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村片断》原文·张杰

作者:张杰

河岸边的路弯弯曲曲,坑坑洼洼,随便顺着一条路走下去便会找到一个村庄,就像顺藤摸瓜。

张村――黄河岸边一个极其普通的村庄,绿树环抱的村西住着一户人家,有二男各有追求,只有老父兀自于田间挣命。其长子不知何时学会驾驶,便偷着借钱与人合买了一台拖拉机,不料却在一次回家途中使一扒车男孩成了轮下鬼。本来司机没责任,怎奈死者家里有些门道,公家便令目不识丁的他糊涂按了手印收入狱中,说除拖拉机外另交八千元罚款即可放人。其父四处借钱不得。其儿幸遇已在狱中熬成头目的儿时临村伙伴,才免遭皮肉之苦。狱官见他老实又非大案,便让他去厨房帮忙。此时有两个被拐卖的妇女,案破后因一时无人认领临时收容其中,他便时常多打些饭菜于她们。于是平时令媒婆望而却步的长子在狱中交上桃花运,释放时一妇女非要跟他出来,便与公家商议,说交三千元即可放人。

村里当家人于是全聚在这户人家院里,星光被老父的唉声叹气击打得乱七八糟,院里疯长的槐树黑黑的仿佛要将人吃掉。院里摆着一张案板桌和一圈歪歪斜斜横七歪八的小板凳,桌上几盘小菜和一瓶本地盛产的美酒。老父带头饮了一口咧着嘴说:老少爷们儿,孩子摊这样的事,我没本事,今儿把大伙请来作个主,明儿一早我领小二给老少爷们儿磕头请安!喝爷们儿喝!酒盅从他手里挨个滑过村里人的嘴唇,村里的二大爷稀溜了一阵说:我说哥我说,没有不下雨的天,没有不用人的人,人心都是肉长的,谁要遇着这事不管谁就不是他娘养的,你说是不老少爷们儿?村里人都说:那是那是今天说啥也得把钱凑上,谁家没个大事小情。二大爷说:我说哥我说,我说你啥都不用管光管喝酒就行来来喝酒喝酒。

村里人稀疏散去,角落里传来小二啜泣的声音,父亲的巴掌啪地打在头上:妈的,从明天开始到家后窑场干活挣钱别上学啦。小二说:爹,老师说今年俺能考上初中。父亲瞪着眼睛说:妈的Х。小二便往屋里去了。父亲却在院里坐了半夜,星星累了,便也兀自四处散去,捉它们的迷藏。

破旧的大门映着血一样的红纸,按规矩这一家三年之内不准贴春联办喜事,现在可好,地下人尸骨未寒,两样这家人却全办了。

活着的时候当家人说:我知道东北冷没想到冷得这么厉害。眼看着咱们这里一天天阳春,我坐不住了,便出发去找去年的建筑队,一年挣个千儿八百的也好养家糊口。谁知道到了那里一看就傻了眼,雪原茫茫,一望无际,找了好几个地方都不知原来的建筑队到什么地方去了。也有说因春长不在这边干的。没办法只好在雪原上流浪,身上的盘缠早花光了,想找个活儿干挣点路费,不想心里着急却病倒了。

他心里清楚:无论如何也不能死在这儿,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和八十岁的老娘。走不动了就爬着走,后来便失去知觉,幸好被好心人救下才算没有命丧黑土。回来有人问他还出去吗?他说:外面有金砖都不看一眼,就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他便在村后的窑场干活。正值当年的他干活却一天不如一天,人们都说他熊包,也就是说他不应该熊包。一米八几的块头当年还选入过国家仪仗队,从前干活跟上他的不多。后来他连一车坯子也拉不动了。他的女人却要他拉:拉不动我帮你拉,你在前面拉我在后面推俩人还不当一个人?不拉吃盐点火靠啥?他拉着拉着便倒下了。送到医院才知道是癌症晚期,医生说最多活两个月。他想吃点肉喝点酒,不敢给女人说,便让看望他的人捎信。他的女人说:他吃屁。他的老母亲听后大哭一场,让人割了肉送去,孩子拿起酒便往他家跑。他看着碗里的肉盅里的酒显然很高兴。可是他的筷子却拿起又放下拿起又放下。孩子说:叔,你啥都不用管光管喝酒!他说:喝酒喝酒。可筷子还是拿起又放下拿起又放下。他已经什么东西也吃不下。孩子赶紧背过脸去,回到里屋去了。

