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教好花亮
文/李明駿
樓上的人家新近養了隻小狗,每到午後總愛細呀呀的吠上幾聲,幼嫩嫩的聲 音把人從將醒未醒的午睡喚起來,昏暝暝的睜開眼睛,突突然有那種很久以前家 裡老紗門咿呀一聲開了的感覺,像是街坊有鄰居來時的新鮮,而又不真是正正經 經。
到陽台上抬著頭看那小狗,牠把臉挨挨蹭蹭的探在牆跟的小洞上,黑黑的鼻 頭隨著叫聲一抽抽的,像人笑得收不住時只是表情的應付不來。看了一會兒,陽 光開始斜著披到陽台上來,小方方的馬賽克一塊塊挑一點地方映了刺人眼,公寓 裡特別沒有萬國旗掛在外面,所以這種夏日顯得格外清明而無話。像是看電視的 奶粉廣告:玻璃瓶裡泡滿了白融融的牛奶,打冰箱裡拿出來倒在一個個一樣亮晶 晶的玻璃杯中。靜好得有點貴族。
小狗吠停了,我且還進房來讀紅樓夢。
紅樓夢只趕在江南的春天間,看它什麼花什麼顏色,都來趁上一陣熱開,東 一枝西一枝搶著發了,正撩得人四處心疼,眼睛都遇不上來時,卻已是秋九月了 ,所有的生生息息全要人屏著氣瞧著他們凋零,連不讓留一枝一葉在暖房裡偷渡 殘冬。
往年對紅樓夢是總堅不下心思來讀的,摸著那麼厚厚的線裝書,盡是搖搖擺 擺的不定。一方是人家說紅樓夢的好啊,好得連西方人都拿來做學問;一方又是 人家說男孩是不作興看那脂粉的,便沒有像三國、水滸那般的理直氣壯。就這樣 左左右右都是替人家矛盾。所以逢著人家問起,總不免顧全了說:「看是看了, 不過只跳著挑幾回看。」其實也真是這樣的,但對著人家沒有挑剔的表情,又不 禁幾分沾沾自喜,像是賣了什麼小聰明。而且偶爾還來說好壞。最常舉的是苦絳 珠魂歸離恨天那段,到底古來多少人說它好,我也安心的添上些言語。不過話後 總要拖個但是如何如何,算做是我的見識處,因為西方批評是忌只說好杯說壞的 。
這個夏天,也說不清是紅學的潮還是定了心要看紅樓夢在先,反正是一時都 一併風起了。起頭還怕和人家說在讀紅樓夢,怕被笑做是湊個熱開,可是過了幾 天,也忘了是怎麼起的,便要忍不住說昨天讀到哪裡不得了了,說著說著擊起掌 來助口齒的不清。
紅樓夢原本是口齒不清的好。我一面讀一面也來見證自己。
七、八月的天氣總是明澄澄的,像一縷長線在半天裡牽牽扯扯搖搖擺擺,惹 人抬頭去尋它的始終,卻不料被襯底的藍色弄得一驚。早晨走出門,覺得季節是 初初刷洗過的街,有塵上淡淡蒸起的味道。
從學校回來,捧著書端坐在桌前。喜歡亮亮的玻漓、紅紅的書皮,正是看到 喜處,就覺眼睛格外一明,紅底金字全是寫我自己的年少生命。
我頭一個喜歡起探春,因為她的不甚起眼和她的惹我心驚,看著書,覺得她 像平劇裏小旦在幕後咿呀的唱腔,胡琴鑼鼓噪嚷嚷的,讓人認不準這聲到底是何 時冒出來的,而且也聽不清一字一句,但那一拔尖一宛轉,卻在在都正正端然, 真真是詩裏的「何彼襛矣,華如桃李」。最愛二十七回裡她和賈寶玉的那段言語 ,是把妹妹的身份一面見證一面又來否定,好到只和寶玉相知。為他繡鞋可以為 親為恩更可以什麼名目也無。至於對他人,此刻連與趙姨娘她都可以不仁,因世 間寶玉的惟一。
