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与小温》原文·顾村言
清冷与小温
作者:顾村言
——汪曾祺故里行
这个五月,雨一直就在断断续续地下着。
车是向高邮方向开去的。
手伸出窗外,很快就湿了,雨并不大,但微微有些清冷的意味。
一年之中,少说也有七八次去高邮的机会,但每次去,却从没走近那个地方——是想走近的吧,但怎么一直就没走近呢?想想自己也说不清楚。
那地方有那么多我耳熟能详的名字:大淖、保全堂、草巷口、善因寺……还有巧云、小英子、十一子、明海、戴车匠、叶三、陈小手……太多了,那里的每一片水,每条船,街,店,人,气味……所有的一切,于我都是极熟悉的——那地方和我的故乡,还有那个遥远的湘西一样,一直都是在我的心灵深处游荡的——去,或者不去,其实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
到高邮,处理完了杂务,看看才十点多,忽然想起启功老人说起的对高邮王念孙故居的神往,想想自己来高邮多次,竟然没去过,也太说不过去了,便一路摸过去:很清静的一个小小庭院,湿湿的青砖铺地,砖缝里透出的草嫩嫩的,雨中的石榴树干如古梅一般,叶子滴着水,尤其青翠。看了一些介绍,对王念孙、王引之父子只有景仰的份儿,想想那些经学训诂之学,这辈子能了解点皮毛就算不错了--德高望重的启功提起王念孙,总是一脸真诚的敬意。
——这个小小的古城,出的人真是了不得!
王念孙父子,那是被称为一代宗儒的。
还有秦观秦少游、散曲家王磐……
但所有的这些都不是让我亲切的——让我真正感到亲切的只是因为,这里出了个可爱的老头儿,一个姓汪的平易老头儿。
汪曾祺!
——这个真诚可爱的老头儿,他最美的文章无不浸透着这个水边小城的风情。
司机正好是高邮人,于是游过了王氏故居,想想还是托他带我去汪曾祺故居,我以前看老汪的自传体散文《逝水》,似乎说汪家是在科甲巷,但言语之间又说那地名已经不在了。没带书来,只好问人,还好,有人指是在竺家巷。竺家巷在哪里呢?高邮人说在东门外街,冒雨在那里乱七八糟的找了一会,又走了一些回头路,仍是没找到,找到的却是一条古街的安谧与宁静——想想这一切与老汪儿时大概也没什么区别吧。
古街的不少店面都是木板门,陈年的灰暗色,也不知多少年了。
老虎灶的水汽很大,一个老太太系着围裙坐在那里,一边守着锅灶一边等人家拿水壶过来,旁边是锯木屑,那是烧炉子用的。问老人老虎灶多少年了,老人说,她在这里烧炉子就五六十年了,说这话时老人平静静的。
打铁的,炉火好红,外面湿湿的,无端的却觉得那里面应当温暖得很。
当铺、南货店、烧饼店、剃头店。
还有一家救火会——“救火会”这三字我是第一次看,破败的房子,青砖的墙上钉着“高邮市文物单位”的牌子,走上前时,却是两个穿茄克的男子在修理自行车,昔日的救火会早成了车铺。
转了一圈,竺家巷只是没见,问了几个人,还是没找着,看看时间不早,索性回头吃饭。
饭后,雨大了些,因为司机难得回高邮,要回家看看,便让他把我一个人送到东门外街附近——自己想,反正就在那一带,实在找不到,就这样在雨中的老街转转逛逛,还是极有趣味的。下车,打伞,一个人溜达了不过五六步,一个小小的巷子在身旁出现了,习惯性的抬头看去——“大淖巷”,真的是大淖巷!大淖!得来竟是全不费功夫!——那阵儿谁知道我内心的狂喜呢?大淖——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对我来说,分明就是个圣境一般,这地方和那个四川贵州交界处的茶峒边城一样,原只是在内心供奉着的一个灵地,若要出现,也只应当是在梦中的。但这一切都是在现实中,现实清晰得让人有些不信。
