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文炳耶?废名耶? ——读《忘却了的日记》

读《忘却了的日记》

作者:江慎

昨日收到尚书屋网友针儿寄来止庵编的《废名文集》,很是惊喜,因为我和她素不相识,在网上也不曾说过一句话。这本书我曾寻觅良久,一年间托多位友人代买,终不可得。翻看文集,才知道除了原来曾单独结集出版的《谈新诗》和《阿赖耶识论》外,止庵将所能找到的废名散文(有许多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散文),包括书信、译作及佚文之类的全收进去了,可谓用心良苦。对于废名,我对他的印象原只停留在他的小说和寥寥几首新诗上,小说是我喜欢的,诗不敢恭维。这实在已经够了。——废名或许不是一片海,仅是一个湖或一口井,可任取一瓢,都足以教人回味不止。但说实话,我还没细读此书,只用心看了其中的一篇《忘却了的日记》,便恍惚了,觉得这时才看到一个真人,一个真废名,以前多少是有些把他放在高处去了。

想废名原也是个无恒性的人,日记只作了十余天,从1926年的6月1日到1926年6月14日(其中有一则是当年10月11日纪念其兄的)。写的零零碎碎,共二十二则,有时一天内作个三四则,有时干脆不作,完全是兴之所至;长短也不一,有些则只一句,有些则稍长点,也只那么小小的三四段。这些日记,是废名写后近一年,整理出来发表的,但应该有所保留,因为他说“有几节我想拿来做别的文章材料则不发表”。可尽管如此,这十天的日记所含内容之丰富,已出于我意料。如果可以,不妨把它看作废名在1922年至1926年这四年所作的自我总结。日记的前记里说,“我在过去的四年之内,有种种不同的心情,想起来很爱惜,越幼稚,“不洁净”,越爱惜得厉害,可惜有许多现在已经捉不住了。”6月10日又记,“从昨天起,我不要我那名字(注:冯文炳),一一个名字,就叫作废名。我在这四年以内,真是蜕了不少的壳,最近一年尤其蜕得古怪,就把昨天当个纪念日子吧。”这样一看,仿佛是一个人顿悟了,而事实上,这里所记的“昨天”也正成了“冯文炳”向“废名”蜕变的一个点,既是“冯文炳”和“废名”之间的断裂点,又是“废名”和“冯文炳”之间的衔接点。这蜕变看似突如其来,又悄无声息,但不难想到,日记里了了的几笔后面,隐藏了他之前对自身的长久思考。

废名一生中的这个转折点,历来为评论家所注意,所以这也给了我们这样一个假象,以为“冯文炳”成为“废名”之后,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古怪的“废名”。但这日记,实际还提供另外的信息:“废名”还是“冯文炳”,我们所熟悉的“废名”,只是一个思想的“废名”,而不是以肉身存在的“废名”。归根结底,“废名”仍是一个人,行止间也略有小毛病,七情六欲未绝。比如6月1日记,“今天接到弟弟的来信,称我是天才,也觉得很欢喜。”由这几句,仿佛可看到废名读信时的笑脸。但同日又记了一句,“赚得全世界,空虚了自己。”仿佛看透了一切,超脱了。这就给了我们这样一个印象,前一句里的废名是俗人,后一句里的废名是佛。

前些日子和朋友说到沈复的《浮生六记》,朋友鄙夷不已,以为那文字是“软”到闺房里去了,我却以为那文字是“真”到闺房里去了,最是难得;又见人讨论卢梭的《忏悔录》,有人以为“真”,有人以为作者是故意把丑事拿出来卖,是“脏”。可见文字一途,原无偏正,偏正只在读者一念间。现在看废名的《忘却了的日记》,我便以为,这些小文字,写的许多是“不洁净”的事,却语出天然,真真占了一个“真”字。如6月4日记,“路上又碰见两个背大粪的,彼此点头问好。”6月10日记,“水果铺门口不上三十岁的女人把奶孩子吃,我真想走慢一点,瞧一瞧那奶。/走进北海,墙上失物登记的牌子,第一行:拾得戒指一枚。我隐隐听见我心上徒起的念头,‘戒指!怎么我总没有碰见?’随又笑了。/白白地花了我五十枚铜子,很少有女人,脑子里七想八想,不像平日悠闲,走不上一圈出来。”同日又记,“不好看的相识的女人,今天碰见两次。”6月11日记,“晚餐,叫了一个蒲蛋汤,算帐的时候叫菜的伙计到那边去了,掌柜的来算,我想说是木须汤,要少十二个铜子,又怕回头识破了,还是说蒲蛋汤。”6月12日记,“偷了S一根烟吃,他很舍不得他的烟,——我也实在不情愿他来拿我的。”6月14日记,“……但今天买这一双鞋,一半还是为得碰了好看的女人可以不躲避,尽量地看。”

上面这一类的文字,看起来有伤大雅,实际上,不过是写了人之常情罢了。可把想看奶孩子的妇人的奶这样的想法写出来的,还是少见,——几乎是未见过。这些是写身边事,基本还算俏皮可爱;也有写内心想法的,读来教人动容。如上面写到的“赚得全世界,空虚了自己。”6月3日记,“想起了许多往事,很羞,又很难过。陶诗云,‘……行行伤出门,还坐更自思,不畏道里长,但畏人我欺,万一不合意,永为世笑蚩,……’真使我下泪。”6月12日记,“有些事我还不敢写出来,‘不洁净’的事,仿佛觉得写出来不大美,但我自己知道,而且可怜我,这是我做过的。我也原恕我这个写不出来的心情。”而10月11日武昌解围纪念其兄的那一句,则直朴得无以复加,“我的哥哥,我爱你爱得要死。”这最后一句,要是一个人对他的情人说,我还不甚相信,可是废名说出来,我便信了。为什么呢?所谓文如其人是也。

但我又很矛盾,说是文如其人,实际上废名的文字和废名这个人还是很难对应起来的,应该是“文不如其人”。这些日记有意思的地方,我想大概也在于此,思想的废名尽可做思想的废名,这个废名只活在他的思想里,他的文字里,脱离了思想和文字,把他安插到现实里,他又会做一些“冯文炳”做过的事。从日记可以看出,废名实际上总在做一些类似于“忏悔”的思考,对自己所谓的“不洁净”的事心存不安,甚至犹疑着是否将这些事用文字记录下来。我想,读废名,或者研究废名,这几则日记都是不可疏忽或轻视的,日记所记的短短的十几日,很真实地再现了由废名当年的一段心路历程。

我写这篇文字,其实也是兴之所至,是昨夜里一念间的事,觉得可以写点有关废名的文字了,也便写了;另一半原因则是以文字答谢针儿赐书。可较真地说起来,还只是几则日记的印象。我喜欢这些日记,原因上面说过了,是觉得看到了一个真废名。这些日记里,有许多关于女人的记述,我是很有同感的,因为我走在路上时,便总留心着要看看那些好看的女人;然而,也止于看而已,“并不怎样想同那一个女人结识”。——这一点,我是敢于和废名知己相托的。

《废名文集》

废名著,止庵编

东方出版社

2000年一版一印

定价:17.40元

江慎,2002年10月30日,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