删除手机号码:13954094873
作者:耿立
窗外暝色拍窗,我试着拨一下电话:13954094873,电话接通;那边只响了一下,我蓦地就关掉。
当时突然感到了毛骨悚然,外面是校园的灯火在冬日的寒冷里打颤,世忠是元旦的那个夜间去世的,他的手机还没有关机。我在整理储存的手机号码时不经意间瞥见了世忠的名字,就有着好奇,试着按下了发出键,竟然是通的,我知道他早已埋葬在一个叫麻寨的平原深处的黄壤里了。天寒地冻的季节,世忠兄不再有知觉了。
2号那天的上午,在外编辑书稿的我突然接到同城的一个同学电话,通知我去世忠家去吊唁。
小我一岁的世忠去了,才42岁的英年。
平时喜欢调笑的同学说世忠死了,语调是少有的低沉,不是玩笑;我沉默一会,自己无法脱身,就说大家什么时间,拿多少礼金,车子在哪里集合,我让妻子替我去奔丧。
不是自己不愿去平原深处的麻寨,我怕看到世忠农村妻子无告的眼神,还有六岁的小儿子;我知道世忠远在几百里外复读的女儿也回来了,由于高考的失利,世忠把女儿送到了泗水一中复读。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川,即今之泗河,就在泗水县境内,不知道世忠兄是否知道这个典故,但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作为世忠的女儿,她如有机会在泗水边走过的时候,她也许会有感慨,一夜之间她从一个有父母的孩子变成了单亲,水还是那样的流。
我想象着世忠躺在灵床的样子,闭着眼睛像是睡熟了,外面的一切都远离了他,他不再有见到同学朋友那种脸红羞涩的神情,就如喝至微醺时那样的酡红,如果世忠是喝酒酡红着睡去多好,真的,在他端起酒杯,坐在家中的从学校搬来的学生课桌改成的吃饭用的桌子前,就着妻子捂好的酱豆,喝一口酒,头一歪,就像平原深处的老人靠着墙根儿晒太阳,头一歪,很快嘴角就耷拉着口水睡一样,安详平和地闭着眼,满脸酡红地陶醉在酒的回味余兴中,没有痛苦,但是世忠是耽误了生命,自己把自己葬送了。
在我接到同学电话的时候,我还想着奇迹能出现,世忠不会这么快就走吧,可能只是他从菏泽用自行车在批发市场刚批发完布匹,双脚踏着数百斤的车子,如小山的车子,摇摇晃晃,忽然遇到了小桥和爬坡,下了车,走得太累了停下来打个盹吧。也许在我这样想的时候,他的妻子和孩子在他的灵床前正摇晃着他,急切地呼唤起来,世忠,女儿从泗水来了,你怎走得这样急啊,你狠心撇下我和孩子谁管啊!
也许那那声音太凄怆,人们赶紧转过身去,妻子回来告诉我,世忠六岁的儿子头顶着孝布,还在院子里玩耍,我听了诉说强忍着不让自己流下泪来,孩子何辜,过早地体验了人世的缺憾,我见到过如此的场景,在医院太平间的屋檐下,有孩子头顶孝布,手里擎着冰糖葫芦看悼念的人笑,而里面是出车祸死掉的父母,孩子还勘不透生死。但仅仅42岁的世忠却看到过撕心的死,我知道他见过死,但他也不想死。当一年的夏天,他到我家来,他曾说,他的头生儿子刚刚十岁,在坑边玩耍,不知怎地就掉到坑里,当时他正在为学生上课,人去喊他,他扔下教鞭,脚上的鞋子没有褪,就扑到水里,经过10分钟,才把孩子找到,他抱着肚子鼓鼓的儿子,找了有牛的人家,把溺水的孩子放到牛背上,牛走了很远,从大坑到学校,孩子也没醒过来。
我曾想劝一下世忠,怕他想不开,他却说,那孩子是他的冤家,把他坑了,这样的孩子不值得疼和怀念,我记得那天我们喝了好多的酒,但世忠酒量不好,酒一沾唇脸就酡红,烟瘾也不大。世忠是奔波的命,我总想,虽说命运休论公道,但有时一些事情让人心气难平,块垒堆积。虽说人总有一死,但也没必要这么急匆匆地像赴约似地去死呀。世忠头生儿子溺水死后的2年后,他又一个儿子出世了,他看到了第一个儿子的死,第二个儿子看到了他的死。
世忠这人师范毕业后回到了老家,有时还说起文学,但生活的重负不允许他再做那样的梦。说到文学,我是非常感激世忠兄,应该说世忠兄脑子是好用的,穷人的孩子往往独立早,由于家境贫寒,他过早地学会了赚钱。为了买到好看的书、文具,世忠就在集市上贩卖馒头,在乡村高中读书的时候,世忠兄桌洞里常有新鲜的刊物,他就送我看,记得最清楚的,他把一本选载有《干草》的小说选刊让我拿到家里,那是暑假,刚刚下过雨,我在一个麦垛的下面掏个洞,浑身的麦香,满嘴的牛粪、青草、暑气和油墨的混合,外面湿漉漉的,麻雀在叫,西面是红的晚照,这个场景一直留存在我的文学履历里。
