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禽之死系列之一天鹅之死
作者：袁敏
秋深了。硬橛橛的北风采扬着在风里苦苦挣扎的芦荻，漫天飞扬的荻花在天地间像雪花一样舞之蹈之。
雄天鹅安站在土埂的尽头，目送最后一批伙伴离去，那些已经腾起的天鹅再次折回来，在安的头顶排起长队，集体向安点了三次头，那是它们的告别仪式，然后就嘎嘎叫着振翅南飞了。安也回去叫着，它的声音嘶哑了，在空旷的原野上听来是那么凄凉，那么孤独。
天阴的托不动厚重的云层了，雪就要落了，再不走就赶不上气流了，而留下来生与死只有知道了。
明知道前途险恶，安还是留下来了，不是他不想走，而是舍不下自己的妻子啊。在他身后不远的芦苇中，安那美丽贤慧的妻子正卧在草丛中，她是为了安才成为那个样子的啊，安岂能丢她自己去偷生呢？
原先安夫妇不是栖息在这里的，他们的栖息比这儿往北很多，他们是经过了一个月的徒步行真走才找到了这片芦苇荡。在一个月的长途跋涉中，妻子几次想放弃，都是安耐心地劝说与帮助才使她走到这里的。现在她说什么也不能走了，因为她的双脚脚蹼全都磨烂了，安只好决定暂时留在这里，等妻子的脚好好再说。
安夫妇原来生活的地方是一片广袤的湿地，在那里聚集着大量的候鸟，湿地里草丰水美鱼肥虾鲜，食素的和食荤的鸟和平而安祥地生活在一起，鸿雁、豆雁、白额雁、翅鼻麻鸭、花脸鸭、罗纹鸭、凤头鸭，还有一对对的鸳鸯等都能看到它们的身影。那些鸟春来秋去，年复一年，第一对成年夫妇总是把他们的后代产在那里，因此，他们的各自的家族都有在逐年扩大，而到了秋天大部队准备南下的时候，那真是群鸟云集，万头攒动，鸿鸣声声，雁叫阵阵，场面真是壮观极了。
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从哪一年开始的，那片栖息地变小了，而且水中的鱼虾也越来越少了。由于得不到充足的食物，成年夫妇不敢轻易产卵，而那些体力不支的队员在长途迁徙中半路夭折了，部队生源开始明显减少。后来安他们才知道，因为上游来水少了，湿地的边缘都成了干地，人们纷纷种起庄稼，建起了工厂，听说仅此一项就给县财政增加了不少收入，还有的听说要把全部的湿地都有抽干，统一规化搞成工业园。种种传说让鸟儿们惶惶不安。
可怕的灾难还在后头呢。好久缺水的湿地一夜间丰盈起来了，鸟儿们欣喜万分，都计划着开始产卵，安的妻子也想产，但安不同意，他对妻子说最好等等到再说。可再等就错过季节了，秋天南徙时会跟不上的，妻子没有听安的劝说，产下了一枚卵。她已经三年没有伏窝了，做母亲的诱惑的对安的爱使她做出了错误的决定。妻子和安太恩爱了，五年前他们有了婚约，那是世上最最慎重的契约。在天鹅的世界里从来都是一夫一妻制，若不幸丧偶。未亡者将独守终身决不另觅新欢。仅此一点，天鹅就足以让所有的生灵敬仰，包括人类在内。
水是来多了，也很清澈，可水中的鱼虾地不明不白地大量死亡了，而在一个明亮的早晨，安发现水面几乎漂满了鱼虾的尸体，食荤的鸟儿们都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嘎嘎乱叫，谁也搞不清灾难是从哪里来的，安跃上高空去远方巡查。安走后不久，鸟儿们也开始像鱼虾那样不明不白地大量死亡了，先是斑头雁，接着花脸雁，接着鸳鸯，后来凡是在那天早上接触过水的生灵全都喝醉了酒一样东倒西歪一头扎倒就再也起不来了，侥幸未下水的鸟儿看到这种情景四下惊飞了。安的妻子走不了，因为安还没有回来，她知道无论如何都要回来的，她焦急地等待着，脖子伸得比天上的流星还要直。
