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家浜秘事》原文·作者:俞小红
沙家浜,它的地名变了三次,横泾、芦荡、沙家浜。在常熟众多的乡镇姊妹中,惟有她的地名是三音节的。三音节的地名,加上一个“镇”字,读起来有点拗口。为何把原先乡土气息的名字改为“沙家浜”呢?主要是出自经济发展的需要和旅游业的需要。因为常熟毕竟是小县城,又处在沪宁线的边缘,再亮的光环也被苏州上海大城市的光海淹没了。而提起“文革”中的京剧《沙家浜》,红遍全中国,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而艺术作品中的“沙家浜”出生在常熟,又有一句“常熟城里有名的美人”的台词,因而,提起“沙家浜”就会联想到常熟,小县城便沾了京剧台词的光。其实,常熟人要感谢的是北京京剧团的剧作家,也是著名的小说家汪曾祺先生,《沙家浜》中“智斗”那一场便是他写的。因美人而得其名,也没有什么不光彩的,我们这个世界本来就是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嘛。
当然,叫什么地名本来也并不太重要,重要的是这块地方能生出人才和聚拢钱财。王勃所言“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说白了,便是指地理优势和人才优势。沙家浜就是这样一块风水宝地,它的丰厚的根系和传统的血脉,滋养了一代代奋斗者和创业者。
1965年,第一个在《沙家浜》中扮演阿庆嫂的京剧名演员赵燕侠到常熟体验生活,有关文化官员便陪她到阳澄湖四周的乡区转了一圈,芳草萋萋,芦苇青青,到哪儿去寻觅斑驳潮湿的河边茶馆呢?不过,阿庆嫂这个原型却是有的。她叫陈二妹,村里人都叫她关林嫂,因为他的丈夫叫陈关林。但她不是沙家浜人,而是董浜镇雪沟村人。1940年,谭震林受党中央派遣,化名林俊到常熟董浜镇一带,担任江南抗日义勇军司令员。陈关林夫妇在董浜镇上开设了“涵芬阁”茶馆,作为党的地下交通站,陈关林是站长。小镇地处偏僻,是通往阳澄湖地区的一个枢纽,日伪军和新四军都在镇上频繁活动。茶馆三面环水,有后门通河埠头,情报和药材都在河边交接。有一个时期,谭震林和夫人、女儿经常隐蔽在茶馆阁楼上。为了掩人耳目,陈二妹把自已的小孩送给他人抚养,而把谭震林的女儿当作自已的女儿带在身边。1941年皖南事变发生后,谭震林从董浜出发去新四军驻地传达上级指示,陈二妹扮作小媳妇和谭结伴而行。她手挎竹篮,走在谭的前面,刚走到一个村庄口,窜出两个伪军拉住他俩,陈二妹不慌不忙掏出几元钱,让伪军去买包烟抽,支走了伪军。这时,陈二妹就对谭说:“林司令,你腰里的枪不方便,给我藏起来吧!”她将枪包好,甩给河里摇船的一个亲戚,说:“先放你那里,我回来取!”又走了一段路,那两个伪军突然折回来,非要搜谭震林的身,结果大失所望。在陈二妹的帮助下,谭司令终于脱险。不久,新四军北撤,陈关林被日寇抓走,牺牲在苏州监狱里,而陈二妹不屈不挠,带着自已七岁的儿子和谭震林五岁的女儿,继续为新四军工作。陈关林牺牲时,她只有28岁,经常跑苏州、上海,为新四军伤病员采购药品和食用品,并为伤病员烧饭洗衣。1985年,谭震林故地重游,见到陈二妹,握着她的手说:“你就是阿庆嫂”。
历史的印记如此清晰,就象春天的芳露滋润青青的芦苇。但历史常常只注意杰出人物的功绩,却遗忘了凡夫俗子的血管里汩汩流动的青春汁液。陈二妹在抗日的血雨腥风中无私无畏,但她在解放后一直默默无闻,拿着菲薄的烈士家属救济金,一直寡居到现在。她能逃过“文革”的劫难,也算不幸中的大幸。否则,1995年5月,中央电视台的专题节目组不会千里迢迢来到董浜采访她,当年轻的主持人坐在她那简陋的老式飞来床上时,她仍然在絮絮叨叨地诉说陈关林牺牲的往事。时光也许会淡忘惨白色的血痕,不过,那悼念死者的纸钱,一张一张地飘飞,却分明在告诉我们,千万别忘记东洋人的罪孽。
