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的泛化及其命运
作者: 吴锡平
一
仿佛一夜之间,文学这个白发苍苍的古老命题就需要我们重新审视了。
首先文学的概念正在走向泛化。一个基本的事实是,经典意义上的纯粹的、作为严肃的艺术品的文学走向了衰微。作为文学长子的小说,其品质开始迅速退化,呈现出严重的沙漠化景象:精神资源和思想穿透力贫乏,对人性关注的漠视与淡化,生活占有与创作之间的失调等等;而被誉为艺术的同义语、美的别称的诗歌更是被无情地搁浅在现代社会的岸边,成了一个失踪已久的文体;散文和戏剧倒是逃脱了这个宿命,但其繁荣的生存图景背后却是难言的苦楚:散文被最大程度地泛化了,只要语句尚且通顺,错别字尚不影响对句意的理解,不管思想内容高尚还是卑微,审美趣味是高雅还是低俗,不论文辞优美简约与否就都可以被当作“散文”了;戏剧则彻头彻尾地沦为电影和电视的打工者。而为文学提供重要发表园地的文学期刊,其数量开始大面积萎缩,仅存的为生计也开始纷纷“转型”,脱离纯正的文学趣味、立场和美学追求,慢慢蜕变成青年类、时尚类杂志,大量刊发闲适的、无关痛痒的文字。
在传统文学不景气的同时,我们却可以惊奇地发现文学从各种非文学的领域冒了出来。她的身影已开始更多地闪现在广告词、歌词、情感故事、纪实小说,乃至于民间谚语、酒令和菜谱等等。作为商品时代最经典象征的广告可能是文学的最大栖息地和受益者,相当多的广告开始利用文学的想象和描写来达到更好的宣传效果,为药物疗效所作的动人叙述,不仅有曲折的情节,而且悬念丰富引人入胜;食品广告开始与亲情的渲染、童年的回忆融为一体;宣传勤俭节约、尊老爱幼、环保卫生等主题的公益广告充满诗意和哲理,令人过目难忘……报刊上流行一时的情感实录和情感故事里,仅仅保留了基本事件真实的基干,其余则充分地利用文学的虚构手法,悬念设计、描写过程、揭示心理等等,引人入胜。无论是发展势头和受关注的程度,以上这些非文学领域里的文学活动都要更引人注目。
与此同时,读者对文学的阅读也不再是一种叩问与解惑,读者把附着在文学母体上的神圣姿态还原成一种普遍的接受行为或接受方式。文学曾经热衷阐释的“道”、“义”正被一个个生动的情节一个个曲折的故事所替代,作家的身份、名气、独特的生活经历不再像以往那样被带进阅读过程中去,而是成为商业炒作的卖点和读者阅读的风向标,“实用性”、“趣味性”越来越成为当下文学阅读的出发点。和进酒吧喝咖啡、进迪厅蹦迪、进麦当劳吃汉堡包一样,文学成了商业社会普遍的消费方式中的一种。
二
作为文学作品生产者的作家们又如何呢?是市场在左右他们的笔,还是他们在引领市场的脚步?一位老作家曾担忧:“当市场化或商业化之后,文学作品最终要以商品的形式进入流通,必然导致作家以能否走向市场为自我评价的尺度。”如今这样的图景已经出现。越来越多的作家开始向商业功利和市场效应妥协,坚守纯粹的创作品位和趣味成了逆水行舟,没有人还把写作视为生存方式和精神的必需。在商业利益的逼迫和引诱下,文学成了一个在市场的销售数量和媚俗的大众化的口号的压力下卖力的表演者,成了一个商业炒作下的惺惺作态者,成了市场利润和暴发户意识的自觉或不自觉的“买办”。托尔斯泰说过:“写作的职业化是文学堕落的主要原因。”现在,不仅写作职业化了,而且是“工业化”了,作家们都熟练掌握了一种写作流水线的设计、组装和生产流程,给他一个主题、目标和要求,他就会为你勾兑出一部既有爱恨情仇,又有武打言情的电视剧本;给他一个主语,他会给你一串形容词,用它们可以自由地排列组合成广告词或宣传用语;给他一个暗示,他会为你度身定做一首歌曲,助你走红歌坛。