巷子极老,窄窄的,青砖墙,青砖路面,小瓦屋顶,上面三两支灰灰的瓦楞草,仿佛家乡的那条小巷一般——一切又似乎是在意料之中的。斑驳的墙缝里长有一些不知名的草,锯齿状的叶子,在雨中微微地有些欹斜、颤动。有人家大门开着,朝里看去,小小的天景里全是些花花草草——应当就是这样的。巷子到头,果然是一片水,几条船随意地泊在那里——几乎可以肯定的是:这就是真正的大淖了。
“淖,是一片大水。说是湖泊,似还不够,比一个池塘可要大得多,春夏水盛时,是颇为浩淼的。”这是《大淖纪事》里对大淖的介绍。小说与现实是有差距的——这我早就想到了,何况经过了这么多年!不管如何变化,可以肯定的是,这里一定撒有很多汪老头儿童年的欢笑与梦想。
大淖的岸边,除了三五家青瓦房,还有个收废品的,几片毛竹杆搭成的栅栏,里面大概没人,一片小小的空地上蚕豆长得茂盛极了,四方形的蚕豆茎儿真有劲,豆荚都是饱鼓鼓的,滴着雨水,一切无不显出这片土地的生机与活力。
船上没人,一块木跳板随意地搭在岸边,篷是拉着的,雨打在黑黑的船篷上,一片悠远,那远远的水面隐隐约约也是一条船--真不知道那里是不是还住着兴化小锡匠?十一子现在怎么样了呢?巧云,那个小媳妇现在还是不是在挑担呢?这些天真的问题只在肚子里打个盘旋,便咽下去了,谁也不知道,谁也无法回答。
在水边的那块空地上立了一会儿,近水边全是密密的水花生,交错缠绕着,淖中央呢,早不是小说中所写的狭长沙洲,而是一排红砖房屋,有点象仓库,那个让十一子和巧云呆到月到中天的小小沙洲是变了——一切无可避免地都是会变的。
远处一片烟。
雨一直就在下,一直就没个停的迹象。
离开大淖巷时,视线中一辆黄色三轮车渐行渐远,雨中的墙缝草绿极了。
出巷是人民街,斜对面一个老虎灶,一个布店或者别的什么店,一个酒坊——几个极粗大的坛子很是醒目,“酒坊”两个字极大,似乎是隶体,正在端详那两个字,忽然发现边上竟也是条小巷,折进去一瞧:“竺家巷”——可不找的就是这三个字!又是一阵惊喜。
想都没想便把脚迈了进去,和大淖巷差不了多少,只是略宽一些,走了不过五六十米,一个红标牌便出现了:“汪曾祺故居”--—是九八年立的,高邮市级文物保护单位。这个牌子位于竺家巷七号和九号之间,一边门关着,一边门开着,却不象开放的样子,里面一椅、一桌,天景透出的几盆花草让小屋显出些许古韵。
有些犹豫不决,是不是该敲门呢?
想想还是没敲,走下去了,从北走到南,竺家巷并不长,南边临街口的老屋里,一对老夫妻,七八十岁了,坐在小木桌前慢条斯里吃着饭,很简单的几个菜,熬小鱼,还有几样青蔬,却吃得那么香——想起故乡的祖父母来,忽然想要落泪才好。
这么一个地方,不大,却让人有些魂不守舍,到底什么缘由呢?
到底决心去老汪的故居看一看——好不容易找着了,可不能给自己留下些许的遗憾。
在南边巷子口买了一包烟、打火机(平时是很少抽烟的),在雨中点起一支烟,就这样撑着伞,慢慢走近那地方,感觉真好,象回家。竺家巷九号是个不大的房子,光线昏暗,一个老人坐在那里看电视,分明老汪的身影一般,头发尤其象——是幻觉?想想又蹩回七号,门是关着的,窗子里透出一个女孩子的身影,似乎在找什么书本。
折回身,终于探进九号的房子里,问那老人:“请问,这里是汪曾祺故居吗?”
