秒一车;载重十吨的,十二吨的,三台汽车并排着向河心猛击;二十五吨大“玛斯”也投入战斗了。
可是多大的石头,总是站不住脚,好容易露出水面一点,又冲跑了,刚刚填平一角浪窝,又陷落了。整整八个钟头,戗堤毫无进展。
“国际水平”论者简直暴跳起来:
“在这样大的流量截流,根本就是错误!犯罪!非失败不可!”
可是什么“国际水平”,又有过我们这样的人呢?
谁见过这样的截流汽车,一俯冲就到了龙口,一掉头就退到堤尖,一车车石料都是直接卸到河里?
谁见过这样的机械群,既没有后备的机车,也没有成套的备品,一连八昼夜都全都投入吊运,从没让汽车在料场空等一分钟?
谁见过这样的推土机,在戗堤上插花进退,只一刀便把堤头推平,一倒闸又给汽车闪开道路;前进后退都是开的五档快车?
谁见过这样的龙口突击队,脚下就是淘刷着堤根的狂流,身后就是直薄河心的汽车,他们在夹缝里钻空子平整戗堤,抢修道路,手下的堤头总是这样牢固?
谁又见过这样的截流指挥员,一没进过大学,二没学过工程,只是在工地滚上一年,学上一年,“在战争中学习战争”,把当代截流技术同几千年来的堵口经验结合起来,工程专家不敢决定的问题,他们决定了,工程专家拿不出的技术措施,他们拿出来了,而且这样快,就在戗堤毫无进展的时候,进占的办法就出来了呢?
在神门河口的下游,正当三门峡三股雄流冲击喷射的中心,一柱石壁傲然屹立着,这就是古来闻名的“中流砥柱”,中国民族性格的象征。三门峡的艄公把它叫做“照我来”。几千年来,黄河的船夫在三门峡找到了一条路,这条路,就是骑着大浪冲击。哪怕迎面劈来的石劈,眼看就把木船碰碎,掀翻,也要顽强坚持,勇往直前。“照我来”就是神圣的召唤。就在劈头猛撞的刹那间,大浪从石壁反扑回来,把木船托过一边,——正好闪开石壁,顺流而下。粉身碎骨的险境也变成破浪前进的坦途了。
猛攻神河的人,正是在困难面前充满自信的人,从千军万马找到了力量和信心,从当面的困难看出了胜利的道路。
“黄河上没有回头路,”不向前猛攻是站不住脚的。硬顶着激流的上游堤角,这是黄河全力争夺的焦点,也是猛攻神河的“冲锋阵角”,“重型炮弹”就从这里迎头猛击!下游堤角是激流迂回包抄的“侧翼阵角”,特大块石就从这里固守侧冀!——巨大块石和混凝土四面体,组成了连续突击的冲锋部队,两路出击,一路抢占前进要点,一路稳住侧翼阵角;小块石则是支援冲锋和占领阵地的主力部队。一旦两角露出水面,小块石立刻全线出击,趁势扩展堤头阵地,掩护两角继续猛攻。正是在这反复冲击的时刻里,黄河下游创造的“葡萄串”和铅丝石笼,表现了出色的黄河性格:你把这块冲跑,那块就拖住了,你把那块冲跑,这块又拖住了;一扒住堤坡,就把整个阵脚稳住,沉到水底也要占领住水底的阵角;顽强执着如同猛攻神河的人们。
八个钟头以后,被激流冲垮的三米堤头,又夺回来了。戗堤还是十二米,但是——脚根站稳了。十一月二十日白天,是淘刷坍塌最凶的一天,也是戗堤进占最快的一天。二十一日晨七时,六十米宽的龙口,已经被戗堤横断了二十二米,把神门河的脖子掐得紧紧的。激流一旦挣出龙口,直吼的山摇地动,满河浪花。激流中心“油沫锅”从未有过这样暴跳如雷而又乱成一团的浪花。守望着龙口的老河工忽然说:
“黄河乏了!没有劲了!”
