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限度――读黑陶《夜晚灼烫》

读懂黑陶,我用了将近一年时间,以致在去南方的旅程里,不得不将他的《夜晚灼烫》背上行囊。它让我在异乡的旅程中不再孤单。那些盛满南方绿藻气息和雨季黑色房瓦下诗意的句子漫溯而来,让我日趋单一的精神之胃在享受它们的开始,竟强烈地感到了一种不适应,如同从污浊的小城回到家乡或山林时忽然面对的清新空气和明亮星空,或因吃了过多的充满田野气息的鲜嫩玉米或青色大豆而使肠胃不舒服一样,我瓦解不掉它们的诗意和思想。它们让我想到屈原、李白、杜甫、苏轼、博尔赫斯、海子、梭罗、苇岸等一批大地诗人。后来才明白我遇到的《夜晚灼烫》是一个诗意的“复合”读本――类似的感受在我阅读“散文”文集的体验中几乎是绝无仅有的,难怪胃口会有如此强烈的反抗。

诗意信息密集型的句子带着传统汉语的固有品德扑面而来,有一种让人应接不暇的感觉,仿佛一个缺氧病人遇到纯正的氧,那种渗进每一个毛孔的快乐几乎无法用语言形容,或者说无论如何形容其快乐都不过份。它们从根部带来中国诗歌传统最美好的部分,而最致命的是掺入了汉语未被“现代”污染的现代意识及其艺术成份。在世界语言的重灾区――汉语语境里,我一直把这种现实视为一种不可能存在的稀有现象。其实并不难想像,当下思想和灵魂赖以依存的母性空间――汉语,是怎样一直被污染、戕害和强奸。我们贫乏得只有一汪肮脏的语言污水,无法掩盖和支撑我们的贫乏、无力和耻辱(人们是否还有耻辱的能力?)。在这样贫乏的语境思维习惯下,读到清澈如斯、营养如此丰富的语言之流,灵魂被突然意外地惊喜抚慰了,除一下怔住之外,我想像不出更合适的词语,然后才能是对它的精神享受和愉悦――对,只能是“然后”。

……石井栏――井口一圈石头上三两条深深的、被绳子磨出的印痕令我心惊(哦,一个家族的历史和秘密原来顽强地隐匿于此,月夜或清晨,春夏或秋冬,这个家族中无数次拉绳提水的手全被灵性的石头默默地刻写了下来。”)(黑陶《绿袖子》)

那时我恰正经历一场语言、灵魂焦虑综合症。对语言的美好想往和所拥有的几个少得可怜的、被污染篡改语言的行尸走肉之间的巨大反差和灵魂分裂,几乎使我发疯。这让我大约十年几乎没有写出一个属于自己的文字,现在想来真是一场灾难。我想也一定仍有一些语言和灵魂的挣扎者,盼望并感激那些创造现代汉语清新之流、语境的人们。黑陶先生当属于这样一位值得人们敬重的现代汉语及其语境创造者之一――以瑰丽的思维创造诗意空间,让多少灵魂在其中得以荡涤和清洁呵。他(她)们创造了一个民族的诗意和想像力,他(她)们是真正的语言猛士,我感到语言的花朵在贫乏黑夜里突然有力地盛开,美好如一则童话或寓言。

阅读时强烈的感受之一是其中强大的语言张力、语言催眠术和驱赶术,及其使诗意密集的本领。也许在别处很难驯服的语言,到他这里反倒成了一只只温顺的羔羊;诗意在别人那里如久旱的甘霖一样奇缺,在他这里却汨汨喷涌流淌没有任何枯竭的迹象,充沛――充沛得令人难以想像。大把大把的诗意渗透并充斥到文字生活的每一个细节,让即使最物质性的生活细节也充满了诗意。这是最让人感到不解之处――这种能力或许惟有那些有着旺盛生命力的诗人才有。这或许可以从黑陶认为亲切和称赞的先辈中――屈原、苏轼、杜拉斯、克洛代尔、罗伯-格里耶等人身上找到一些其诗意理由的蛛丝马迹,但他(她)们只是提供了一种借鉴和参照而已。这个从春秋、先秦、唐诗宋词和西方现代艺术理念中频频汲取营养的灵魂自有章法,像一条深潜的鱼,随着时间转移,它身上具有了某种深水和时间的黑色影子和基本属性一样,他同样沾染了一种语言本身的素质和习性。它们与他似乎已经成为一个整体。它们成了他的一种本能――我习惯上把具备这种品质的人称为本质上的诗人或语言精灵。这类人的确是这世界上少之又少的“稀有动物”。不过这也许更符合诗人的本质特征――诗人不可能在世界上大规模地普遍存在。能够创造如此丰富意象和诗意的灵魂本身的丰富程度会是怎样?又是何种原因或质地使他们具备了这种能力、品质和资源?这个问题转眼让我感到自己的无知和可笑,因为这道理像土地为什么会生长万物、鸟儿为什么会在蓝天上自由飞翔一样简单明了。他们本身即具备这种生长和飞翔的能力,这是一种诗人不可或缺的能力和本质,借此我明白了一些更多的诗人属性。