老人立起身,连声说:“是,是,是!”招呼着自己坐下,且沏上一杯茶。
有些吃惊--—这老人和汪老头儿长得那么像!一问,果然。老人叫汪曾庆,小名海珊,是汪曾祺在高邮的弟弟,也是唯一的弟弟。老人说他和汪曾祺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他指着墙上的一幅照片——这就是任氏娘,汪曾祺的二继母,也是汪曾庆的生母,汪曾祺《我的母亲》里对任氏着墨不多,却充满感情。
记不清和老人怎么谈的汪曾祺,一切都是自自然然的,所说的总也离不开汪曾祺--—仿佛那是一个分别很久的家人一般。乱七八糟地这就样聊着,老人说原来他在卫生防疫站工作,现在退休了,一个人过,就住着这个小小的房子,经常有国内外的文化人摸到这儿,寻找汪曾祺的故居。
“其实,这里说不上是故居的,这里只是汪家的一个偏房,过去没人住的,放杂物。汪家的产业过去是很大的,至少也有五十多间,后来全被没收了。”
有些感叹--—其实能叹些什么呢?老人说汪家解放后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流亡生活,一家人流落到镇江,颠沛流离,那真是苦呀。大哥汪曾祺八十年代回到家乡,那个家早就没法住了,只能住在宾馆里。那时候,汪曾祺和市里的领导提出落实一些汪家的住房,当时领导们倒是满口答应,但事后却总是不了了之。
“大哥在世时就这样,去世后更不会有什么结果了。”
老人叹口气——我竟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这就样说着,又说起老汪的作品,老人笑着说,大哥写的很多都有原型的,比如《受戒》里的那个小英子原型,还在的!《岁寒三友》里的陶虎臣也是实有其人的,还有《鉴赏家》里的叶三,《异秉》里的王二,都是实有其人的,不过,大哥说这些小说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
说起汪曾祺回乡的趣闻,老人更是如数家珍。
老人抽着烟,一圈圈灰白的烟雾环绕着,有一瞬间,真疑心那就是汪曾祺。
把这感觉告给老人时,老人笑着说:“我烟抽得少,和他没法比--他呀,烟酒两个字,了不得!”
因为说起汪家的家世,老人不知从哪里翻出本《汪氏家谱》,指给我看,汪曾祺在家谱中的哪里,他自己在哪里--—那里他的署名是汪海珊,他们这一支的汪家都是清初从徽州迁来高邮的,到“曾”字辈时,已过了八九代了。又拿出些汪曾祺生前的照片——其实这些照片大多我都见过了,但那是在书中,如今,在汪曾祺的故居抚摸这些熟悉的照片,那份亲切真是无法言说。
一个胖胖的五六十岁的男人踱了出来,老人忙着介绍,告诉他又来了个慕名访寻汪曾祺的年轻人。又给我介绍说这人就是汪曾祺的妹婿——金家渝。
金家渝先生也退休了,两位老人在竺家巷经常接待一些来自五湖四海的汪曾祺爱好者。
金家渝一家住在七号,七号与九号是相通的,中间一个小小的过道,不大的天景边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盆,有兰花、文竹、君子兰等,一片幽香的韵致。
老人找出两幅画,告诉我这就是老汪的真迹,一幅画的是花鸟,用墨尤其好。墙上挂着一幅汪老水墨淋漓的书法,看内容,是:“焦循雕菰楼词话云,秦少游品令,掉又(月瞿),天然个品格。此正秦邮土音,今高邮人皆然也。”——“个”确实是高邮人的土音,读二声,扬州所属县市也只有高邮把“个”读得扬起来,我记得老汪在《词曲的方言与官话》里对此曾专门提及的。金家渝告诉我说,这都是汪曾祺写作累了随手写的,是他在北京跟汪曾祺要的,包括国画也是这样,有几幅是汪曾祺画了赠给李政道、聂华苓等人的,因为不满意,又重新画了一幅,这不满意的也就给金先生拿了来。
说起老汪的书画,一时似乎有些打不住。
汪曾庆老人说起,汪曾祺的儿女用父亲的稿费出了一本《汪曾祺书画集》,是非卖品,只送给亲朋好友及家乡的,问我想不想看。
自然是忙不迭地点头。老人便爬上阁楼取来这本书画集:红色的封面上只一个丁聪画的老汪像,装祯朴素典雅——我听说过这本《汪曾祺书画集》,一直心向往之,因为是非卖品,原以为无缘识见,不想无意中竟在这里碰上了,也算幸事!
