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上话剧

作者:王延辉

仿佛一次突如其来的艳遇,2005年的4月下旬,我毫无防备地被话剧之矢猛然击中,时至今日,仍旧萦萦于怀,念兹在兹。艺术这东西就这样,容易让人走向极端。但是,它又恰如闪电,感应只在刹那之间,该照亮的就照亮了。对于话剧——准确地说,是小剧场话剧——我一直是十分关注的,它所特具的观演空间、实验风格、思辨色彩、甚或时尚性,都使我心向往之,但过去却只能在报纸杂志的有关评述中管窥则个。相对于北京、上海的文化生活,这便是我们这类城市的悲哀了。因此,实在应该感谢山东省首届小剧场话剧节的举办。这届小剧场话剧节共上演十个剧目,我因最初几日有事不在济南,只看了八个。这让我既知足,又怅然。知足的是:尽管没有尽享,但已是以往难以想象的一场盛宴;怅然则是因为不知何时会再有这等好时光。此刻,我在内心一一重温那八个夜晚八个剧目,激情和怀想又一次烈烈而至,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多么地喜欢这样的生活。

关于小剧场话剧的定义,至今不是太一致,大概惟有在剧场空间形式亦即在表演区和观赏区的包容与相融上,观点特别趋同。这一点无疑是小剧场话剧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它区别于大剧场演出的主要特色,它可以使观众与演员的距离近在咫尺,也可以完全打乱表演区与观赏区之间的分界,让演员与观众同时动作起来同时进入情境,在特定的时刻,观众与演员的肢体俯仰、呼吸频率甚至都是同一的。这样的时候,舞台、演员、观众已不复存在,只有生活和生活中的人群。但是这样的氛围,对演员和观众来说,也不啻是一个考验和挑战——演员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甚至连默场时的心跳声都逃不过观众的眼睛和耳朵,其激情的投入程度和演技的优劣无法掩饰;而观众的心灵感应和文化素质在这里也得以尽显,是被动地接受还是主动地参与甚至发挥,足可反映出每个人的感动能力。这届小剧场话剧节的演出场地较多,其中,省图书馆报告厅最能展现上述特点。而在这里演出的《门》、《青春禁忌游戏》、《我的第一次》三个剧目,也极好地利用了这一场地优势,在与观众的交流中,基本达到了相互默契的效果。山东省话剧院演出的《青春禁忌游戏》则表现最佳,自始至终都机智地利用着剧场的既有功能,尤其是当女教师掩面而泣,径直从台上走进观众席,并最终消失在最后一排时,所有观众的眼睛和心灵都与那道凄凄的追光一样,默默地追随着她,欲哭无泪。这哪是在表演和观赏,这纯粹是共同的创作和完成、共同的经历和煎熬啊。试想如果让这位演员采取传统话剧的表现方式,用短短的过程走进边幕,该会失去多少震撼力和真实性?

当然,从剧目本身来讲,若太拘泥于剧场形式的要求,也不是最好的出路,很有可能作茧自缚。真正优秀的剧作,应该是大剧场小剧场都能尽展魅力,在这一点上,《哥本哈根》的成功可算一例。此剧是在百花剧院演出的,该剧院从舞台到观众席一应都是传统布局,我当时的座排大约是在中间,距离舞台不算太近,演出开始前,我曾隐隐有些疑虑,想这也可以算作小剧场?却没想到,这竟然恰恰是最撕裂灵魂最震撼人心的一次观赏体验。剧本暂且不说,因为这是当代西方话剧的巅峰之作,自是先声夺人。我首先要说的是导演和演员,你不能不叹服一级是一级的水平,中国国家话剧院的导演和演员,不仅给我们带来了一个优秀的剧本,也让我们真正见识了高水平的演出。导演王晓鹰,我去年在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高级研讨班学习的时候,就领略过他的风采,他当时是一边放映着他所导演的两部外国话剧的录像,一边讲课,给予我很深的印象是,他对剧作的理解和阐释特别到位。记得下课后我曾跟同学们议论:若每一堂课都这样震撼人,便早晚要得心脏病的。这一次看他导演的《哥本哈根》,感受不仅丝毫未减,由于是现场演出,其震撼力更加强烈。这是一部特别需要节奏感的作品,若在这一方面能力不足,整个演出便会彻底失败,而王晓鹰几乎是接近完美地回应了这一挑战,把剧本情节的一次次颠覆和尤具思辨魅力的语言风格最终推向了极致。至于演员,也近乎无可挑剔,其毫无痕迹的演技,让我完全忘记了他们是中国人。或者也可以说,让我忽略了这是一部外国戏。