悲剧有时候会以一种滑稽的形式出现。沙家浜当时叫横泾乡,和横泾毗邻的是唐市乡,这两个乡与阳澄湖水路相通,有大片的芦苇荡,新四军早期的伤病员便是活动在这里的。船在水里是流动的,何况是在战争环境里,一列船队早上也许歇在横泾,黄昏也许就泊在唐市的芦苇深处。所以,这两个乡和董浜乡都可以算是沙家浜。历史人物的机遇是不相同的,当“文革”开始时,初期造反的人便乘机捞革命样板戏的稻草。邻近常熟的太仓县出了个活学活用的典型,此人是个农村里能说会道的老太婆,被在那里搞“四清”的中国的副统帅林彪的老婆作为政治典型而选中。而在常熟,有人也选中了一些京剧《沙家浜》的原型人物,即在抗战时活跃在横泾、唐市一带的地下党员。其中就有两位女党员,一个叫陆菊,一个叫苏金氏。这两位女中豪杰,因为在“文革”早期被四处八方的基层组织请去讲革命传统报告,反响热烈,红极一时,因而,一旦京剧《沙家浜》作为江青的样板戏后,她们俩就成为了“丑化样板戏”的罪大恶极分子,在“文革”中惨遭迫害。陆菊被作为“叛徒”而押到横泾、唐市轮番批斗,后来因病去世。苏金氏的下场更悲惨,她本名苏贻民,是宜兴人,随丈夫嫁到常熟,1939年参加抗日活动,能力强,肯吃苦,新四军常住在她家。1941年,新四军北撤时,她留下来坚持斗争,后来被捕,经过营救出狱。“文革”中,她被打成“自首变节分子”,身体受到严重摧残,只活到五十多岁,领养的儿子也死了。
那一天,与沙家浜镇镇志的作者之一徐耀良侃大山,细数乡村史迹,这宝地上的人才还真不少呢。大革命时期出了个石楚材,背叛地主家庭出身,站在贫雇农一边,后遭到枪杀。抗战时,石楚材的侄子杨帆(原姓石,参加革命后改姓杨),以青年学生身份参加新四军,深受陈毅的器重,解放后曾任上海市公安局局长。现已离休的原解放军报总编辑吴之非,是在解放战争时期投身于革命洪流的,他的军衔是少将。中国话剧界的著名导演胡伟民也是诞生于芦荡这块血地,他后来被流放到北大荒,在那里养了两个儿子,一个叫胡雪杨,一个叫胡雪桦。胡雪杨以执导话剧《留守女士》、电影《童年往事》、《牵牛花》闻名。胡雪桦在美国学电影制作,以二千万巨资拍摄的《兰陵王》,获1995年度美国电影学院奖。
要文有文,要武有武。要说手艺,芦荡乡的裁缝也是顶尖的。隶属于国务院机关事务管理局的“红都服装公司”,由裁缝国手田阿桐出任总经理。他是正宗的奉帮裁缝出身,从小在上海学生意,1956年去北京中南海专为国家领导人做衣服。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都穿他做的衣服呢。从横泾、芦荡、沙家浜这三位一体的宝地出发,无数英才豪杰闯荡三关六码头,他们的光彩,如同星星闪亮在祖国的天空。如今的沙家浜镇,愈来愈年轻,东面紧贴阳澄湖,右面连接昆承湖。20年前到芦荡去,仅水路就要半天,现在通了汽车,东至上海西去苏州的干线也横贯镇中。
在一个春阳朗照的星期日,我们骑车寻访沙家浜。人们常会对历史开玩笑,现在的芦苇丛中,竖了许多“修枪处”“印报处”“养伤处”的木牌,春来茶馆也依照京剧里的模样临水而建。我们对这些人造的假古董一点也不感兴趣,偏去芦苇人家领略象清水一般至纯至美的人情。我们到了与吴县一湖之隔的龚浜村,村子整个就象在水中泡大的一般,大湖套小湖,小湖连河汊。据主人介绍,这个小村处在两县交界地,当初新四军江抗部队与胡肇汉的忠义救国军就在这一带打过仗。水网地带,大部队运作很不方便,主要是水上游击战。龚浜离吴县肖泾镇不远,新四军原先与胡部达成共同抗战协议,后来,胡枪杀了积极抗日的肖泾镇镇长,便成了日寇的帮凶。有朋友带路,我们受到于家主妇的盛情招待。于家1993年花7万元造了一幢楼房,就矗立在湖边。我倚立在她家的阳台上,远眺那春阳俏临银波晃动的万顷碧水,三五小船扬帆疾驶,黄里泛青的芦苇隐隐飘动着紫烟,枪声已经远去,唯有家家欢笑的歌声,融入于家少女有节奏的踏洋机声中。于家有三个女儿,个个学有所长,大女儿毕业于常州卫校,二女儿从纺织中专学成后分配在毛纺厂,第三个女儿呢?母亲再也舍不得她飞出去了,准备在家招女婿,衣架上成排的茄克衫,正是她日夜辛劳的成果呢。
吃饭了,摆了满满一桌的佳肴,全是农家新鲜的出产。嫩玉似的茭白,肥硕硕的黄鸡,鲜美的清蒸鲫鱼,还有一海碗碧绿的草头。农家女儿不象城里姑娘推三阻四,我们一劝酒,她便端起一碗啤酒仰脖喝个精光。于家老奶奶70多岁了,看着我们乐呵呵地笑。她至今仍清晰地记得,60年前她还是小姑娘时,胡肇汉带领一支游击队在湖边与日寇交火,机枪子弹像雨点一样扫过屋顶,她吓得躲在床底下颤抖。
酒酣耳热之际,我们摇着小船笃悠悠驶向湖甸深处。小船滑过水草凝碧的浅滩,船底像被魔手拖住似的,非要用竹篙撑了才移动。水质很清冽,未受污染,在城里难得一见的水花生和游动的鲫鱼,活泼地相互亲喁。信手牵扯起水面的菱叶,有一个个小菱角生长着,红红绿绿,像水淋淋的宝石。甸岸一线,无数密密的苇叶,像一柄柄绿色的剑身,齐刷刷地向你逼近。今日沙家浜,一派平和安祥,再也不是战争年代那种凄风苦雨背井离乡的情景,稻米年年丰收,生机欣欣向荣,农民无需为令人心酸的穷窝奔忙,囤里有粮,手中有饷,勤谨换来了温柔富裕之乡。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