这本书画集是汪曾祺子女寄给汪曾庆的,一直没拆封,老人要我拆了细细看,见我有些犹豫,老人说:“拆吧,没事的--—反正是要拆的。”平常而真诚的语气,让人感动,遂小心翼翼地拆了塑封,一张张细品,读汪老的画,如读着汪老那平和精美的文字,宁静之外,却又被一种笔墨之外的东西攫住了你,吸引着你。老汪自己说过喜爱徐青藤、陈白阳等人的画,有逸气,无常法,所谓画如同小说散文一般,不今不古,不中不西。
我想他的画大多如白石老人所说的“即兴一挥”,逸笔草草,不求形似,书画对他来说,如同写字一般,原只是自娱遣兴,并非如一般所谓的艺术家求名得利,而正因为有了这样一种心态,无论文字,还是书画,也就具有一般人所难以企及的境界--—他的画是真正的中国文人画一脉,如同他的文字具有着中国传统文化的诗意一般。
看了几幅画,不得不感叹他老人家的笔墨,尤其是留白功夫。一枝普普通通的花,淡墨随意那么点几笔,成一朵花瓣,然后三两片叶子,便以一笔恣意直拖下来,这一笔是叶茎,靠的全是书法的底子,干净利落,笔墨间却又极富韵致,题款顺势便与那一笔平行下来,有味极了。
一幅画自署“学虚谷法”,确是虚谷的笔意,也有未署学某家的,却仍是可以看出那些名家的笔意的,但又融入了汪老自己的性格,徐青藤、陈白阳自是不必多说,现代的,比如黄永玉的荷花、吴冠中的花与树,全被这个聪明而狡猾的老头儿借来了。也有一些画无题,一幅有一只蜻蜓和蜘蛛网,题记云:“中午,煮面条等开水作此。”这样的题记,从来没在书画中见过,坦白得真是可爱--想象那个等水烧开又技痒难熬的老头儿,真是有趣!一幅画只坐一罗汉,题识为《狗矢!》,想起禅宗的棒喝——不知是不是这个味儿,“狗矢”后面的那个惊叹号吓了我一跳,这个老头儿!
金先生介绍说老汪颇为自负的是他的荷花,是这样,收入书画集中的一百多幅作品,荷花至少也有十多幅,算是最多的了——这十多幅却是风格各异,没骨荷花清妍秀丽,写意荷花水墨淋漓,一幅题为〈残荷不为雨声留〉的荷花图则纯用焦墨,三四杆莲蓬,两张交错的荷叶,其间是飞白一般的荷茎,欹斜曲折,自然穿插,若没有深厚的书法功底,谁敢这样画?!
《荷塘月色》全用淡墨写就,画中无月,却分明让人感到轻泻的月光。
这个老头儿,真能折腾——老头儿骨子里应当是不安分的。
书法作品里有汪老喜爱的宋儒名句:
“万物静观皆自得,
四时佳兴与人同。”
也有:
“顿觉眼前生意满,
须知世上苦人多。”
——老人自称是“中国式的人道主义者”,从这两句他最喜欢的诗里是可以了解一二的,如同他的文本,在平淡素净的背后,却弥漫着温馨的悲悯情怀,老头儿所写的绝非闲适,闲适与平淡只是其文字与书画的表面,而在深层次的意义上,汪曾祺是一个有着无限博大宇宙意识的人,那种对于生命发自内心的喜悦,以及对于世间挣扎着的生灵的悲悯,一笔一画,无不可以让人触这个平和老头儿跳动着的温热的心。
见了汪曾祺的妹妹汪丽纹,感觉和汪老有些神似,汪丽纹夫妇和汪曾庆翻出1997年给汪老送别时的照片集,一张张翻着,除了家属,还有张兆和、李陀、林斤澜、李锐、余华等人,金家渝说,那天给汪老送别,张兆和来得最早,她对汪老的儿女说:“汪曾祺是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作为沈从文夫人、汪曾祺的师母,照片上的张兆和眼睛里满是泪水,浸满了悲痛,谁也想不到这个汪老头儿会走得这么快,他曾经说过他要写到八十多岁的。
他还有那么多愿望,《七十书怀》里这样说:“活着,就得做一件事。我希望再出一本散文集,一本短篇小说集,把《聊斋新义》写完,如有可能,把酝酿已久的长篇历史小说《汉武帝》写出来。这样,就差不多了。”
