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雄散记》全文·徐磊
作者:徐磊
楚雄的地下究竟埋藏了些什么东西,真似那谜一般教人捉摸不透。想想看呢,本是彝家人的香格里拉,中国地儿上最老的一块。那中原沿海尚且是混沌未开的时节,这处所的元谋就有烟火飘萦了。一百七十万年,纵使长一只天眼,也断不会参透那人猿相揖的情形。那该是一种如何的沧桑慨慷,游走在清澈悠缓的年岁,并教人做着颤颤巍巍的感动,却在眼下这样一个迷离的时节,无人肯去想像了。
我正是在一个明朗的天气里,自昆明西行翻山越岭去楚雄。高原上的阳光很暖,透过车窗打在身上很是亲切。阿文跟我同行,说是去姚安看看老友。阿文心情不错气色也佳,路上把个《敖包相会》唱了又唱,唱不过瘾了,便将歌词换成了彝语:
成凹或卜母拉坎达大多,(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
阿迪瓦股你悳呢姆摩者,(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
我阿门啥傋拉哈阿外,(我等待着美丽的姑娘唉)
那阿迪瓦马来嗌歇(你为什么还不到来呦)
……
唱着声音就大了起来,引得周遭男女老少张望。欢畅间有一个,奶声奶气的妞妞,合计着五六岁的光景,慢慢摸着座位,一步一步小心地挪到阿文跟前,叫道:叔叔,你呢歌子太好听了,你嘅(是否)是彝族,嘅会讲汉话呢?
是呢,我是彝族。(那)么你呢,你一定也是了。
唛!叔叔你莫乱了,我哪个会像彝族。
么是哪(个)民族呢?
卜(白)族,正宗呢——卜族。
要知道,这貌似八十岁的话,由一个稚嫩的五六岁妮子说出,哄的一声全场就笑得要炸开了,车里的空气也受到惊动,化作欢快的薄雾往窗外逸去,零落在九曲十八弯的环山公路上。阿文旁边坐了个老奶,神情略有迟钝,受这气氛的影响,也沙的一声把皱纹绽开了。
这种,阿诗玛嘅会唱呢?唱一哈(下)嘛!有人开始提议。
好呢!不过大家一起唱嘛!
彝族汉子直爽,不带拐弯抹角,阿文便索性起身,拨动随身携带的三弦琴,放开喉咙让音符随着车身一起晃动,粗犷野性的嗓音渐就在这山谷弥散开了。
马铃儿响来玉鸟唱,
我陪阿诗玛回家乡。
远远离开热不巴拉家,
从此妈妈不忧伤。
不忧伤——
……
彝家人真的个个都是天生的歌手。眼前的阿文就是这样一个人物,九岁前不懂汉话,十几岁上没了父亲,老母靠种烟草供他读到研究生,变故与艰难经的太多,却没将他改变模样。天性乐观,精气神也足,早上睁眼就唱,唱到夜里上下眼皮完全粘合。为人直快,豪爽得一塌糊涂。
我就在阿文的歌子里徜徉窗外。满眼都是悬崖裂谷,黛色渺茫。在车上向远处放眼 ,几处人家正游弋在那云烟深处,零零落落的样子,不免教人做一些无端猜测,疑是那老林深处住了些猎户,男人正打了些美味很有成就地回到家中。女人殷勤地接过那些美味和猎枪,轻轻擦去汉子脸上的汗珠。女人擦得很细,就靠得很近。女人呼气如兰,不久男人的喘息便加重起来,恍惚间就醉了。蓦地门吱呀响了,小儿从门外探进半个脑袋,不解的看着房中的一切情形。男人就喝了一声,不料却惊着了小儿,哇哇哭他个惊天动地。女人的脸更加红了,停在男人肩膀上的手像触到了火苗上,猛然缩了回来,忙转过身娃不哭娃不哭地安抚小儿。男人就笑。良久,见风不动树不摇,娃就真的不哭了,却还是哑了喉子叫道:阿妈,我要吃饼饼呢!
……
若是在百余年前,这些猎户或者就变换成隐士和世外高人了。还有那神侠志怪读多了的,此刻便联想到云深处正修炼着身怀绝技却又不肯现身江湖的白发白眉侠客。我就对阿文讲了想到的情形。阿文眉梢闪动着,把腰身伸直讲了句粗话:
是嘞嘛!那名满天下的五岳,形色各异的旅游山庄,狗x的所谓现代文明裹过得人喘不过气,跟眼前这种比不得,比不得!
所以也只有在这处所,想像才可以跳跃。在那些所谓文明处,脑袋简直就坚如块砖了。
是嘞嘛!元谋人一百七十万年都还天高云淡着,有些狗娘养的处所沾上几十年洋味,就都乌烟瘴气腥臊烂臭了。
兄弟,莫一棍子打死,这会横扫一大片的。
没有噻!你想想看,昆明有个滇池,原是清澈袭人,芦笙飘香。渔民们自渔自乐不与天争不与地斗。不知从那个时候起,滇池污了,而且水中多出个外来物种叫水葫芦。嘅晓得这东西从那点来呢?据传是法国人带来呢,起初便作观赏或者寄托殖民者乡思。仅几十年光景这水葫芦就在滇池炸开了,原有水草眼见着就失了城池,加上工业垃圾的涌入,鱼虾也不往滇池长了。合了整个中国地域,那站在先人土地上越走越远,雄赳赳迈向地球村的一群,可曾还见到本地花开?那些土地是鲜艳了,可那鲜艳处那点不是罂粟遍野?所以我骄傲,我在云之南,云之南的人从来不对恶的美顶礼膜拜!有人讲云南边缘,我讲云南才真正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心!
这样讲着,彝族伙子就激动起来了。面红耳赤的样子叫所有人很是惊讶。
假如有人厌嫌熊猫的笨拙,热羡那美洲豹的斑纹,捉了美洲豹放到四川熊猫中间,怕不多时,那养熊猫的自然保护区活该就叫美洲丛林了。我发了句言,表表决心同他站在一道。见我支持,阿文抓住我的手,用力摇了两下。傍边的老奶见了这个奇怪的动作,先是皱了皱眉,却又露出仅有的两个牙齿,沙地一声笑了。
也罢,你先到了楚雄,闻一闻楚雄土地的味道。一切就都明了了。阿文又讲。我点头,笑。
两个奇怪的人在车上谈着些奇怪的事情,令人奇怪的看着。尤为令人奇怪的是,有一个奇怪的人刚刚还是放声高歌的。车子过了昆明界,开始入楚雄了,两个奇怪的人就不再说话。
放歌时的热闹气过了,每个人都很静。或者大家都知道,此刻脚下这块土地,在中国地儿上是最老的一块了。禄丰恐龙庞大的身躯在这里倒下去了,倘若用心倾听,还是可以清晰听到那撕心裂肺的怒吼,那怒吼曾经一度吓跑虎狼的。一百七万年前的元谋人该是还在那里铸着不死的魂魄吧,那第一粒火种还在那里噼辟噼辟燃烧,青烟未死。要比繁华吗,那黑井城的卤盐可是多次演绎了富可敌国的神话。人说无商不奸,石羊镇的盐商们集资而建的孔子铜像,是中国地域最大的一座,现今依然耸立着,那里孔夫子目光如炬,形同如彝家人七月火把节上的火把。
一切都不消多说,你待到了楚雄,看一看吧。阿文对我讲道。我点头,笑。说话间楚雄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