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县·瑞芳大小粗坑集福社
大家都老了,老到好不容易凑在一起回到昔日的故乡时,面对颓垣残壁,漫漫荒山,竟然对自己的家和当年练习的场地都有记忆上的差异。
在台湾的行政区域上,你再也找不到这个地址了——台北县瑞芳镇大山里。
这是我的故乡,它已经被遗弃十八年了。从一九七八年废村到现在,要不是最近一些老人思乡心切,抽空清理出昔日的山路,事实上,这个村子早已被荒草湮没了。
虽然是被荒草湮没的村子,但昔日繁盛的记忆和村人们彼此间的感情,却不因为年岁,或多年来南北离散而淡薄。
而多年来,维系着这一群人这种情感的,除了是往日矿区生活死生一命和贫穷岁月相濡以沬的记忆之外,具体的是,这个已然不存在的村子,却仍存在着一个属于自己的“乐队”,或称“阵头”——集福社。
就像大山里这个村子,是因为发现黄金矿脉因此一夕成村一样,这个“阵头”的形成也充满传奇,或说,充满某种启示。
四五十年前,大山里因盛产黄金而富极一时。当时全村大约两百户人家,每年大拜拜,村民都集资请来外地的阵头热闹一番,临走还附赠十六两黄金打造的锦旗一面。然而,有一年,村子里好不容易请来妈祖,村中的意见领袖(俗称“头人”)拜托聘来的阵头多留一天,以便翌日送妈祖回家,谁知道酒足饭饱,一斤黄金打造的锦旗也打包完毕的外地阵头却没人肯留。村中的头人一气之下,集资请来子弟戏的老师,并召集村中十四岁以上的少年学戏,先学外场再学内场,拼的是矿山人求人不如求己的气魄,大粗坑集福社于焉成立。
当年的少年,如今都已是六七十岁的人了,但讲起当年往事却依旧血脉贲张。
说少年们为了不让村子失体面,每个人几乎每天下工之后就卖命地学,做工的时候,甚至还忘情地用手在大腿上打拍子。说大伙几乎是边学边出阵,记得第一次出阵的时候,因为学会的曲牌很少,被外地阵头修理得很惨,但第二年开始就修理别人了。
学成之后,四五十年来替村子迎进无数的神明、迎进无数的新娘;送许多村子的孩子们风风光光地去当兵;当然,也送走许多亲朋好友,甚至集福社自己的艺员上山头。
现在,大家都老了,老到好不容易凑在一起回到昔日的故乡时,面对颓垣残壁,漫漫荒山,竟然对自己的家和当年练习的场地都有记忆上的差异。
老了,但团体可不能散,因为集福社成了台北县瑞芳镇大山里唯一的、具体的标记。
几年前,当他们发现病、老,以及死亡即将让唢呐锣鼓成为绝响的时候,他们跟邻近的小粗坑、大竿林,以及柑脚的子弟戏班联合组成瑞芳集福社。目的单纯,老话一句——团体不能散,集福社一散,大粗坑人几十年来一如家人的感情也就散了。
一九九七年五月的某一个早晨,集福社的团员们再度聚集,他们分别从台北、基隆、汐止、瑞芳……各地赶到金瓜石,他们赶来送另外一个昔日的村人走他人生最后一段路程。
不过,请让我偷偷告诉你这一群穿着整齐的制服,正认认真真地吹着唢呐敲着锣鼓的人的某些实情:主唢呐手李春叔的肺脏早已因为罹患硅肺割掉一叶;矮仔生阿叔身体状况也不好,他跟我们说,吃了一阵子的药,才去做了一天工,没想到就受不了了……
这样的一群人,却只要一接到出阵的电话,所有人依然衣着光鲜地全员到齐。唯一的理由仍是——集福社不能散,散了,大粗坑人就散了。
想起好久好久以前一部电影里的对白,电影叫《再见阿郎》吧,白景瑞导演的作品,里头一个年老的乐师,在送葬的行列中,忽然自言自语地说:“今天,我们替人家吹吹打打的,哪一天,我们老了,谁替我们吹吹打打……”
是啊,叔叔伯伯们,我们这一代可都没有学,你们也都不曾教……
算了,不想明天的事了,想想相聚的喜乐吧!
每年农历三月,集福社会发出“召集令”,大粗坑人南南北北赶回来参加环岛进香团,这可是村人们一年一度的大集合。不能回来的人也会寄点钱,托大家买一些金炮烛①,或者零食冷饮,表示精神与大家同在。
大家见面,回忆依然是主题。回忆有泪水的滋润,也有微笑的抚慰。见面的话题虽然老是重复,却老是有新意,特别是有外人在场,妈妈们个个都人来疯似的数落着当年大家不约而同大着肚子上工的事。说我出生的那一年是龙年,大粗坑两百多户,那一年男男女女一共生了五十三个等等这类对别人无意义,对她们来说是难忘的生命记忆的事。
所有的大粗坑人排好队整整齐齐地走到庙前,我们有集福社四十年来的乐声做前导,光光鲜鲜热热闹闹。如果我们不说,大概没有人知道,这是一群已然离散十八年,已然没有故乡的人。但只因为集福社还在,所以我们一直是一家人。只是这一家人,好像愈来愈少了。大粗坑下一代的朋友们,如果你跟我有同样的感觉,集福社的叔叔伯伯有交代,说大粗坑的路现在整理得不错,叫大家要找机会回大粗坑一次。趁现在叔叔伯伯鼓吹还吹得动,他们要扮仙让你们听听看。心里若还有“大粗坑”这三个字的人,请通知让我“矮仔钦”知道,“矮仔钦”的地址是:台北市八德路一段二十三号三楼《台湾念真情》。
“矮仔钦”等你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