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东及其他

20世纪80年代上半期我曾说过,随着一大批青年诗歌创作者年龄的增长,将来写小说的人将会增多。

没想到,我的话里竟也包括了韩东。

我接触韩东的诗比较晚,大概是在读过北岛、舒婷、江河、顾城,甚至是在读过翟永明、欧阳江河之后吧。

韩东曾说:“我79年底或80年初开始发表诗歌。当时北岛主编的《今天》我有机会读到,受到刺激,有了写作的冲动,后来和朋友们办了文学社。对诗歌有个人的思考是在毕业以后。毕业后我去了西安,84年回南京,85年开始编辑《他们》。《他们》已有10年历史,共有7期,第8期正在印刷。”

翻开同济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中国现代主义诗群大观1986——1988》,在目录里,在“他们派”一栏中,有韩东的名字。

第一次接触韩东的诗,读到的便是那首《杯子》,自从读了韩东的这首诗,每当想起韩东,脑子里便总见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只杯子,干净,透明。

这时,我听见杯子 水的波动 烟的飘散

一连串美妙的声音 他们习惯于夜晚的姿势

单调而独立 清新可爱 依然

清醒的时刻 是他们的本钱

强大或微弱 依然有百分之一的希望

城市 在它光明的核心 使他们度过纯洁的一生

需要一些光芒 真正的黑暗在远方吼叫

安放在桌上 可杯子依然响起

需要一些投影 清脆 激越

医好他们的创伤 被握在手中

韩东的诗总是写得很纯。比如他的那首《你见过大海》:

你见过大海 你想象过大海

你想象过 你见过大海

大海 也许你还喜欢大海

你想象过大海 顶多是这样

然后见到它 你见过大海

就是这样 你也想象过大海

你见过了大海 你不情愿

并想象过它 让海水给淹死

可你不是 就是这样

一个水手 人人都这样

就是这样

这首诗若让别人写,也许会激烈些。比如,潞潞在《上海文学》1996年第1期上发表了一首《无题》:

救救高山上垂死的羔羊

它被阳光钉在那儿不堪摧残

在比羔羊还要苍白的四壁里面

囚禁着我们的梦的全部

那是一种时刻都在逃逸的冒险

就像肋骨下藏着烈火

垂死的羔羊在梨子的香气中间

它的身旁有正直的——桑丘和驴

四周充满灰烬与遁词

童年时代我记着羊红色的耳朵

在雪地中摇曳如同射向天空

正是我自己的存在妨碍了自己

过程已经消失无法生出新的品质

羊的品质就是注视双乳胀大

站在空旷的广场摸着自己的脸

它使我们深陷其中并享尽落日余晖

也许垂死的羊不再是羊

只是前方一段苍白的时间

我们仅仅受到它的鼓励就像青春

然而谁能恢复我们谁能救救羔羊

说起纯诗,总是不由得想起《诗刊》曾刊登过的雪迪的《苹果园》:

我喜欢枝杈干裸的苹果园

秋天,那些叶子的歌曲在树枝上飘挂着。被

阳光细长的指头扯落,散乱在树根周围

一只脚在里面抒情

这时就有鸟翅,层层叠叠的,在眼睛里搧动

这时那张在林间的阴影里的脸,就会被风从

四面吹打,发出明亮的音响,这时

静静的园中,就是一只桨

向着土地的深处伸去

轻轻拍打出体内的一片叹息声

鸟的爪印分布在我的皮肤上

一条条小路在灵魂中向四面延伸

那些夏日的果子在记忆中成为一块块骨头

溪流穿行在双腿的梦幻中

南去的燕群飞行在我吹撮的嘴上

苹果园!寂静,苍凉的苹果园

《红楼梦》障碍了以后的许多小说,艾略特障碍了以后的许多诗人。韩东说,他不喜欢艾略特,不喜欢艾略特有太多的虚张声势。韩东主张诗歌要讲究“第一性”。什么是诗歌的“第一性”呢?韩东说:“我指的是那种由诗人身体引发的,出自他内部的东西,是撇开不同的文化背景也能感受到的东西。像艾略特的诗,那里面有太多的文化和文明因素,需要放在某种知识体系内才能得到充分理解。这样的东西我不喜欢,读不下去。我理想的文学不应是有赖于任何知识体系的,更不是知识体系本身或它的一部分。”韩东说:“很多诗人将诗写得那么冗长复杂,使之不再轻盈而具有飞翔的美感,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试图以诗歌的形式负载它无法负载的东西。诗歌在今天已不堪重负,失去了它的纯粹性。”

1989年,韩东开始正式写小说。韩东写诗一定写得很累,他自己就说:“小说写作的结果是将作家抽空。而诗歌写作,常常有堵塞之感,使诗人们憋得难受。”韩东说:“在今天,从安身立命的角度说,写小说相对比写诗要容易一些。我从不相信,很糟糕的环境对诗人的灵感生活有莫大的好处。相反,相对的宽松对一个有才能的人的尽情发挥是很有帮助的。在很差的环境里,如果真诚地去写,而且还真的写得很好,只能越写越自卑——除非他借助艺术以外的因素而为风云人物,或者他是少有的天才,偶尔为之便能进入伟大之列。如果稍有文学上的野心,而环境又不能提供相应的机会,为了野心而去适应环境,那样只会对诗人的才能构成抑制和伤害。”

有人问韩东:“你现在还写诗吗?”韩东回答:“写呀,每年我都有一两个月集中写诗。”

这也许是对诗歌还有些依依不舍,这大概是对青春期的一种留恋和挽留吧?但是,诗歌还可以这样写吗?

中国似乎缺少、也许根本还没有终生性的诗人。

舒婷承认自己“愧无力作”之后,写三毛、席慕蓉式的散文去了,傅天琳早在最热闹的时候就声明,什么鞋合脚就穿什么鞋,聂鑫森早已开始写小说,高伐林走进一所国家机关,主张建一座“文革耻辱纪念碑”,叶延滨当了《星星》的主编,后来又当了《诗刊》的副主编,岛子把诗写进了八卦,再不见有什么动静,朱雷在家乡办了一个“大拇指”书屋,后来据说又不干了,于坚躺在云南的热带森林里,感受着没有四季万物也自生自灭。还有,北岛走了,江河不见了,海子卧轨了,顾城上吊了。还有麦琪,孤独在异乡,再也无法回来;还有谢烨,一把骨灰留在异乡的土地上。还有徐敬亚、杨牧、叶文福、伊蕾、李小雨、梅绍静、王小妮、小君、马莉、海男、饶庆年、雷恩奇……

我想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