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书可读”与写作》·作者:丁巴达吉

圣经上讲,太阳之下没有什么新鲜事。初次看到那句话已是很久,直到许多年过去,我才写了一篇文字《故事》,妄图证其伪。可是再到后来,看到又有新的理论,比如说人类历史的进化过程似乎是一个螺旋前进的过程,也觉得没什么可以再多余述说的缘由了。正是基本结构相似但层次轮廓又不同的情形,新是新的,却总是有旧的痕迹而已。

今天骑车从玄武湖旁边经过,往路边的一书报亭里瞥了一眼,忽看见一本杂志封面上赫然印着一行大字:无书可读。就又勾起来那多年前的想法:究竟有没有什么新鲜事正在发生?而这事是从未发生过的,需要我们去重新把它写下来。紧跟着又想:究竟有没有书可供我们再去写,再去读,就像从某一个年代忽然无理的将之划个界限一样。

其实问题一旦明确地提出来,答案往往便已然明了了。怎么会?怎么会再无书可读,无书可写。

可是有很明显的事实摆放在那里,让人仍旧不断地疑惑于这样的问题当中。比如曾有人抱怨印刷术的产生,必然会导致不可遏制的坏书泛滥的趋势,这是几百年前的担忧,事实证明,作此担忧的那个人是一个具有敏锐预见性的人。随便去几个书店,你就会发现见于市面的坏书实在是太多了,这与几百年前是完全不同的情形。由于以前出版一本书的困难,那时的读者反倒成了幸运者,他们不曾面临着现今的读者所面临的问题,——从良莠不齐的千百种书籍中找到真正的好书。从最普通的意义上讲,如果是挑选一本五十年前,甚至几百年前作者的书,那还好说,时间早已经将划分良莠的过程完成了,你甚至没有机会知道那个时候还存在过一些坏书,还存在一些不太值得一读的作者。所以买回莎士比亚、托尔斯泰到家的时候,我们总是心悦诚服,即使那些书不对你的胃口,不合你的趣味,放在一旁也就罢了,你仍然不会太懊恼买了一本坏书。可是我们要去买一本时下的作者所写的书的时候,问题就大了。

其实,即便时下作者出的书,也是经过了一层审核与挑选的。可惜代我们作此判断的人没有时间那么公正,那么客观。(时间的挑选,其实是无数代读者的功劳。)他们是一些个别的编审者,再加上这个时代是如此商业化,如此的信息化,如此的品位差别巨大,审美多元,难免造成一个结果,那就是让我们个体的读者自己去挑选与判断,给我们留下一个购买前的难题。我们得小心翼翼,精挑细选,惟恐把一本不值得买的坏书带回家。尤其对一个爱书之人,更容易犯此毛病,常常后悔误认一本坏书为好书。

逛旧书摊时,常常有好玩的事情发生。当你发现仅仅3元钱就可以买到一本英汉对照的莎士比亚著作,从《十四行诗》到《哈姆雷特》;而需要花7、8元钱买一本某位当代作家的什么新作《某某宝贝》时,不免哑然失笑,——检验过的经典因为时代的变迁已经变得不值钱了,而既不“美”也没有“真理”的当代著作,却因为符合时代卖出了一个价钱。

说到故事的新鲜与不新鲜,你不能不回想那些大师,莎士比亚、托尔斯泰与雨果是我常常想起的几位。这几位的书,我看来是久读常新的。无论从故事,还是从思想与语言,都堪称难以超越。可问题在于,这不是几百年前的世界,人们的生活方式与阅读方式,都已大大的不同了。现在有那么多娱乐方式和消遣方式,这使得我们去读莎士比亚那么厚重、需要思考、需要消化、需要静下心来长时间才能完成一个阅读过程的著作,成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可能谁都知道,莎可能要比什么当代某些作家的见识更为深刻,故事更为有趣,可是莎的方式,故事的背景以及它所要求的阅读方式,已经不能让人接受了。我们还是需要能够让我们快速的进入状态,快速的联想起我们的生活,快速的得到愉悦的书籍。一句话,我们当代的书。

