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看树 /李登建
作者:李登建
仲春时节,各种各样的花陆续开放。被漫漫死灰“堵”得喘不过气,昏昏沉沉过了一个冬天的人们,见了那一串串嫩黄,一枝枝艳红,一团团粉白,眼睛一下子亮了。他们三五结伴,在花园、野外笑啊,闹啊,心儿轻盈地飞起来。
我却愿意去看树。我独自一人来到林子里,默默地走着。这个时候,林间还很冷清,料峭的风掠过林梢,发出干涩的响声;没有鸟儿画出的优美弧线,天空显得过于空廓。但是你别悲观,用心细看你会发现,这已经不是昔日冬的一统天下了,到处在透露春的信息。路对面的树丛仍为一抹灰黑,那是离得远的缘故;近前的多呈现出了微绿色,赖在枝头的枯叶即将被悄悄拱出来的芽粒顶落。树们都在跃跃而动,它们再也不能忍受那残暴的禁锢和压抑了!
我来到一排白杨树前,这是我最喜爱的一种树,它们是那么挺拔、精神,那么有力量。青油油的树干细腻、光滑,仿佛皮下涌动着热热的血流;束束富于弹性的枝条在风中轻颤,好像正合奏一支抒情的生命乐章。我绕着它们转了两遭,一棵一棵地抚摸后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可是前面是一大片白杨树,是白杨树的方阵,有一个团、一个师之多。它们齐刷刷地站在那里,英气逼人。我喜出望外,不禁喊出声:“多么了不起,原野上有这样一个强大的群体,还有什么可惧怕的?!”林子边沿插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青年林”三字,这个命名太好了,不管命名者是何用意,我却认定“青年”就是代指它们,我喜欢把它们和十八九岁,朝气蓬勃、怀抱理想的小伙子们联系起来,那棵胴体饱满、“大眼睛”明亮的小白杨,不就是我在大学里读书的儿子吗?我眼前浮现出了他在运动场上跳跃、奔跑的矫健身影。这时,我萌生了一个念头:从方阵穿过,感受感受它们身上的气息。没有路径,踏着一圈圈烧荒留下的灰烬,我来到它们中间,不出所料,一股浓烈的青春味儿立刻将慵懒的我包围了……
河岸上升起了蒙蒙的绿雾,再看,是一溜儿柳树,且是垂柳。有六七株身子斜着探进河里,倒垂的柳丝几乎触到水面,把碧碧的河水都染绿了。柳树可以说是春天的旗帜,它第一个冲决残冬的桎梏,其他植物听到它的召唤,呼啦啦跟上来,于是一支绿色大军浩浩荡荡向前进发。但作为观赏,看柳却宜早。最早柳条铜丝儿一般,透明而柔韧,初展的柳眼像一枚枚嵌在上面的宝石,在阳光下闪闪烁烁。没几天,新叶渐宽,絮苞鼓胀,扯长的柳条丝绦儿似的,也颇好看。到柳绵吹尽,叶子打成了层层“布结”,浓密得只闻莺语辨不清哪是鸟儿哪是树疙瘩,其韵致就大减了。往年我都是早早到渤海七路北半部,那里有些百年老柳,巨大的树冠连成了片;那些树的柳丝也特别长,从高高的树顶泻下来,像一挂挂绿色的垂帘,隔着垂帘看街那边的行人、楼房,一点不障眼,还别有一番情趣。而有一年春天我去泉城,车过黄河柳堤,正是夕阳西下时,金色晚照里的柳丝儿像姑娘刚刚梳洗过的秀发,湿淋淋、滑润润的,随风飘曳,轻柔曼妙。十里大堤上上下下全是垂柳,柳浪起伏延绵,叫人感慨古城济南美女如云。那次真是大饱了眼福。
还有一类树,普通得我说不出它的名字。一入冬它就叶黄皮皱,开春别的树都发芽了,唯有它迟迟不见动静。折断它的枝条,是枯的;树干看上去已朽败。你叹口气:它没有熬过这个冬天,死了,你不再对它抱有幻想。然而谁也想不到后来它又慢慢缓过来——生命的汁液自泥土深处慢慢涌上了它的梢尖,嫩嫩的叶芽从那干硬的老皮里钻出来,它复活了——多么漫长、艰难的挣扎、抗争啊!这类树好像为数不少,在春天,平原上这里一块绿,那里一块黑,那黑就是这类树。它给人一种错觉,好像冬牢不可破,甚至都快清明了仍阴魂不散,仍以阴影的方式统治着大地。其实,冷酷无情的东西貌似威严本质却虚弱。在死亡与新生的较量中,新生一直是充满希望的。不论经历多少曲折、坎坷,大自然永恒的主题是新生战胜死亡。这类树就是最好的佐证。在花团锦簇、姹紫嫣红面前,这类苍黑的树似没什么观赏价值,但注视着它们你却会受到强烈的震撼,会陷入深深的思索。它们是大美。注视着它们我还总是想起一个人——我故乡的老倔爷,他七十三岁那年深冬,病得枯瘦如柴,水米不进,闭着眼躺在炕上,只有进去的气没有出来的气,左邻右舍都说老倔爷不行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家人为他做了绸子寿衣,柏木棺材。可是到了春天,一阵阵和煦的春风刮来,呼哒呼哒的窗纸把他叫醒,他又爬下炕,拄着拐棍出了门,到村头游玩去了!这事至今在村里传为佳话。
春天,生的季节,美的季节!
春天结束的时候,所有的树都绿了,早的晚的、快的慢的都赶来了,没有一种缺席的,这是生命的胜利。无数火炬形、彩云形的树冠挤满天空,创造了最壮丽的景观,远非脂粉味过浓的花所能比拟。仰望着它们——对它们得仰望才行——我心底不觉也卷起万丈绿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