人们把酒洒在坟前的时候,传来几声稀稀疏疏或真或假的哭泣声。孩子心里说:走吧!说完,就感觉自己也长大了。

瞎子阿玉失目以前善于讲各种各样的故事,并且是一个耳聪目明的精壮劳力,他讲得最好的要数自己搜集加工整理的戏骂盲人的故事,但这些故事在他突然失目之后再也只字不提,这未免让人为那些故事感到十分可惜。

夏日乘凉或闲暇时他往往吸引村里的大批听众,在大批荤素故事之后他总能拿出一个令人叫绝的戏骂盲人的故事作为压卷之作,逗引众人哈哈大笑满足离去。孩子们最得意的是他们在一个夜晚和他一块散步,当他讲到最高兴得意的时候大伙儿偷偷走掉,让他自我陶醉、旁若无人地再讲述很久。在他讲这些故事之前的童年时代,他常常恶作剧地用布或毛巾蒙住眼睛去邻村挨家挨户说:大娘行行好吧给拿点馍吃。人们赶紧拿馍出来却发现受了骗。久而久之他便赢得一个响亮但稍微难听一点的雅号:瞎熊!当他长大成人,村里人渐已忘却陈年旧事与雅号时,他却在一次戏骂盲人的故事讲述里发现自己眼里长了一根草,后来这根草越长越大慢慢遮盖了整个天空。令人惊奇的是他的几个兄妹也以同样的方式与过程对一切事物视而不见,这时人们猛然想起那个稍微难听但十分响亮的雅号,皆吹嘘不已。

瞎子阿玉失目后的谋生手段同样惊世骇俗。他开始致力于荤故事潜力的开发。当他用那些故事将村里的一个小姑娘与小赤脚医生撺掇到一起时,他的瞎眼流露出失目以后的第一次笑容。

邻村狗七猫八的人夜里便聚集到瞎子阿玉家里听故事。瞎子阿玉的破饭桌上便多了些鸡鸭鱼肉之类的物质洋荤。瞎子阿玉最急切要办的一件事是给他的傻儿子订上一门亲事,几经周折不成便买了一个,并且下请帖隆重举行婚礼。他的故事主顾使儿子的婚礼筵席增色不少,个个出手大方,一直闹到深夜仍不肯离去。结果他拒绝开口,人们方怏怏离去。

瞎子阿玉后来可能考虑到贩卖人口比讲故事更实惠些,或者贩卖儿媳积累了足够的经验,或者感到自己在这方面有天然的优势,便干起了这个行当。可他还是笔直地走进公家监狱的大门,比有眼的走得还要准确。他出狱后说:只是不大能吃饭得让小赤脚医生妈的Х开点药吃。

有一天,瞎子阿玉领着他以黄花闺女身分买来的久婚不育的儿媳去看医生,医生大声说:回去把避孕环取掉再说!这句话差点使他当场昏厥过去。

回乡人在河岸整整呆了一夜,后半夜别人都钻进扣船里睡觉去了,他却越发死盯着河面,好像随时有东西从里面钻出来。

二大爷管你们喝的酒叫啥?他尝了一口皱着眉头吧嗒着嘴说:啥他娘的啤酒,马尿!于是村里人便管啤酒叫马尿。夏天看到脸红的饮酒人村里人一定会问:今天又喝马尿啦。饮酒人低下头谦虚地说:喝了点儿喝了点儿!像问吃饭喝汤一样自然。这条河叫啥?全世界都知道它叫黄河,村里人都叫它大黄沟。二大爷说:就是水多点宽点,夏天大黄狗(沟)咬人的时候比疯狗都厉害。打从娘胎里出来它就在村后躺着,仿佛躺了一千年而且还要躺一千年。