只要是商人,就要追求利益的最大化,文化商人也不例外,为使作家的作品获得更大的商业利益,出版社和销售商们开始用一切商业的手段来包装文学、推销文学。商业化的营销模式开始被引入文学,策划炒作是近年来出版界热门的一个词汇,概念也好,时间也好,只要能增加销量,就都可以拉来一用。用来制造热点,推销文学。这些年来,在我们眼前划过的文学概念,已经数不胜数:从明星作家,主持人作家,美女作家,行走文学,低龄化写作等,不一而足。是不是昙花一现,能不能保持永恒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曾经拥有”,曾经创造了商业意义上的巨大成功,至于这些作品如今已被化为纸浆再生还是堆积在废旧品收购站里又有谁在乎呢?这就是强大的商业理性。
一切都很明了:一旦被商业俘虏,文学就成了一个弱女只能听从商业任意摆布。文学被当作一种产业来经营,生产(作家)—销售(出版社、书店)—消费(读者)成了其典型的组织形式。在这条流水线上,环环相扣,相辅相成,作家需要迎合读者的消费喜好和需求,出版社想方设法地制造热点,吸引注意从而推动销售,而反过来,读者的消费需求又影响作家的写作内容和形式,这中间商业利润成了生产者和销售者的指南针。在这根商业链条上,文学的精神属性从根本上发生了改变,其对社会生活的影响大大减弱。从文学萌发启蒙或思想解放运动的情形已是历史,文学开始成为一种消费方式,人们阅读小说诗歌的目的,有的是为了工作,更多的是为了娱乐,已经很少有人为思考生活、追求真理而进行阅读了。作家已不再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而和其他三百六十行一样只是一个职业或者只是一门手艺了。
三
面对文学这样的生存图景,每一个关心文学的人都会发问:文学今日的泛化是否意味着明日的消亡?
经济秩序固然使艺术家和学者在物质和精神上依附于经济力量与市场制约,但文学具有物质和精神两种形态,物质上的窘迫就必然地带来精神上的贫瘠吗?因此,要消除文学在今日的尴尬不能不反思文学自身。目力所及,文学关于人生的表述越来越苍白无力。充斥书店、书摊者,似乎非钱权交易就是钱色交易,不是黑幕就是隐私,不是大话空话连篇,就是软绵绵白塌塌灰蒙蒙的伪情调伪趣味。更有“码字家们”坐在家里“码字”,以字数计稿酬,一日数万言,一年几本书,进账不少,进步却丝毫没有。作为精神产品的生产者,文学的写作者们已经放弃了自身的职责观照人生、人性,认知社会,抒写情怀,追求自由和幸福;背离了美学上的追求,不再去创立伟大的悲壮或优雅的静美,不再去塑造灵魂的雄奇和人性的深邃,而热衷于扎向颓废与阴暗的局隅,倾心于幻想中的绝望和虚妄中的自由;写作和表达抛弃了诚实的严肃性,写作者不再是面对自己的心灵和自己热爱的世界发言,而是为金钱、利润驱使,被限定在近乎是自我藻饰的商业炒作概念中包装推出。放弃了对内心世界的观照和社会道义的自觉承担,文学还能担负起我们怎样的期待?放弃了对自身存在基础的审视和对现实生活的追随和适应,文学还能苛求怎样的生存待遇?
诚然,市场化和商业化带来的五光十色、光怪陆离的社会图景容易使人心烦意乱、目色迷离,但对以关注社会现实,追求幸福和自由为己任的文学,不是增加了抒写的空间和可能吗?市场化在带给我们巨大的物质繁荣的同时就必然使我们的内心安宁和平静吗?其实,人们依然需要精神的家园来安妥灵魂,放飞梦想,依然离不开想象和对美、对诗性的体悟和追求,依然需要个体与群体的交流,依然需要生存发展的勇气和动力,这些不是消解了文学存在的前提,相反为文学提供了壮大的无限可能。
文学要改变自身,只有依靠自己,自力更生,生产自救。首先要端正自己的位置,放弃“失宠”的哀怨心态,不怨天尤人,而是面对现实,自我振作;其次必须面对生活,勇敢承担起接受时代挑战的重荷,探索真知,关注人性,以悲悯的心态关注现实进程中的人和社会,以真善美的情怀抒写人生人情,以理性的注视打量历史,烛照未来。通过这样前赴后继的努力,积聚坚强和刚韧的力量,酝酿薪火相传的成就,最终为自己拓开一片广阔的生存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