……更多时候,钉有‘浙桐乡挂’、‘苏吴县挂’的铁船,满载或空驶,鸣着笛犁开运河之上的斑驳岸石。潮湿了的石头,只得又一次耐心地等待着,在暖融融的春阳照射下重新回到它的干燥之乡。南下塘和大窑路,绵延数里的河街和民居,散发陈年气味的、昼与夜的现实雕塑。(黑陶《西园八章》)

黑陶具有一种站在语言焦黑的废墟上,恢复语言辉煌宫殿般的能力,像一个语言巫师,驱赶着文字在诗意和思想的人类崎岖小道上搬运修建精神大厦的建筑材料。日夜兼程中的月亮、星星、黑夜、沙粒、尘土、小草、露珠和白昼以及弥漫其间的气息,竟也变成了材料的一部分。他很轻易地使语言变成了石头或雕塑。这类似一种语言的点石成金术――它们竟然非常情愿地变成石头的一部分,而且像在做一件非常开心的事,如在魔术师手中一般愉快变幻着的各类角色。魔力,语言的魔力恢复了,哭泣的词语们回归了家园。在他的笔下,大地万物莫不入诗,这容易让人想起那或许使人感到不舒服的两个词语――“精彩与神奇”。

打开《夜晚灼烫》,总感觉一个人大步行走在大片大片的语言白云、大地或草原的辽阔无边里――绿色是他语言的背景或屏障。他像一个语言的淘金者或新大陆的发现者,让人感到万物、森林、太空一样的神秘莫测――平时他像握有秘密却不言不语的谦卑者和朴素者――这却容易让人感到他可能是一个更大秘密的握有者。他的叙述的诗意像一种古老的结绳记事法或沙粒记时法,文字于其中暴露出其经久魅力,而这对一个人来说多少显得有些不可思议。

语言的时空感――读他的文字仿佛有一种穿越时空隧道的感觉,仿佛历史时光倏然恢复了活力,阅读者仿佛站在不知身在何处的某一时空内,与不可想象的事物亲密对话。这种力量是靠了语言本身的某种神秘元素而致,它透露出的某种生命的隐秘本质,也只有为数不多的、能够破解语言和生命秘密的诗人才能做到。这样的文字经得起反复阅读。

“成万上亿的酱釉碎陶片堆积在街后蜀山的南坡。这是往昔龙窑废弃后的遗迹。火渍。泥土的追忆。时间。死去陶工的劳动与手印。釉滴。随处可见眼泪一样粗大的釉滴。南坡的蜀山成了陶山……无数的陶片杂乱垒叠,漫长的岁月历程中,哪一块稍微动了一下,至少,局部的山体便滑动起来,迅捷,如金属的瀑,山下窄街的每一所幽暗木楼里,都会充满清脆似泻的闪亮声响。这是本地居民听惯了的古老音乐。” (黑陶《南街与时间》)

尽管这样,我还是不能忘记黑陶在写已故诗人海子(我甚至不敢用卧轨、自杀这类词)时的深刻用力和浓郁情感,表现出一位诗人对一位诗人真正的理解、景仰和疼痛,是闻到同类的血和死亡气息时不由自主地怀念、悲哀和歌泣。这时,这位有着语言奢华能力的诗人同类用笔却极为简朴:“在墓碑前,我们还看到一束枯干的野菊,海子父亲说,这是一个多月前,几个外地来的女孩送的。郑重地点燃一支香烟,祭上,代表我们自己,也代表未能来到墓前的热爱海子诗歌的朋友,深深鞠躬:长眠于故乡的海子,现在你可以安息。”(黑陶《海子家乡:黄昏和夜晚》)此时,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我知道,悲伤已渗浸到他的骨子里,以致在写这篇文字时,浓重的伤痛和绝望依然化不开,一如海子墓前的时光和返回路上没有星星的黑夜。伤痛烙疼怀念,追忆呈现出他作为诗人的特有高贵,他这样写道――“千古黑夜。痛苦死亡连接着艰难生育的底层南方,又一次深入大海般浓重但是寂寞的黑夜之中。‘百姓一万倍痛感黑夜来临’――是如此锥入骨髓的中国乡村感受!”(引用同上)这让我感到悲壮如诗的力量。它冲击着全身每一个穴位,让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忘却这乡村一般炽烈如血的诗质文字。