天上云彩多起来,村里传来鸡声。回乡人想起儿时的桑林,春天他总是钻进片片桑林里吞红纳翠不肯出来,桑葚把小嘴都染乌了。他在桑林的海洋里整日唱:吁嗟鸠兮,无食桑葚!他那时当然不知道那是一首爱情诗,不过很多人都被它言中了,下面一句应改为:无于妇耽。后来桑林情人似的离开了,一日之内被砍伐殆尽,大片的桑林如情人眼泪汪汪。那年春天村里所有的桑蚕都被倒进大黄沟里,大批的桑蚕随波逐流――爬树起初你可不会,墩子伙计爬上去吃够了,你站在树下央求半天他也不给半个。恨死他了。后来他从树上出溜滑下来,摘了一大堆桑葚给你,你还不消气,边吃边骂:你他妈的吃够啦?……砍了,全砍了。公家的命令。砍尽桑树种经济作物红麻,第二年又要求种植油料作物油菜籽。转眼县太爷又换了,说油菜籽不适宜北方土壤,长期种植下去等于对土地和人民犯罪转种水稻吧,转眼这里就会成为鱼米之乡北国江南。摸了两年水稻脾气,又有指令种棉花,种棉花,两年又变啦,改改改,大棚菜。挣钱呵。终于新县太爷来视察了,用浓重的方言说:干什么干什么这里本来就适合种小麦嘛。得,可今年又要种桑树了,你又要有桑葚吃了。这叫闪光点,公家现在就抓这个。二大爷就会打岔:屁!各有各的放法,谁不想放出花样?听说,一个摄制组去拍公家冒着生命危险抢救老百姓生命财产的镜头,没有这种现场怎么办?公家便找一个老人商量,把老人的羊推进水里一次给十元钱,老人爽快答应了。那些人七手八脚忙活半天没有拍摄成功,要求第二次推下去,老人开始勉强,还没有成功,公家又要第三次推下去,老人搂住羊哭了:不要(钱)啦不要啦,羊受不了啦,再推(羊)就要淹死啦。……桑林是乐园,也是代价,管得老少爷们儿脸朝黄土背朝天不知道明天让干啥,公家说天黑了大伙就把眼睛闭上,说天亮了就睁开眼。现在公家变了,只认收钱谁也不理你那茬。二大爷那天去找公家办事,都说不归自己管,在厕所遇到两个管事的又在唱“戏文”,喝多的一个要另一个派车送回家,另一个说:回屋看你的表现吧,呃呃呃,喝一个派一轮,锵锵!喝两个派两轮,喝三个派三轮,喝四个派四轮,六个六轮,八个八轮,再多就派车队呀……一个不喝步行11号屁滚尿流稳当稳当哈哈哈。二大爷又想说喝马尿啦,看他像办事的人便把话咽了回去。刚要打招呼问点什么,一人提着裤腰带摇摇晃晃走过来直直看着他说:看您眼熟,是不是孙书记他大爷?二大爷说:我是他爷爷!说完转身就走。后面真的传来叫爷爷的声音,“像他妈的Х驴叫一样!”二大爷后来说。该回去了已经在河上呆了一夜啦。心里有些难受真想到河洼拨些苦菜――那是人们最爱吃的野菜,用香油蒜泥醋酱油拌着吃,好极了。枯草期有时让你整天都在地里寻找这种野菜,苦菜的汁液刺激得你想在田野或河洼里跑几圈跳几下大叫几声。丧气。什么时候能就着凉拌的苦菜喝那种辛辣或者叫做马尿的液体就好了。那种辛辣或叫做马尿的液体也有假家伙,一不留神,它能让人把胆汁吐出来,在这似乎豪情万丈的年代其实让假家伙教训一下也真不错……

谁满目疮痍?不知道他为什么说满目疮痍。怎么啦怎么啦怎么啦怎么啦怎么啦怎么啦,啦……

清晨的阳光洒下时,回乡人坐在一片茂密晶莹嫩绿旺盛的苦菜旁咕哝着什么。两颗泪滴打在苦菜上和露珠一样转眼就不见了。大黄沟更黄了,黄得只剩一爿爿粘土。

公家人管这叫“断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