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小说缺少什么
作者:贾宝贾玉
[看到有网友谈小说,忍不住也来趁趁热闹,把4月份在一个小说座谈会上的发言贴上来。与原文相比,这里删掉了其中一些涉及具体与会人员的例证,并对另外一些不宜公开提及的句讳进行了处理。]
……必须正视的现实是,在我们中间,还没有出现一部叫得响、卖得好的作品,甚至没有出现一部引发争议的作品。那么,我们的小说究竟缺少什么呢?
1、离传统太近,离现代太远,缺少新观念、新思维。
我们处在一个剧烈变革的时代,也可以说处在一个亟待扬弃、亟待进化的时代,但是也正由于我们处于这样一个繁复杂乱时代,由于我们就浸泡在几千的传统之中,所以,自觉不自觉地就会暴露出陈腐的,浅薄的,甚至是庸俗的,封建的思想观念来,在作品中传达的信息也只能是停滞的,落后的,甚至是倒退的,可悲的。小说的穿透力从何而来?我想首先还是来自作者本人的思想格调。我们为什么要写作?这个问题说起来简单,回答起来却不那么容易。我也曾听人讲过,他们为“尊严”写作,是为了活得更有人样。但是,这个“尊严”这个人样到底指的什么,还是由他个人的价值判断决定的。比如,有人宣扬的尊严就是穿着名牌住着别墅坐着名车,说白了无非是出人头地一些,用实物来证实自己的价值,在用实物上给人以视觉的冲击力。要我说,这样的作家即便再场面,再荣耀,他的内心世界也未必能够坚实起来,他的尊严还是要靠别人的目光来烘托,要靠别人的口水来滋润。
捷克有个名叫博•赫拉巴尔作家,其艺术成就可以说不下于米兰•昆德拉,但是他就能够毅然放弃种种优越的生活条件,顶着“法学博士”的学衔,搬到贫民区去住,能够做火车站值班员、钢铁工人、废纸打包工,甚至还当过舞台上拉幕布的,但是他没有觉得到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尊严,所以他说,“干这些事,我只是为了同周围的环境和人们滚在一起,偶尔体验一下震撼人心的事件,观察人们心灵深处的颗颗珍珠。”正因如此,他要的是一种内在的尊严,一种内在的充实,所以,他才会历时二十余年酝酿一部中篇小说,花费四年时间去写它,这部小说题为《过于喧嚣的孤独》,写的就是一个废纸收购站打包工的故事,虽然常人看来这样的工作又脏又累又苦,可赫拉巴尔却把这样的经历当作“爱情事故”,而且把它当作爱情故事来写作,虽然这个故事简单得甚至没有故事情节,虽然这部小说才五、六万字,却能让人感受到巨大的震撼,作为一个作家,一生留下这样一部作品就足够了。
当然,我并不是鼓吹大家都去自找苦吃,我只是想说,要做一名真正的作家,就必须先把自己树立起来,即使你没有赫拉巴尔、鲁迅那样超拔的人格定力,也要离经叛道的勇气,要想别人不敢想的,写别人不敢写的。事实上,我们山东的作家在某些方面就是胆子太小,步子太小,男作家放不开,女作家更放不开。所以,像苏童余华那样的先锋作家我们没有,像卫慧棉棉那样的美女作家我们也没有,我们有的只能是张炜、尤凤伟这样的实力派作家,只能是××、×××、×××这样的“新生代”作家,“四平八稳”是我们的优势,也是一个无形的镣铐。具体说到××,这种症状同样存在,虽为“青年”,一落笔却老气横秋,虽是“作家”,一落笔却是无所作为,展示出来的不是新生活,不是新精神,多的是循规蹈矩、“三从四德”那一套,多的是妇道,官道,钱道,少的是人道,心道,灵魂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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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们的文学往往局限于简单的道德评判,甚至是伪道德评判,结果写出的作品要么成了宣传好人好事的表扬稿,要么成了抨击坏人坏事的批判书或讽刺小品,或者小批评大帮忙,或者不批评光帮忙,少有作品表现了现代社会和现代人的复杂性和深刻内涵,少有作品张扬现代精神,更少有作品具有自审意识和前瞩意识,这样写来写去只能是原地踏步甚至是走两步退三步。所以我要说,要想写出大气、厚重的作品,首先要走在时代前列,首先要成为你自己!