我知道,这样谈论一部散文集的写作者无疑是危险的,但这的确是我真正要说的话,在这部书里我分明看到一个清晰的诗人形象。在中国传统文学意识形态里,诗歌与散文的概念是永远不容混淆、戒律分明、老死不相往来的。人们习惯按既定的方式写作,像某种简单机械的教学法或填方格式游戏,诡辩的阴冷和肃杀里容不下真正的血肉和灵魂存在,如屠宰场一样让人不寒而栗,多少灵魂和生命因不符合其操作规则被血腥屠杀掉了。这其实是一种文学的反动――以“文学”的理由,最终使以自由为天性的文学像稀有珍贵物种一样灭绝――但无疑这种企图是一种一厢情愿的妄想。散文,这个日益被倾倒污物和被篡改的概念,惟独没有人性的火焰。人们似乎对此并不感到可怕,司空见惯的虐杀已让人感觉不到灵魂的颤栗、寒冷和孤单。难道人们已经习惯了被如此对待,在日复一日的枯燥时光里进行着味如嚼蜡的文字填鸭游戏?本该奔涌与澎湃的血管形同淡漠的自来水管道甚至专排泄污物的下水道,精神的胃也形同一个个现代立体多元的垃圾场了。那些看似包罗万物的权威样子的文字其实一片空洞和苍白――异样丰富的非生命感使语言的腔调日益兀自逞强凸显话语霸权。文学――诗歌、散文、小说等已变成了一具具没有灵魂或灵魂哭泣、腐烂发臭的僵尸,铺天盖地的印刷垃圾像惟一的、覆盖着哭泣灵魂的卑污尸布。散文家刘烨园先生曾说:散文是当下已经被污染、扭曲、压制成的文学重灾区。散文(文学)创作亟待自由,虽然一切艺术创造都应如是,但其他艺术形式都不及散文受灾之深重(大意)。

我借此读懂了黑陶先生――文学就是文学,文学是兀自率性而为的,并不应该在意别人所说的“文学”的形式。黑陶既是如此按照文字自己本来、应然的组合方式和操作规则写作,没有受任何文学意识形态的约束。他甚至想都没有想到这些便写下来――其实诗意也不容人们多想而独自喷发的,这是对那种使灵魂窒息的简单分类方式和写作方法的藐视,暴露了写作者的一种可贵品质。读懂黑陶《夜晚灼烫》这部叫做散文集的书,弄清这一点很有必要,它提供了一种极其自由的写作方式、姿态和理念――一切艺术创造惟以其自身的规律――自由为其生命的必须准则。否则,代价是惨重的。

我揣测,黑陶在这部书里,其实是在做一种诗意的探索――不以诗的形式写诗或以灵魂突破文字的固有模式。他似乎有意要考验一下散文这种文体的限度及其最大承载能力,努力做一种对于诗本质的探索,使文字及其形式与灵魂最终得以和解、融洽和自由。除个别篇章外,从本质上,这部书三分之二以上的文字都应该叫做诗。在这点上,我确信黑陶先生是在以另一种方式写诗。诗在这里变成了流动的水和透明的类似黑夜的本质,并且更具流动性和随意性,似乎可以让人的灵魂在此得到更充分的休憩、留连和慰藉。文字以诗的高度温暖、慰藉着整个世界。这时――也惟有这时,时光才真正属于时光,所有的人和事物也才真正属于他(她)们自己,才真正属于诗。自由与诗意占据了语言的纯粹空间。这应该是大地上最美好的事情之一。这样,诗人便可以放心地去侍弄属于自己的语言和诗意岁月。

“民谚曰:‘吃过端午粽,再把寒衣送。’食物与民俗的时间之感。粽子吃过了,经冬的寒衣便可正式进箱纳柜,粽子的余香里,你和我,便又老了一岁。”(黑陶《西园八章》)

明白这之后,我甚至露出诡黯而惊心的一笑:差点上了诗人一个大当!――一个真正的诗人是很容易被误解的。陶醉于诗的歌唱和目下的烟尘之间的距离反而成为理解诗和艺术的一种障碍,堕落给诗披上一层坚硬的外壳。像盔甲一样,这是一种艺术的自卫方式,对于那些可能伤害或不尊重它们的个体,它们会本能地设置一种防护措施――诗像爱一样并不是为每个人开放的――事实证明,我曾经是一个被诗拒绝于门外的人,这是每个人大都可能遇到的一种灵魂尴尬。