她正是性情來照目,如桃李之艷,卻又不真是桃花李花,而還是妹妹。
心驚的是我來想自己的妹妹。
妹妹小時候就過繼在叔叔家裡,而這親生叔叔卻又是從小過繼給祖母的弟弟 的,所以原本都是血連血的親,一會兒竟遠得不同姓氏了。
我是到十二歲才知道那個堂妹會是親生妹妹。現今也記不清當時是不是有怎 般的突兀或難堪,只似乎對妹妹,一直一直是淡淡的,那種見了面且問答:「最 近好不好?」「好。」的生疏法。長著長著到我上了高中,她倒是常回家來住住 ,就睡在走廊盡頭的客房裡。每夜蚊香的味道早早就飄進我房裡,教人覺得是夜 深得古老。早晨等著她一同出門,再問一次:「最近過得好不好?」這回她答: 「很好,很乖,生活很平靜。」卻不敢笑也不敢抬頭看我。到了車站,她的六十 七路來,突突然然告訴她一聲:「要好好照顧自己啊。」她背著臉邊點頭邊趕車 去,留著我在那兒好感動,以為自己還是個懂得關懷的人。
回家了說給二姊聽,她說我是一個人在玩家家酒;我則說她不懂妹妹對我的 這種隔閡。
後來她卻教學校記了個大過。
我去叔叔家,先是驚怒和一點點的壯烈,堅起心來且要罵她。那時是三月, 她穿著藍夾克藍裙子回家,溫婉婉的盤坐在榻榻米上,眼睛低低的,還是那時說 :「很乖,生活很平靜」的神情,教人又硬生生怕說話要犯了她,分分明明是那 麼貞靜靜的女孩呵。我只得咿咿唔唔和她說到午夜,她卻是一句話也不答,木木 的像有意使人心虛。我且再問:「你懂嗎?你懂嗎?」她一動不動的只用手指劃 著裙子。我生起氣來,抓了書包就走,嬸嬸追上來我也不理,只說:「我自己叫 車回家。」一路到南京東路口,嬸嬸才回去,我想著身上根本沒有錢,便一步一 步的走回去,是像走到天邊去,而午夜我只說淒涼。
第二天,我什麼也沒說,倒是妹妹問我:「你昨天幾點才到家?」我賭氣說 :「你在乎嗎?」她說:「你竟然還不知道我會在乎。」然後眨眨眼,「小哥, 我都懂,真的懂,只是你為什麼要逼我答,你該知道我懂啊。」
我瞿然而驚,一驚是她真叫我一聲小哥,更驚是自己在她面前怎麼這麼笨。
她這一聲教我往後懂了人與人感情的惟一,都不是可比的。每當有人說如何 如何只是兄妹之情,我總不免笑他們的心虛。總是匹夫匹婦對感情亦何嘗不可平 正而壯闊,潔潔淨淨的生命何需這般的附會,就說是你我不亦盡夠了,到底生命 是比異不比同的。
更何況探春對寶玉還可以是早晨開窗時,驀地一個人影走過,突突然一聲就 叫中了那人的名字,而隔著一道映塵埃的陽光,兩人且來面面相覷,這樣的位分 不正是光陰迢遞間的理直氣壯。
上了高中,妹妹每回來和我說新近認識的男孩,有好的,有壞的。最近她老 愛說那種惹我不快的男孩好,我知道她是故意叫我生氣,我就真生氣罵她,一出 口就罵她是濫情人。
而曹雪芹的濫情人是來說薛蟠,一種濃得可怕的指責和稱說。其實,我真怎 麼也不能對薛蟠惱怨,儘管他是那麼壞,可是讓人只覺得是小孩子大手大腳老動 不動就招一聲匡啷,他也知道小心了幾回,沒想粗心事還沾著他不放。便索性放 開了任性去,且把性情滿滿的氾濫了一地,旁人是苦笑搖頭又奈何。
這氣魄像不像吳祥輝?