2、离事实太近,离现实太远,缺少再升华、再创造。
小说是虚构的艺术。小说来源于生活。写小说的都懂得这些浅显的道理,我们都知道写小说要选题材,要找素材,要进行取舍,要进行构思,总之写一篇小说要经过多道程序。问题是,我们写出小说是不是“高于生活”了?是不是仅仅只是对生活的拷贝或复述?即使你的小说完全出于虚构,这样的虚构是不是独特的、机智的?有些小说确是鲜活生动,确是逼真可信,可是读来反倒让人失望,因为它只是让人觉得“眼熟”,无法让人感到“心热”,比较起来,远不如某些新闻报道更有纵深更在广度。比如去年发表在《××文学》中的×××的中篇小说《×××××××》,它走的还是鬼子的中篇小说《被雨淋湿的河》那样的路子,它所讲述的底层小人物为了生存低头,为了尊严而战,故事当然也是精彩纷呈,可还是远不如媒体上不断出现的新闻让人震撼。许多新闻提供的事实本身就让人拍案惊奇,让人难以置信、不得不信,作家编造出来的“事实”反倒愈显虚假,让读者倍感隔膜。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越是“原汁原味”越无法触动读者的心灵呢?我想这里存在一个距离问题。依我看,在各种传媒都相对落后的时代,小说是以内容的“真实”取胜的,可如今广播电视、国际互联网如此发达,人们根本没必要通过小说来汲取“真实”的信息,相反,小说应该自觉地和“真实”拉开距离,开创出一片陌生、另样的空间。如同观看山水画,离得太近了,看到的可能只是表层的笔墨,反而无法领略它深远的意境。所以,适当地撤退,或者适当地把焦距拉长是必要的,这就要面临一个如何超越题材、提炼素材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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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样才能不拘泥于素材,不拘泥于生活?仅凭感觉能不能写出好小说?我想,除非是凯鲁亚特那样的天才,能够不加思索地一气写下《在路上》这样的自传体长篇小说,否则就必须殚精竭虑地进行前期准备,去伪存真、去粗求精。其实,即使像歌德、司汤达、列夫•托尔斯泰这样的大师,也是从素材加要这项最基本的工作做起的,《红与黑》、《少年维特之烦恼》、《复活》这些作品就是直接取材于当时轰动一时的新闻事件,但是他们无一例外地都超越了事实本身,表现出了最具普遍意义的“现实”。再如前面的提到的赫拉巴尔。中国的阎连科也是一例,最近出版的《受活》,就是受了一则新闻的启发。1991年《参考消息》上有条报道,说的是苏联解体后俄罗斯保护列宁遗体的经费短缺。此外还听说过一个盲人村。于是想像就来了,就有了“受活”这样一个基本由残疾人组成的村庄,有了县长欲筹款购买列宁遗体,修建纪念堂,发展当地旅游致富的荒唐梦想,有了这些残疾人离开故土,为筹款为发财而登台演出的悲剧命运。再如莫言,在《四十一炮》的后记中也曾说:“现实生活中,不大可能有这样的事情,但正因为现实生活中不大可能有这样的事情,所以出现在小说里才那么意味深长,才那么发人深思。”“这部小说中的部分情节,曾经作为一部中篇小说发表过。但这丝毫不影响这部小说的‘新’,因为那三万字,相对于这三十多万字,也是一块酵母。当我准备了足够的‘面粉’‘水分’,提供了合适的‘温度’之后,它便猛烈地膨胀开来。”也许他们的经验正是我们需要借鉴的,素材谁都不缺,关键是如何去“生发”,如何去“发酵”?除了去想象,还能做什么?
3、离时俗太近,离艺术太远,缺乏原创性、探索性。
记得多年以前,曾经有人问我:“你平时看《××××》、《××××》吗?”我说:“基本不看。”他很诧异地说:“你写小说,怎么连权威的小说选本都不看呢?”我就说了:“它们权威吗?我还怕被它们带坏了呢。”我还记得,一次到外地参加笔会,和我同室的一位作家向我传授经验说,他一直在订某某文学刊物,就跟着它写,还真在上面发了几篇。我就说了:“是吗,怪不得我的小说不好发,原来是没投靠上合适的文学刊物。”事实上,直到如今,我也没有订阅什么正儿八经的文学期刊,反倒订了一些与文学扯不上边的杂志。应该说,我一直在自觉地拒绝、抵制时俗的影响,从不轻易跟奉任何导向或潮流,我要用自己的艺术判断来决定自己的文学的方向,我要用自己的方式写出自己的小说。不管结果如何,反正这是这样做了,我相信自己的精神向度,也相信自己的艺术感觉。
必须注意到,我们的绝大多数小说,在叙述方式和结构方法上,总是在四平八稳地重复前人,重复他人,重复自己,缺乏有意识的探索和文本实验。许多人在以投机的心态伺弄小说,像一架可以随时改装的机器,看到什么热销他就闻风而动,生产出前景看好的文字产品。别人写厂长乡长村长,他也写厂长乡长村长;别人写好官坏官贪官,他也写好官坏官贪官;别人写偷情通奸婚外恋包二奶,他也写偷情通奸婚外恋包二奶;别人学欧•亨利,他也学欧•亨利;……总之,只是随波逐流,人云亦云,全无一点内在的定力。比如,×××、×××也曾风行一时,可是如今谁还记得他们呢?……可是,如果他们停笔不写了,不发表作品,不出一年,可能就会被人遗忘了。所以,某些作家也像某些演员一样,必须经常在公共场合露露面,也要经常发表作品,在刊物上混个脸熟,这样才会被读者认得。在如今这个快节奏的时代,在这个讲求利益最大化的时代,有谁还会像赫拉巴尔老头那样花上四年时间,三易其稿,写一篇五六万字的小说呢?
可是,我还是相信,一部独特的作品绝不是从汗毛孔排出来的,而是剖开心灵,切开血管,从内心深流出来的血。所以,我还是要呼唤原创、探索、实验,呼唤富有想象力、冲击力,让人耳目一新的作品。不必避讳失败,不必避讳怪异,不必避讳孤独,也不必避讳不被承认。记得还是1996年的时候,我正沉浸在文学的狂热中,曾经写过一些关于文学的思悟,如今拿出来读,仍有些句子让我感动,现在不妨抄一段,作为结语:“应当在保证正常生活的前提下,下一个为人类为未来写作的决心。也就是说,他要有写一部(哪怕就是一部)不准备发表、不希图被当世承认的心灵之书的打算。这可能是一个作家一辈子的事,但作家要负的责任却不止一辈子两辈子,他要面对的是一个永恒。”
2004年4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