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沧桑青云街》原文· 赵仲牧
作者: 赵仲牧
一
我第一次走过青云街,那还是抗日战争时期。条石砌成的路面,年湮代久,人踩马踏,棱角早已消磨殆尽。阵雨过后,水溶溶、亮光光的路面,稍不小心就会滑倒。狭窄的街道两旁,大多是二层楼古旧的木构建筑,风吹雨打,红色的涂料已经暗淡了。二楼是民宅,一楼多数是铺面。有的铺面暗红色的门框和门槛相当陈旧;有的镶上玻璃窗,装潢较为时髦。青云街既非闹市区,远不如那个时代的三市街、南屏街、正义路、文庙街……那样熙攘和繁华;也不是住宅区,找不到当年复兴新村、篆塘新村……的宁静和幽雅。
青云街的东头是巍峨的五华山,老远就能看见高踞其上的省府衙门。青云街的西头是云南大学的东大门,门内层峦叠翠,站在街心即可仰望耸立于山巅的会泽楼。五华山远在天边,会泽楼近在咫尺,所以青云街的街道文化和云南大学的校园文化相互衔接,甚为亲昵。
“青云街”的命名始于何时,已难考证,至少我不甚了了。“青云”一词则古已有之,前后叠加了三层意思。一是喻人格之高洁,因有德而负盛名。二是喻置身于高位,以“青云直上”(《史记》)喻居高位者,直至达官显宦。三是喻隐逸之志趣,所谓“形人紫闼,而意在青云”(《南史》)。可见青云街的街名有着深广的文化内涵。
云南大学原有东西两个校门,现在朝南的大门当时是一堵大照壁。西大门面对坡度较陡的文林街和东西向的玉龙堆(今翠湖北路),这道门不知何年何月堵上了。东大门直通青云街,是青云街的起点或终点。东西两校门均为排楼式的建筑,木柱、木梁、上覆琉璃瓦,造型颇为壮观。云大的前身是东陆大学,后者的旧址是明清两代的“贡院”。贡院与科举取士有关,是考举人的圣地。民国后命名为“至公堂”的这座殿堂式建筑,正是明清两朝秀才或监生考举人的考场。十年寒窗的成效如何,必须经历贡院的检验,学子的命运和前途就在这类考场中裁定。
贡院应式是命中还是落榜,事关重大。青云街直通贡院的东大门,从乡试中举人,再赴京都考进士,“学而优则仕”,进士及第才能当官,当大官。贡院是青云直上的中继站。基于此,就能领悟《儒林外史》中的周进和范进,两位五六十岁的老同生皓首穷经,还热衷于捐监生,考举人。后来周进中了进士,钦点学道,范进也中了举人。贡院同人生和仕途的“平步青云”关系如此密切,也许青云街正由此而得名。贡院随清王朝一起覆灭了,用旧址创建了东陆大学,之后又改名云南大学。“青云”作为街名却沿袭不变,仍旧面向省级最高学府。
二
后来,贡院变成了校园,民国代替了王朝。多少年来,青云街一直是“校园文化”和“市民文化”的交汇点。抗战胜利前后,青云街的茶铺、米线馆、纸烟店……为数不少,越靠近云大,店铺越密集,西头的店铺多以大学生为顾客,东头店铺的主要消费者是市民阶层。云大东门外的几家茶铺经常高朋满座,座上客几乎是青一色的男女大学生。为了顺应读书人的需求,茶铺的内装修往往是中西合璧,环堵是白粉墙,窗明几净,较为雅致。街东头到大兴坡脚一带,也有几家茶铺,从外到里,另是一番风光,简易的长木桌和长条凳,座上客是以市民为主的各色人等。茶铺内喧哗嘈杂,有的嗑瓜子、嗑麻子,有的拿着烟袋锅吸旱烟,端着大竹筒抽水烟,谈吐的内涵,不外乎是物价、行情和时局,或者是奇闻轶事,外加花边新闻。有时,锣鼓喧天,请几位滇剧票友,便装清唱。
1949年7月,我从“边纵”三支队请假返昆,报考云大文史系,八、九两月,报名,考试,看榜,注册,入学,我每天穿过青云街的西段都要在茶铺中小座片刻。教室、寝室、图书馆,再加上茶馆,是四十年代大学生的寻常去处。寝室拥挤不堪,连书桌也放不下。茶铺较为宽敞,茶桌可充书桌,阅读、书写都很方便。教室和图书馆里不能说话,更不宜切磋讨论,茶铺是个可供研讨的好地方。于是青云街西头的几家茶铺,变成了大学生的的第二课堂。当时多数大学生的家庭并不富裕,穷书生比比皆是。1949年前,助学金少得可怜。1950年后,每月助学金若以“新币”折算(1万元人民币旧币折合一元新币)相当于人民币12元,9元火食费,3元零用钱。其他“高级”场所,大学生一般都不敢问津,不愿去,去不起。几分钱一怀清茶,一坐就是半天,价廉而物美。大公烟、鸿大运可以一支支零卖,买一支,三四人合吸,你一口,他一口,也无人耻笑。品茗和吸烟,还能赊账。茶舍符合大学生的低消费水平。从1949到1953年,整整四个年头,除了偶尔涉足街东头的茶铺,听听滇戏清唱外,街西头几家茶舍我几乎是每日必到的常客。