雖然幾回我總不頂同意吳祥輝的浪蕩,但他卻讓我發想出民國布衣遊士和杜 月笙的那種白相氣。一次一個學長問起對「拒絕聯考均小子」的看法,我停了下 答不上來,他便急急說:「我覺得他寫的不像建中。」我看看四下,看看窗外科 學館露頭的屋頂,問一聲:「不像嗎?」
真是反而此刻我懂自已生命的貴重。正像是過年時抬頭看簇新新的春聯,就 相信春是這樣招來貼在自家門楹上的。對建中,吳祥輝且來一托,托出了吳祥輝 ,也托出一個稜稜角角的建中,不是像不像,而是有沒有。吳祥輝還是那個「我 愛建中」的建中人,那麼「拒絕聯考的小子」裡就有建中,準準的一棒打在建中 的七寸處。而電影才真是沒有建中,因為連吳祥輝的人都不在那裡面,是以除了 一些漂亮和閒情,就真沒有什麼了。民國惟是聰明人開的天下,一襲布衣來傲笑 江湖。黃花崗,克強先生和諸士們一聲響喝,而這一響,是連 國父的語音都一 齊喊出來了,因為那革命有 國父的氣。
就是這樣的志節事才生得出「意映卿卿如晤」。意映該是紅樓夢裡的李紈, 亮亮的生命且拿來慢慢的燒,炭火生啊生出一堆煙來,澀澀的惹人淚水,而那卻 不叫哭。
我獨愛愛李紈的詩社,因為那兒她是被大紅大紫大金大黃引著襯底的細綾綾 的綢緞藍,亮得好淺好淺。而作詩只是面對江河之大時,偷偷生的一點暇思,然 後可以誦:「漢之廣矣,不向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我表姊就是這樣可以安遊士心思的謙遜人。她以前有個至交的同學,人長得 蛟好,而且揚眉都有劍氣,筆也稱凌厲,看得人家說這是才女啊,這麼出色的女 孩。但是那人性情不頂順正,橫生生的不許別人比她好。平日和表姊來往還誠誠 心心,一到了人前,她就要成表姊的老師,一句句教著說「這不好啊,你懂不懂 ?」表姊也由著她這種反覆,像是沒脾氣,我看不過去要說她:「你何苦死死替 她襯她的不凡呢?」她只說:「有人說,對天才要容忍的,我只是這樣啊。」而 只一句就教我什麼是對人的不卑不亢。
能欣賞才女的不過是凡人罷,能來懂我表姊的好的男孩,才真是得見識者。 當然,這些也輪不上我來多言,表姊是定要有布衣遊士來相知的,做那種民國要 開時的好底色。
要得比,表姊那同學該比妙玉,急急忙忙的要一塵不染讓人知曉,刻刻意意 去傲然於人世。八十七回裡,妙玉問寶玉:「你從何處來?」寶玉以為是她的機 鋒不敢作答,可見妙玉的不能簡單。
今天課堂上辛老師突然問我:「李明駿,你知道天是什麼嗎?」我搖頭說不 知道,他且教我:「不知道的話,以後不可以隨便用。」他知道我文章裡喜做大 字眼。
我乍聽時真是不服,要想些理由來駁他,可是終還是急急收斂住,倒先想自 己的不是。
這一問一教像極了答「你從何處來」的答法,原來是再霸道不過的,只因今 日,我往後便要謹慎為文,沒有什麼必要不必要的計較。
忍不住想來說辛老師。雖然明知自己的氣魄還不如他,不該多囉嗦,但人年 少時就愛霸起胸來比人物,尤其辛老師是詩裡的「振振君子」,委委婉婉的一條 河流過時水石泠泠的清響,透明得叫人存不住心思。
和辛老師初初言語相見還是因看紅樓夢。
暑假輔導課,一天老師說起紅學和余先生的「曹雪芹的反傳統意識」,他一 直不滿意紅學這樣的板起面孔,說是無聊。下了課,老師突然間我:「怎麼這兩 堂課都皺著眉聽?」我說是在想反傳統的事。他又問:「你同意余先生的說法嗎 ?」我說覺得中國人兩百年來已接受紅樓夢為感情的極致處,這已是曹雪芹活在 中國與人玩在一塊了,怎麼還能計較反不反傳統呢?