这里有个发人深思的插曲。当时神河的流速,达到每秒七?二一米,超过设计流速(五·五)一·七一米,落差达到二·九七米,龙口的水深都测不成了。五百公斤的测深锤“重铅鱼”,刚一触及水面,就甩到半空,飞鱼似的,沉不下去。什么电线测深仪,回声测深仪,测出来的数据都是乱糟糟的。整个班水下情况不明。能不着急!猛听得一声慨叹,值班指挥员赶忙问道:“你说什么?乏了?怎么看出来?”“还用着看吗?”老河工指着水下说,“听都听出来了。这不是!空空,空,石头扔到水里不多滚动就站住了,不是古隆隆隆隆流出老远去了。截流堤在水下顶到对岸了——顶多三米深!”水情组的技术员一旁听着,只乐的欢跳起来:“就是三米!我们测了又测,算了又算,都是三米,就是不敢相信,总以为是测错了,没敢上报!”你没有勇气上天,到了南天门还以为是个蛤蟆洞呢。
当切断黄河的庄严时刻临近的时候,人们无所畏惧,也睡不着,——担子重啊!只是和黄河打上几个回合,顿时信心百倍,好像整条黄河的力气都跑到了自己身上似的。时间也变得格外宝贵了。中国有这许多大江大河,到处都在修筑水利工程。长江三峡这个二十倍于三门峡的世界水利工程的绝顶,还等待着人们攀登。一条神河要截上二十五天,这还了得!
时间,时间,决定一切的还是时间!多少人还在预计着截流高潮的到来,多少人还在设计着进占神河的方案,多少人还在等着注定的失败。可是突然,一九五八年十一月二十五日黎明六点四十五分——戗堤飞斩千尺浪:神河断流了!
顷刻之间,如同两岸的悬崖峭壁突然崩塌下来,峡谷深处爆发出震撼山岳的一阵欢呼,满盖住大河南北的人们,突然冲下陡岸,冲上戗堤,在河心拥抱起来。这是大河劈开的两岸石壁在拥抱,这是太行山和伏牛山在握手,这是三门峡人在欢呼黄河历史的第一个幸福的黎明——戗堤合龙了!黄河腰斩了!三门峡再也看不到恣意狂奔的激流了!万里黄河的幸福黎明开始了!
在三门峡切断世界上最凶猛暴烈的大河,只用八天时间,只抛投了近四万方的块石和一百六十八块混凝土四面体。这是没有先例的。
“世界水平,也不过是把黄河切断吧?”党委书记张海峰同志在决战的前夕曾经这样说。当时,我们不怕“国际水平”,可也没想到创造世界第一,我们只想截断黄河。可是神河一断流,三门峡跃进一年也嫌慢了。总工程师汪胡桢说:“三门峡也可以说是长江三峡的试验室。一九二四年加拿大的石规纳河截流,公认为最难,头次失败了,另开新的引河,两个月才堵住,流量只七一五秒公方(我们是二○三○)。美国最大一次截流,是一九五一年麦克纳瑞水坝,龙口宽七八米,水深一八米(我们宽八七米,深二六·五米),中途截不动,停工十六天(我们一鼓作气,八天完成)。共用十二吨四面体二○八八块,别种材料七五○○○方。我们把当代水工技术同黄河堵口经验相结合,只用十五吨四面体一六九块,铅丝石笼一七九个,葡萄串石头四十四串,大小石料近三七○○○方,就堵住了。”
黄河大练兵,三峡创奇迹。我们不光向黄河要水,要电,要粮,要土地,还要时间。突破了技术就赢得了时间。水工技术正是以流速为标志的。“我们征服了七?二一秒的流速,再做黄河其他口门就不困难了。到长江做三峡工程也有信心了”。
大自然赐给我们这样伟大的河流!当我们把万里黄河捏在手心的时候,它能给我们多少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