说起汪老未完的心愿,金家渝先生不无伤感地告诉我:老人生前,美国的聂华苓、法国的居里安女士等人因为喜爱汪曾祺,曾经提议,出资在高邮湖边建一个象美国爱荷华国际写作中心那样的地方,就以老汪的名字来命名,每年邀请一些作家住在这里,但遭到了老汪的拒绝,老头儿对家里人说:“用人家的钱,心里不安,何况,高邮有自己不少房子的。”——老人为写长篇小说《汉武帝》准备了很久了,有那么多卡片(金家渝比划着给我看),他一直盼望着高邮地方能给汪家落实房子,这样他也好回来静下心来写他的《汉武帝》,老人曾对金家渝说:“我要回去写《汉武帝》。在北京,干扰太大了。我不要住宾馆,我不要过奢侈的生活。我想住在自己家里。”可惜的是地方政府口头答应了汪老,却一直没有兑现。
汪曾庆和金家渝两家五口人还是挤在竺家巷这两间局促的老屋里。
其实高邮是有个汪曾祺文学馆的,设在当地名胜文游台内,是启功老人题的馆名,我看过,却感到在那里终没有原汁原味的“汪味儿”,若把那个文学馆建在竺家巷内,再适当恢复一些老汪童年的旧居(哪怕只是十分之一),与附近的酒坊、老虎灶、大淖巷等旧观一起,一定会让海内外的汪曾祺爱好者喜不自胜的吧。
可惜这仍然只是个愿望而已。
无论如何,老人对故乡是充满感情的,这样的感情没有任何功利关系,如天真的孩子深情依恋着母亲,老人有打油诗写道:
“我的家乡在高邮,
风吹湖水浪悠悠,
岸边栽着垂杨柳,
树下卧着黑水牛。”
那些充满温情与悲痛的文字,那些美丽的苍凉,那个平易的老头儿,真的就去了吗?
我平白地觉得老人一直就没走,老人仍在那个蒲桥边自得其乐着,在袅袅的烟雾里,用他的文字和字画温暖着每一个走近他的人。
他说:“自己写作或是画画,只是送人间一点小小的温暖。”
其诗云:
“我有一好处,
平生不整人。
写作颇勤快,
人间送小温。
或时有佳兴,
伸纸画芳春。
草木随目见,
鱼鸟略为真。
唯求俗可耐,
宁计故为新。
只可自怡悦,
不堪持赠君。
君若亦欢喜,
携归尽一樽。”
——其实,能在文字或是画作里给人间送些小小的温暖,谈何容易!在看多了太多的做作与虚伪,看多了那些只怕自己不先锋不另类的垃圾后,回过头去,再看看那些平实的文字,看看那些逸笔草草的书画,觉得这个只想给“人间送小温”的老头儿是那么的难得。
李陀先生在《汪曾祺与现代汉语写作》里说:“我深信汪曾祺不是一般的作家,这个和蔼平易的老头儿所应该得到的尊敬,会远远在许许多多今日正声名显赫的诸般人物之上。”
又说:“就是这样一个人,在把现代汉语从毛文体解放出来这样重大历史转变中,做了一名先行者,一名头雁。如今头雁飞走了,留下一片清冷。 ”
头雁是飞走了。
临别汪曾祺故居时,忽然想起,这一天正是5月15日,差一天,离老人仙去的1997年5月16日不正是五周年么?——竟有这样巧合的事?!
头雁飞走已经整整五年了。
雨不知什么时候已停了。
地面湿湿的。
竺家巷汪氏一家人站在九号门前,微笑着招手再见,就要走出这小小的巷子了,这条古街,不能不回头看一看——这个飞出过头雁的小小地方,仍是那样的温情。隐约间,似乎看得见大淖水边的蒌蒿,田埂上美丽的脚印,牧鸭而归的小舟,听得见幽冥寺“当——当——”的钟声,李三“笃——笃——”的更声…… 所有的这些,因为那些文字将会永远保留着。
我相信,那个飞去的头雁给人间留下更多的,除了那些清凉着这个世界的文字,更多的,还是他所希望的片片小温——安静地温暖着每一个有会于心的人。
2002年5月16日-17日汪老仙去五周年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