大学生对“泊来品”颇感兴趣桥牌是泊来品,是一种高雅的智力游戏,桥牌之戏是当时大学生酷爱的娱乐之一。茶舍里的小方桌很适合四个人围座打桥牌,两开间的铺面,往往在同一时间摆开了好几个桥牌的战场。现代打桥牌用汉语叫牌,那时习惯用英语叫牌。下午或傍晚,假如你在云大东门外闲逛,老远即可听见“one spade”,“two diamond”……的声浪,可算是四十年代末和五十年代初青云街的一大特色。街西头忽高忽低的洋叫牌声,同街东头震耳欲聋的滇剧锣鼓声,一洋一土,互相呼应,形成了很有趣的文化反差。
三
青云街西头的茶舍,是校园的扩展和课堂的延伸。校园中和课堂里看到有趣的事,听到新颖的理论和知识,往往在茶舍里交流或讨论。刘文典先生讲解温(庭筠)、李(商隐)诗时,用浓重的徽南口音,畅论诗词同“观世音菩萨”的关系。“观世”,观人观世也,写诗,首先要观人观世,了解人生和世界的意义。“音”,声韵音律也,诗作,应当强调音韵声律的抑扬顿挫,讲求语言的节奏美感。“菩萨”,觉有情也,诗人必须有激情,情感应丰富,从一事一物中,均能感受到其中有情致。总之,诗词离不开人世、声律和感情。课后我与几个同学就在茶舍里一边品茗,一边评论“观世音菩萨”。叔雅(刘文典字叔雅)先生讲课,有一“绝枝”,坐在课桌后的藤圈椅上,右手持粉笔,面对学生,在身后的黑板上书写温李诗,这一“绝枝”,也是我们在茶舍中啧啧先赞叹的资料。刘尧民先生简朴的书斋里,他将自己的著作《词与音乐》送给我,并让我看他年轻时手书的诗稿。据说“五·四”前后,尧民先生是“会泽四才子”之一,他的诗风受法国象征主义的影响。一入茶舍,我和同学立即淡起尧民先生的诗作和才情,兴之所至,还引出象证派诗人波特莱尔和梅特林克。我拜访过张若铭先生,谈起青年时代她在法国勤工俭学
的情况,谈话间,她很推崇法国名作家纪德。由于她的推荐,我读了纪德的小说《牧歌交响乐》(又译为《田园交响乐》),感受极深,至今不忘。此后,在青云街的茶桌旁,纪德及其名作又成了我们偏爱的话题。大学生以茶舍为论坛,谈古论今。
天祥中学四八届的一伙老同学,后来分别考入云大的文学院、法学院、理学院、工学院、医学院和农学院。平时相遇的机会少了,校门口的茶舍是绝好的聚合地点。一见面,文法理工医农,无所不谈,各个学科领域的知识和见闻杂然并陈,互融互补。五华学院(1951年并入云南大学)和中法大学与青云街的西头相距不远,茶舍里各校的学生们错落入座,相互交谈。抗战后期和五十年代初期,青云街的茶舍成了当时文化信息的集散地。
坐在当街的茶座里,经常能见到老师们的身影。刘叔雅先生满头白发,缓缓地从青云街走过。刘尧民先生身材瘦削,略为修长,黑白相间的长髯飘拂胸前,头和手不断颤抖,有时穿长袍,有时着中装,也是缓缓从青云街走过。方国瑜、姜亮夫、汤鹤逸、叶德钧、江逢僧、江应梁等先生已过中年,都是青云街的“熟客”和“过客”。李埏先生30多岁,正当英年,举止谈吐另是一种风度。身着潇洒的长衫,一手插在西裤的口袋里,步履轻快,匆匆从青云街走过。我入学时,吴近仁先生刚毕业,才20多岁,西服西裤正是意气风发的年华。有一次走过茶舍门口,我们邀约他喝茶,谈论他潜心研究的诗词声韵。近仁是叔雅先生的高足,刚刚任助教,开始领工资了。几个同学因身无分文正在发愁,老吴替大家付茶钱,为我们解了围。抗战时期至五十年代初的青云街,真是学者云集,英才荟萃。
四
明未东林党和复社的读书人草拟了一幅传颂至今的对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岂止明末,历代的读书人都十分关心,也不能不关心“国事”和“天下事”。1949年12月以前,有些茶铺贴上“休谈国事”的条幅,“茶馆小调”也应运而生,但怎能禁止得了大学生和知识价层谈论“国事”和“天下事”。12月以后,青云街茶舍里的条幅不见了,“茶馆小调”也过时了,但畅谈“国事”和“天下事”却另有一种无形的禁忌。