然後辛老師一句話使我沒有猶豫的開始讀禮記和靜心練字。他說:「沒想到 你這樣用頭腦,以前一直以為你是個浮而不實的人。」我此刻真真感激自己的際 遇,竟見看了金色要整整衣冠來對。
辛老師的好,該只有拿史湘雲來比。夏日午後,久旱的天氣燙啊燙,忽忽西 邊殷殷的雷響了,霎也倏倏起了臉色,一陣腳步聲經過門廊前跑去躲雨,卻又不 禁要探出頭來瞧這麼美的雨。
史湘雲是有氣魄得給人信心,可以淡也可以親。每回讀到晴雯撕扇子作千金 一笑那段,我都會想起老子的「天地不仁」,一聲聲的裂帛竟惹得寶玉、晴霎胡 亂的開心,我看得心驚不已,就要急急看看頁邊回目的下半「因麒麟伏白首雙星 」,讓史大姑娘的平靜來伏這劫毀。
而襲人、寶釵都像湘雲的好,但卻好得令人不敢置詞。對襲人,還說是心思 的一生一世,至於寶釵,我真真不敢有話。
從小就不曾像人家家裡的獨生子那麼得寵,因為媽媽一直都疼女孩。儘管自 己家裡有三個姊姊和在叔叔家的妹妹,媽媽還是看了好女孩就要不理會我們。隔 壁樓上的向維君就是被媽媽寵起來的。
他們向家是建築商,爸爸老是不太在家,家裡就留著三個孩子,維君是老大 ,和我一樣高三,底下兩個弟弟,差她五歲、七歲。他們家裡的孩子是獨立、任 性和揮霍都叫人吃驚,小弟弟只有十歲,花起錢來卻比我爸爸媽媽還要手筆大。 而且以前他們家包括和自己爸爸都可以像陌路人一樣,幾個星期一家人不說話是 很平平常常的,每天早晨出門惟一的事就是去開抽屜拿錢,像極了那種蓄意要唬 人的小說。
初認識維君時,她只抱怨弟弟們怎樣小而無知,其他的都冷冷然不愛說也不 愛笑。弄不懂媽媽怎麼會疼起她來的,就是漸漸維君放學常到家裡來,她一來, 媽媽就高興得和她一樣小了,維君先是不太能適應,總說:「你們為什麼對我這 麼好?」臉上表情一下子熱熱鬧鬧,可是又和自己不習慣,好像說這般有情的話 是錯了似的。
後來維君卻真真變了,變得像個要說話給人家聽的女孩,而且是要嘮叨人的 。她開始管自己的弟弟和爸爸,也管我和姊姊。那天從圖書館讀了書回來,已經 十點鐘了,剛好在門口遇見她,她急急的說昨天弟弟怎麼怎麼的壞,怎麼怎麼的 叫她氣得想哭,聽得人好替她委屈,還沒說完,她卻又換了句話說:「你這麼晚 回家才吃飯不行啊。」她天生習習清亮的語調讓人好心慚,一時弄不過來該怎麼 對她了。
對維君我是都不會比了,只是想起來說她一聲,倒是像銀河耿耿寒氣侵,連 說好、說美、說淒涼、說不忍都不對。
今日的心境是一句短短的歌,氣還沒走,歌詞已經沒了,只得不甘的哼上它 幾聲前奏什麼的。也像那人寫給我的:「我清清楚楚知道我底不知道,你也不知 道;也知道,我知道你的不知道」好渾噩的雜亂,而我也真是不知道自己的知道 與不知道,只是把一生一世老掛在嘴上,愈是不知道,愈要說是一生一世。
紅樓夢裡最難耐的不懂該屬蔣玉函,見了襲人且要給她人世最大最大的安穩 ,然而又明知襲人的心思必還隨在寶玉身上,什麼是不是都難計較了,只可有一 念之貞。
芒種時眾花皆謝,花神退位,看完紅樓夢,只道是冷靜裏一坯淨土掩風流, 我左想右想全是自己。
當然閒話還是一種必要的心情。
(※本文錄自《三三集刊‧補天遺石專輯》。作者李明駿,筆名楊照,此是作者 高三時候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