世忠是喜爱文学的,在读师范的时候,他办鲁西南文学社曾邀请我讲散文,20年前的夜晚,当时还有记录的照片,我在翻阅旧资料时还看到我那时的清瘦,“十分清瘦一身诗“,记得当时世忠兄说我什么时候能胖点,我说你见过几个诗人大腹便便,“吾貌虽瘦,诗歌必肥。”,当时的狂放犹在昨日。而世忠不在,痛哉世忠,哀哉世忠,惜哉世忠。
师范毕业,世忠本不该再回到偏僻的乡下,但世忠作为弟兄四人中的老大,由于父母的黯弱,世忠就把文学打包回到了乡村的学堂里,然后娶妻,然后为生活奔波,在上完课后,他就要和妻子拖着车子到集市上摆开摊子:卖布。方圆的集市,舜城、彭楼、牛楼,再加上他自己的村子麻寨,他从学屋放学就摆摊,一年四季,先是自行车,后是摩托三轮,在人头攒动的集市里,这样的文学种子埋在了喧嚣里了。
下集了,喝一碗羊肉汤,吃烧饼或者水煎包,然后再三块两块十元百元的数钱,在集市上,各色人物都有,卖葱的洗磨的,小偷要饭的耍流氓的,他曾给我说过,我说真想跟着他去平原的深处卖布摆点,靠着汗水和脚步讨生计,什么时候去?他认真地问,就像等到了孩子眼里的春节旧历年,我笑笑,自己心里虚只是顺口一说,世忠兄就认真,使我心里感到那片厚实泥土的压力,说真的,我是从那片泥土里走出的,对回到那里却是满心的抵触,世忠从那片土里没有走出,他只是在外逡巡一番,还是有着那泥土的根性,来自泥土,回到泥土,《圣经》如是说,我却没有遵循。
世忠兄是写过诗的,后来就丢掉了,有一年,他说要评职称,要是在《山东教育》上发篇文章就能加几分,当时我曾为别人写了一组诗,世忠说看能否也为他写一组,后来我答应了,后来我忘却了;我知道,世忠心里是恋着文学的,每次他都能说出我在那些刊物发表的文章,现在我在写怀念他的文章,这他却读不到了。
我想到自己有时就好笑,对世忠脚踏实地的人来说,文学无疑是梦,是美丽,我自己却觉得自己从事的如露如霜如泡沫幻影,有时世忠见到我,谈起我的文章,满是崇敬,他对别人说起,也常把和我是农村高中的同学而炫耀,我真感到了来自平原深处的压力。
世忠凭着自己推翻了原来的土屋,盖起了瓦房,门楼;替我奔丧的妻子回来对我说世忠真的不容易,虽然屋里除掉棺材,就只一个防震焊制的铁床,别的东西是不多的。在妻子的叙述里,我知道了世忠的死。
也许是农村的濡染,世忠喜好麻将,元旦的下午,世忠因为放假,在外面打了一下午麻将,回家吃完晚饭,他推下饭碗就出门,妻子说你不是难受吗?别出去打麻将了。况且他家里有人来串门,是世忠的三叔,但世忠还是决然地去了麻将场。
在晚间打麻将的时候,世忠先是去了一趟药铺,说有些不舒服,拿些感冒药吃掉,夜间十一点世忠回到家,像是感冒加重了,又用手机喊医生来诊治吃药,然后睡下,子夜时分,他妻子忽然听到世忠呼吸困难,就喊儿子,因为世忠的妻子不会使用手机。儿子六岁,忙乱中,用重拨重唤回医生,世忠已停止了呼吸。
我越来越觉得,一切都是宿命。自从自己过了40,父母死掉,我越来越觉得有种看不见的潜物质,藏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我们看到的往往是外在的物质,房屋、花朵、雨水、笑容、叹息,这也是我们能触摸的;那些东西呢?情韵、气格、血脉、路的走向、坟地的居处阴阳,这些东西让人们说不出道不明,但有时又神秘的东西,这些潜物质,我感到隐隐决定着什么。世忠师范毕业不回到老家,那天打麻将晚上不出去,心里不舒服拨打县城的电话,只是20分钟的路程的县城,一些都会改变,老家有句话,死,没有耽搁的,也许,世忠回到老家是某种潜物质的规定,他回到了那片泥土就舒坦,他适应那种麻将、集市的喧闹,也喜欢那些土墙瓦房。
世忠的手机号码还储存在我的手机里,我想他也许还会像某种潜物质躲在在某个集市的街头胡同口出摊卖布,他卖的布温暖了多少乡村的灵魂,多少新娘和孩子,在进了腊月,赶集的人,忽然发现少了布摊,人们想起卖布人的电话号码,人们准会拨出,世忠不会再回答了,直到人们知道世忠死去,那个麻寨中学的卖布老师死了,人们才觉得身上再也穿不上世忠卖的布了。
世忠的号码还在我的手机里,是删掉,还是保留?也许,这号码会被另一个人使用,但这个号码,我觉得一直是世忠的。
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