以上着重言及的两个剧目,可以基本代表这届小剧场话剧节的特点和水平。但是却有一点叫人遗憾,即这两部剧作均属舶来品。所以,若就编、导、演三者的本土性讲,我最看重的还是南京市话剧团带来的《我的第一次》。我相信该剧的编剧和导演一定都十分年轻,因为他们对当代中国青年的心理态势、行为习惯、语言特征实在是把握得太准确了,特别是人物语言的鲜明的时代性与个性化,为演员塑造人物提供了极好的先决条件。而演员的表演实力也毫不逊色,若说男主角堪称出色的话,扮演吉娃娃的女主角简直就是熠熠生辉。我个人认为,如果这个女孩的个子再高一点点,她完全可以成为一个角色塑造更加全面的优秀演员,甚至有望走红中国演艺界。说到这里,想插一句题外话:原来中国表演艺术的希望并不仅仅寄托在葛优、赵本山、范伟、赵薇、范冰冰这些人身上,原来竟有着这样一个优秀的话剧演员阵容,告诉我们什么是真正的艺术。

相比演员实力,这届小剧场话剧节所透露出的剧本创作、导演理念问题似乎显得不那么乐观。我看到的八个剧目中,有三个是外国剧本,除了《勃朗宁译本》太显沉闷和陈旧以外,《哥本哈根》、《青春禁忌游戏》都相当棒。《哥本哈根》的作者不愧为世界级的大手笔,把那么一个著名的事件和未知之谜,演绎得层层叠叠,意象无穷,将人的发展的多种可能性及艺术发展的多种可能性熔冶一炉,打造得惊心动魄,不但令人震撼,而且深为过瘾。《青春禁忌游戏》则是典型的俄罗斯精神的高蹈,以陀思陀耶夫斯基一般的残酷之笔,对人性的恶之渊进行了可怕的窥测、探究,其深度叫人不寒而栗。对比之下,另外五个国内原创剧本就显得弱了许多。《我的第一次》固然可嘉,但毕竟是个情感剧,从小剧场话剧原本应该特具的思辨深度来讲,还是略显单薄了。《门》是上海一位古籍专业的大学生的处女作,导演也很年轻,毋庸置疑,其实验精神可感可佩,不过到底稚嫩,把一个很简单的主题搞得太复杂,以至于显得故弄玄虚了。《欲望城》在虚拟与现实的交融上做得不错,艺术形式很新颖,只是由于对生活本质的探究不够,使得这一应该着力表现的主题反倒符号化了。而《新桃花源记》,我相信剧作者最初想法很多也很好,可惜的是,很快就失去了方向,于是渐渐不伦不类起来,再加上导演理念太闹,演员表演太夸张,这出戏便更像是小品而不像话剧了。至于《三生石》,想到它我禁不住就要窃笑。开演之前,编剧做阐释时专门讲到了他们在肢体语言方面的探索,可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通场演出下来,基本没有几句话,完全是带有《云门舞集》特征的现代舞语汇。平心而论,就其作品意境、舞美效果而言,我还是非常喜欢这部戏的,但若是非要让我承认它是话剧,却是打死我我也不敢的。艺术不排斥见仁见智,只是基本原理判断不能胡来,否则就是指鹿为马,或者“皇帝新衣”了。

法国当代大师级戏剧导演雅克·拉萨勒说过:“从事戏剧事业需要热爱和反叛这双重天赋。”对于年轻的中国小剧场话剧来说,无论编、导、演哪一部分人,我想都不缺乏这双层天赋,目前看,恰恰需要的是在这两面旗帜之下的扎扎实实的研究和创作,只有这样,才能有望达到《哥本哈根》和《青春禁忌游戏》这样的高度。顺便再说一点,作为编剧和导演,还应该善于和观众沟通,吸纳有价值的意见。演出完毕后与观众进行现场交流,是小剧场话剧的亮点,也是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我却发现部分编导人员在此场合只愿听那些与自己的创作理念相同的声音。在《三生石》的现场交流中,这一现象比较明显。另外,我曾与《门》的作者私下里做过片刻交流,当我意识到他的抵触情绪时,我便及时地中止了谈话。我还与《青春禁忌游戏》的导演在洗手间有过一次偶遇,或许是场合不雅,我大概只开了一个话头,他便随便搪塞一句,离开了。这些做法对我没有伤害,但若换一个观众,是否就会感到不快呢?或者,如果那位观众有一些很好的见解,两位编导不是就要有所损失了吗?小剧场话剧从她诞生的那天起,便以强烈的先锋意识并同道相谋的亲和力所著称,二者中丢掉哪一项都不该是中国小剧场话剧的选择。

应该是还有一些话要说的,譬如小剧场话剧在山东的文化基础、观众的审美呼应、艺术教育在此方面的缺失等等话题,限于篇幅,另辟章节吧。但是有一个呼吁却是不可不提——希望这一届小剧场话剧节的举办能够开一个好头,接下来,将会有二届、三届、无数届的接续,使我这等性情中人,不再仅仅感怀于一次的“艳遇’,而是佳期有约,不见不散,皆大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