“12·1”的篝火我看见了,它“映”入青云街西头,成了茶舍里议论的中心。李公朴先生遇刺后,闻一多先生在云大至公堂作“最后一次演讲”,我去听了。“李闻事件”给青云街西头的茶客带来一股愤怒激昂的情绪。1948年8月,我是即将毕业的高中生,随同一批大学生搬进会泽楼,行李铺在楼板上,大家席地而睡。最初气氛并不紧张,可以自由出入,白天三三两两走出东大门,逛逛街,或者步入校门外的茶铺,喝杯清茶,小声地谈论时局。9月8日下午,我因事外出,晚九时许,几位同学送我回云大。青云街西段的气氛变了,茶馆和店铺全都提前关门,街上静悄悄不见一个人影。昏黄的路灯下,云大东大门内外全是军警和便衣,任何人均不准进也不准出,我只好离开青云街。第二天凌晨,枪声大作,众多军警围攻会泽院。“9·9”整肃事件之后,学生有的回家,有的下乡,有的进了“夏令营”。青云街西段的茶客稀少了,谈笑声和叫牌声暂时归于寂静。
随着“边纵”和解放大军相继入城,青云街茶舍里的气氛为之一变。“民青”从地下转为公开,有时候就在茶舍里将两张小方桌拼在一起,堂而皇之开小组会。打桥牌之风未泯,不过也有微妙的变化。几天前,一声“dow spead”,接着唱两句《魂断蓝桥》的主题歌——“友谊万岁”。眼下,“just make”之后,随之而起的歌声是“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青云街茶舍里的政治话题也不同了,一两年前是大江南北的战况,现在是昆明旧城市的改造运动,大学师生的思想改造运动。
“交谊舞”来自西方,1949年前,青云街西头茶舍赶浪潮,大放华尔兹和狐步舞的唱片(那时收音机还不流行)。1950年至1951年,昆明各大学忽然猛刮交谊舞之风,首长们常来云大,和大学生翩翩起舞。我不会跳舞,也不爱跳舞,势必要打入扫“舞盲”的另册。时隔不久,跳友谊舞被判决为资产阶级娱乐之列。上茶馆未能幸免,同小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挂上了钩。从云大核内到青云街西头,叫牌声和舞乐声绝响了。由于读书人却步,青云街西头的茶舍生意清淡,任其自生自灭。
五
1953年我毕业前,面对青云街的东门已经封闭,新开辟了朝向翠湖北路的南大门。盛夏季节,统一分配出省和赴北京的毕业生,登上了“出征”的大卡车。卡车缓缓驶离南大门,门里门外站满了夹道欢送的低年级同学。卡车路经青云街,我探寻着街边熟悉的茶舍,呆望着向后移动的石砌路面……第一次单独出远门的青年学子,坐在车厢里的铺盖卷上,既有强烈的兴奋,也有深切的怀念,还有莫名的彷徨。
二十七年后,我从遥远的沈阳回到故乡,回到母校,重新漫步于久别的青云街。远处圆通山上的洋草果树,还是那样蓊蓊郁郁;近处翠湖一潭碧水,依然微波漪涟。“辽鹤归来兮,山水依旧,人事已非。”我这一代和上代的知识分子,历经了无数次的战争:军阀混战,北伐战争,抗日战争,大军过江入滇。又历尽了无数次的政治运动:思想改造,反右斗争,“拔白旗”,“反右倾”,“文大革命”……老一代凋零了,1958年刘文典故去,张若铭轻生。“文革”中汤鹤逸、叶德均、江逢僧相继谢世,刘尧民挨批斗后因心血管病突发而死,李广田投身于连花池……校园内和青云街头再也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了。中学和大学的同班同学,由于“阶级斗争为纲”和历次政治运动,英年早逝者有之,壮年弃世者也有之,尝尽人生坎坷者更是不乏其人。进入九十年代,连我辈也垂垂老矣。青云街的石头路面和西头的茶舍,已不知去向。
抄录一首近作权充结尾吧:“偶步青云返照浸,时光逸去漫搜寻。愚如子厚终无悔(注),穷到孟郊不废呤。春恋海棠妍似锦,秋逢晚菊亮如金。衰年一任群芳茂,留得禅家无念心”。
注:柳宗元字子厚,曾自比“愚人”,撰《愚溪诗序》和《愚溪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