那么看来,重新去创造,去描写我们的当代的世界,当代的故事,还是必须要做的一件事情。而且旧有的书籍中的确是讲了共同共通的人性,千百年来一直在改变,却仍有重复不变之处,的确讲了许多不变的故事结构,千百年来也一直在不断地重新发生,又被重新讲述。可是这承担那变化着的人性的人,那不常更改的故事的主角,却在不断的更改出一些别样的社会时代特征。这是旧有的书不能满足于我们现代读者的原因。托尔斯泰的安娜,与人偷情,还要卧轨,那时是一个多么清醒的人。可现在的偷情者,恐怕难有那样的清醒了,纵欲本身就已经将人麻木了。如果说安娜想的还是爱情,那么现在的偷情者,想着爱情的人不多了吧。不管是好是坏,这首先是时代的特征。再比如莎与雨果的人物,那是理想主义、人道主义的高歌,可现在的读者,已经厌倦理想主义了,至少是已经把理想与对他人的关爱深深的埋在了心底,连自己都不能察觉了。我们觉得追求个人的利益与幸福就已经足够了。莎的诗歌,谁敢说不好,可我们却不喜欢真理的揭示与淳朴的反复了。

如此说,也是废话。因为一开始就讲,新鲜事还是不断发生的。也需要我们去写。可是就在这时间的镰刀把坏的在割却之前的那段时光,挑选好书的困难将始终存在。

无书可读于是成了读者所遇到的一个常有的感叹了。对于一个普通的读者而言,比如讲一个文学爱好者,仅仅是希求买回家一本可以给自己带来愉悦带来共鸣的书。可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去做一个普查,看看究竟今年的作家出了多少种书,又是如何的分门别类,逐一的作个客观的审查与判断,再去买回我要的那一本。实际上在浩如烟海的出版的书籍面前,我们每一个当代的读者只是在非常无奈又偶然的把一本也不甚清楚究竟好坏的书带回了家。这其中还夹杂了许多整个出版界与广告煤体所施加的影响,这本身就是一个可笑的事情。回家逐步仔细阅读的时候,才发现,这写书的人只有一点是与我们共同的,那就是也是浮躁茫然,心思暧昧的。同时,这又是共鸣。

那么对于写作者而言呢,又该写些什么?面对着我们之前的无数优秀的书籍,处于当今另外一个崭新的时代之中,该怎样去写呢?我看也是至少先去除了那层暧昧的心情与浮躁的气息。媚俗者,千万不要不承认,承认之后的有意识的媚俗反倒可以成为光明正大的产业去作。写作者本人可以更好的因此而生活之外,别人也反倒不会厌恶。因为彼此之间是透明清楚的。批判者,也不必把自己的姿态摆的那么过于认真,非得为什么义务以及良心写作不可,甚至仍然是社会求之不得的,也不必故作清高状。我们这个年代怀着不同目的写作的人太多了,或者讲为了生计而提笔写作的职业写作者太多了,这也是与几百年前太不一样的。写作者在几百年前恐怕并不是一种正当的职业,至少也没形成一个阶层,可我们现在却有一批以此为生的职业作家。

职业作家所作的一切事,从远处看,好像就是读书爬格子,卖文求生,与其他职业者并无不同,可一旦他非要写出一本书来阐释一下自己预先设置好的表达与意义之时,同时还要指望着借此生存下去,事情已然起了变化:那就是匠人般的造字。当然这也是诞生伟大文人的一条道路之一,但全然失去了最初写作者的纯朴动机,为了表达而表达,为了认知而著述。

另外职业写手中,还没有寻找到一个稳定的收入来源,进入某一个圈子,某一个机构,得到某一种稳定津贴的人还算是好的,因为他们在生活之中写作,他们在摸爬滚打之中体验,同时写作。可是对立的一批人呢,其实已经在生活的另一层面上,他们靠写作得到稳定生活之后,写作已然成了他们继续维持自己地位与生活方式的手段,这不免已成了悲哀。

不管这世界再怎么变化,时光再怎么前进,我相信我们总是要读书,要需要有人给我们写书。因为生活本身无论怎样被人宣称仅仅活着就够了,我们总还是需要沟通,需要被赋予一种那怕虚无缥缈的意义。这层意义会让我们觉得站立在地面之上更为踏实与稳定,也更有勇气。只是写作者们如果都不要以写作为职业,把写作搞成产业化,让读者与写作者更多的重叠起来,可能作者更容易写出一本像样的书来,读者也更容易找到一本象样一点的书来。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