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之属《擂茶》

离开吉隆坡前一天早晨,报社的朋友带郑愁予和我去吃擂茶,这家店的配料甚丰,似河婆擂茶那一脉。河婆客,指广东揭西县地区的客家人,有几十万人移居在东南亚地区。河婆擂茶使用多种健康蔬菜,予人健康养生感,其材料非常丰富,包括米、油、姜、葱头、盐、花生、白芝麻、薄荷叶、九层塔、树仔叶、苦粒心叶、芥蓝、大蒜、豆角、韭菜花、芹菜、茶叶、胡椒粒、豆干、萝卜干、虾米。吃起来似乎与茶无涉,倒像是一碗丰盛的咸粥。

河婆客下南洋,擂茶变化出“擂茶饭”(thunder tea rice),王润华在《饭碗中的雷声》说赤道新马,雷雨不断,晚饭时往往有热带对流雨,远处山脉雷声隆隆,饭钵里擂茶好像呼应着雷声。他指出擂茶饭乃文化误读,是海外华人的创造性想象,带着驳杂性和本土性。

擂茶历史悠久,擂,即研磨;简单的做法是捣碎米饭、花生、芝麻、绿茶,食用时以沸水调匀,或在锅中煮开,我在台湾所尝皆属此法。这种养生茶饮,又名三生汤、咸茶,大别为客家擂茶和湖南擂茶,客家制作方式较繁复。中国大陆擂茶风行于华南六省,各地制法大同小异,主要表现在配料的选择。

土家擂茶起源于汉,可能是最早的擂茶;凤凰古城有一首土家擂茶赋,赞擂茶是湘西四杰之一:“凤凰灵秀,长熊希龄,产沈从文,出黄永玉,生土家擂茶,此湘西四杰。”安化擂茶稠如粥,配料丰富。武陵人喝擂茶佐以坛子菜,称为“搭茶”;揭西流传“七样菜茶”和“十五种菜茶”;姑娘出嫁前,凡接受喜糖的邻居,要煮一钵擂茶请新娘。桃江习俗,妇女怀孕喝擂茶,生出来的婴儿就白白胖胖。喝擂茶亦是五华县一带居民普遍的生活习惯,绿水村传唱的山歌:“岭岗顶上望山花,望到屋家煮擂茶。”桃源亦有民谣歌曰:“走东家,跑西家,喝擂茶,打哈哈,来来往往结亲家。”并有“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擂茶”的说法……

不唯食材,研磨用的擂棍也略带调味的功能,有一点类似葡萄酒的软木塞,因此要求可食性树材如樟、楠、枫、番石榴、油茶、山楂木等。

马王堆汉墓出土的竹简上,载有用茶、姜、米等制作的茶饮,并成为宫廷贡品,堪称擂茶的原型。这是很古老的茶粥,起初为一种药饮,除了茶叶,另加入多种野生植物的嫩叶,草药随季节变换而不同;后来有人添进了坚果等食物,改成乡土味极浓的家常食饮。陆羽《茶经》载:“闻南方有蜀妪,作茶粥卖。”陆羽说的蜀妪大概是指河婆;茶粥就是把茶叶碾碎成末,加上米粉、油、盐,饮用时放些葱、姜、椒、桂等调料,用水蒸煮。

可见宋代以前,人们煮茶饮茶习惯加佐料。唐人饮茶例加食盐,并添多种配料共煮,北魏《广雅》就记载用葱、姜、橘作佐料,“荆巴间采叶作饼,叶老者,饼成以米膏出之。欲煮茗饮,先炙令赤色,捣末,置瓷器中,以汤浇覆之。用葱、姜、橘子芼之”,说此方可以醒酒。宋代耐得翁《都城纪胜》及吴自牧《梦粱录》中皆有擂茶的记载。

它代表客家茶点文化,其形貌接近泡饭,我猜想这种茗粥,启发了日本的茶泡饭。擂茶兼具饱肚、解渴任务,连接着客家族群的历史命运。客家人历经数次大迁徙,跋涉,流离,久而养成坚韧勤劳的集体个性,饮此茗粥,原料取之于山野,烹之于旅次,有效抚慰了疲惫的身心。客家《擂茶谣》:“月光仔,月嬷嬷,喊你下来食擂茶。擂茶喷喷香,配老姜;老姜辣,配莙荙;莙荙咸,配菠菱;菠菱呛,配苋素梗;苋素梗里通彤彤红,杨梅树上挂灯笼,挂灯笼。”

客家人常以擂茶待客,汪曾祺有一首擂茶诗:“红桃曾照秦时月,黄菊重开陶金花;大乱十年成一梦,与君安坐吃擂茶。”传统做法是将材料放入擂钵中,舂捣,以擂棍圆端沿钵的内壁成圆周频频擂转,至原料成酱状茶泥;过程极费工耗时,亲朋好友相聚,一起磨茶聊天,带着团聚、欢乐的意思。现在有搅拌机帮忙,所有擂茶汤料放入搅拌机内,加入少许清水搅碎,享用时加滚水冲泡即可。入嘴的食物是清香可口,出口则欢声笑语。

台湾擂茶流传于客家庄,尤风行在新竹北埔和苗栗;可惜现在已渐渐没落。叶日松《客家擂茶》诗咏:“用粗壮个双手/擂出客家人生命个族谱/也用硬颈个性格/擂出客家人生活个艺术/千擂万擂/擂出客家人真正个面目/千擂万擂/擂出客家人个韧性/茶个清香。”擂茶已随着海外客家移民散布到马来西亚、新加坡、印度尼西亚等地。

我们怀念一碗擂茶,像怀念失传的性格:慈悲,正义,认真,专业素养。初次去吉隆坡,林怀民、蒋勋不约而同地说:“请帮我问候萧依钊。”依钊是难得一见的新闻人才。我常讲,她像是行走人间的菩萨,哪里有苦难,她就往哪里跑,到处帮助人。

每次看到依钊拼命式的工作狂热,都惭愧得几乎无地自容。从前我任职于《时报》,报社给予我优渥的待遇,却无法让我完全投注心思和时间。我知道依钊早晨上班,凌晨才回去休息,每天工作超过十五小时。我不明白是什么力量,什么抱负,让一个人如此将一切贡献给职场?

这次离开吉隆坡,不会想再来评审了。十几年来,忝列“花踪”文学奖评审委员,常去马来西亚。如今“花踪”工委会主席萧依钊辞去《星洲日报》集团总编辑职务,自然也是她最后一次主持这项文学奖。二十年来,“花踪”以广泛而深远的传播力,直接鼓动马华的写作动能,成为年轻人崭露头角的竞技场,并铭刻了一页马华文学的发展史,其气魄、胸襟与远见,都是华人社会首见,影响力扩及全世界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