从书里诸多的沉醉篇章可以看出,黑陶是一个把诗歌当成宗教的人。在写下这些文字时,或许他并没意识到自己是以另一种形式写诗。这种不自觉的行为证明,诗成了他的一种本能或条件反射。诗让他几乎感觉不到除诗之外世界的存在,诗让他忘却了一切――他被诗控制了。但这却可以救语言于危难,并使之永生,在这个让人感到危险或丑恶的世界,多少给人们一些心理安慰或安全感的美好感觉――大地上的这类写作者总是让从想到一些最美好的事物。它起码可以维护当下文学混乱的基本治安秩序,使那些“文学”、“艺术”的暴力和行骗行为在阳光下暴露无遗,至少不至于如当下如此猖獗、无知和无耻

不过,这会让那些习惯机械语言和善于语言作弊的人产生不安全感,容易被认为是一种有意无意对诗歌和散文既定形式和传统的破坏,对他们来说这无疑是一种危险的行为,这是一件令教条主义者和投机主义者们恐慌、愤怒甚至不可容忍的事情。在他们看来,诗人的这种“阴谋”一旦得逞,无疑会像一颗具有颠覆意义上的重磅炸弹,使那些热衷于谈论诗歌、散文形式主义者和“审美”主义者们哑口无言,也让那些故作高深的文体假道学们无话可说,或许他们还将因此失去这个以语言行骗混饭的职业行当。但我要说的是,汉语生态的持续恶化――政治意识形态化、恶俗化、粗痞化、“暴露癖”化等等,已使之消耗、衰竭、堕落为一种末流语言,想一想《诗经》清新的语言之流和唐诗宋词的人性辉煌便可以清楚地、甚至痛心地意识到:是让伤痕累累的汉语回到原点的时候了,而且也是一种必须,写作早就应该向写作(文学)本身回归,让文学是文学,诗是诗。从这一点来说,黑陶先生是一位始终警醒的写作者。

黑陶作为诗人角色出现是很早以前的事情,后来转入散文写作(探索?)。在一些人看来他取得了一些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而且被认为别具才华。但可以推测黑陶对此是不屑的,甚至无须言说。他更像个语言的“野心家”,在不停地向语言最高最深最隐秘的部分掘进,在散文这种同样被规定的形式和领域内,进行着诗的“肆意”试验,检测着散文的最大潜力。这让散文业已变得僵硬和僵化的土壤、意识、结构松动了,有时甚至是不以散文固有的概念意志所左右地被撒开或爆破,然后种上诗歌的秧苗,直至让它变成一片不再干瘦贫瘠的风景,或者干脆让它变成诗本身――分不分行的形式已不重要。这是散文这种文体的幸运,是诗本质的力量使然,也是诗和时代的幸运。文学正是在这种幸运中被丰富和发展的。这好像土壤、播种者和其生长植物的一场同谋,在一种不易觉察的过程中,诗以缓慢氧化的速度渐成一种必然之势,只不过升华的效果令没有看到缓慢生长过程的人有些无法适应,像黑夜里的眼睛无法适应强光一样,诗人此时的微笑是最朴素和最不易觉察的。这是一种生命和文学生长的固有速度,是一种不可回避的现实――事情的确发生了――散文虽然看上去形式上还是散文,但它的确变成了没有分行的诗。这可以叫做诗和艺术的拯救与自救。像给一个极度失血的人迅速输血一样,散文这个奄奄一息的灵魂终于因一种诗的本质补充而获救,最终使一个苍白的概念成为一种文学理念或丰满的生命……我觉得这是黑陶这部书中的最大胜利――突破某种限制或许是写作者们梦寐以求的愿望,实现诗与自我的双重突破更是无法想像――尽管或许他在写作时并没有这样想,而真正的写作也往往如此不容置疑。

那些读这些篇章的时光,让人感到如此愉快,灵魂被自由的泉水洗涤、沐浴,让我想到蚕食桑叶的那些温暖的春天夜晚。灵魂的本质微笑。时间的本来面目。世界的原初声音,像海潮一样急涌、翻滚。我想像着《夜晚灼烫》写作过程中如暗夜中的花朵一样地倏然盛开,有着一种无声的响亮。而走得更远的它的写作者――黑陶,这个以诗歌为宗教而忘掉一切的神秘写作者、诗歌语言的“暴力主义者”,此刻正在做什么呢,是在进行又一轮的语言爆破?还是在诗歌的遽然开放中,露出其信徒般的惬意微笑?

在这样的黑夜,我听到的诗歌的爆炸声音,同样猛烈、响亮而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