家里发生了灭顶之灾安一点也不知道，他顺了水源溯流而上一直飞了百里，只看到了一座工厂，俯冲下去看了看也没看出什么情况，水从工厂的后墙流出，清澈透明，无色无味，烟从高高的烟囱里飘出，白白的，无色无味。安放心不下妻子，只好回来了。
安在天上鸣叫，声音传出很远，妻子在下面听到了，赶紧与之的鸣，告诉他千万千万不要下来，安预感到了家里发生了重大事情，他往下一看：天啊！那不是真的吧？妻子喊着别下来，千万别下来，快离开！就准备起飞，她笨拙地跑着，展开巨如华盖的翅膀，可她一头栽倒了，她又助跑起飞，还是不行，如是者三，她都没有成功，妻子哭了。安在天上盘旋着等待着，看到这种情况他只好落下来，安发现妻子的翅膀软得像抽了筋，根本就不能飞了。她在无色无味的水边待得太久了，已经受到了严重的伤害，而生存的唯一办法就是迅速离开这里。安和妻子蹒跚着上路了，他们身后那些失去父母庇护的雏鸟们悲惨地叫着，而安的孩子正地壳里叽叽叫妈妈，安的心都要碎了……
候鸟南飞以后，安所在的那片小湿地上来了几个香港人，他们四下里指指画画，安张开顺风耳听他们说要在这时开发渡假村，因为这儿风水好，天鹅越冬都不走。夜里，安带着妻子赶紧逃走了，他害怕自己身上的羽毛被制成华丽的羽扇炫耀在灯红酒绿的宴会上，因为以前安的很多伙伴都曾遭遇过那样的下场。
安带着妻子顺着干涸的河床走到了河的尽头，那是村边的一个小池塘，水黑乎乎的，泛着腥臭。白天，鹅的家鸭们来了，在小池塘里幸福地扎猛儿，可安和妻子就不同了，几个猛子扎下来，原先身上洁白如雪的羽毛就变成了灰不溜秋的颜色。家鸭和鹅们说：是鸭的祖先孵化了天鹅，那时他很丑，都叫他丑小鸭。这事全世界的人都知道。
这样的日子也没过几天，小池塘里的家族都被赶上了岸，原来有人承包了池塘，要围起来等明年养鱼。鸭和家鹅们都回家了，安和妻子没有家，一个好心的村民暂时收养了他们，安和妻子跟猪、狗、鸭、鸡们在一个槽子里吃食，狗很看不惯安的派头，常常对他呲牙，安的妻子看了很伤心。
妻子的身体越来越差，现在她的翅膀已经收不起来了，只好天天耷拉着，麻雀在屋沿下指着安的妻子给自己的孩子讲"雁雀安知鸿鹄志之哉"的故事。妻子羞愤难当，仰天长啸，那是她在唱歌。天鹅平时也唱歌，只是到临死的时候知道自己就要见到天神了，快乐地引吭高歌，唱出了生平最响亮最动听的歌。安知道妻子有了绝世之意，就和她一起高唱。女主人被吵烦了，当头敲了他们两棍子，血从妻子的嘴里流出来，她的声音哑了。
夜里，天上飘起了雪花，鸡狗都入窝了，安还守在妻子的身边，透过主人灰蒙蒙的窗子，他看了屋里的电视正在播放《天鹅湖》，天鹅在宁静的湖面上缓缓漂游，柔和的力量呈波浪形从身体里流畅地传入手臂直达指点尖，以绝妙的柔美消融了肉体物质的隔膜，幻化成高洁幽怨的双翅颤动，幻化成美到极至的生命悄悄失去时销魂的倾诉。跳舞者跪伏于地，手臂哀婉优美地向上最后一个抽噎般地伸展，如断弦绝响的最后一个撩拔深深打动了观众的心弦，令人为美的殒灭而久久扼腕痛息……
天亮了，雪停了，洁白的雪花覆盖了安的妻子的尸体。主人说，定好了，可以过个肥年。鸡、鸭、猪听了都很高兴。狗也很高兴。
九天之外，天鹅的歌唱已经成为了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