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忍舍弃
那天,请小阿姨将终日风吹日晒下的自行车,搬上我室外的楼道。当她把自行车推进电梯时,一位太太说:“什么破车,值得这么娇贵!楼下那么多名贵的车,还没往楼上搬呢。”
我虽买不起汽车,一辆名贵的自行车还买得起,可天下有哪辆自行车,甚至名贵的自行车,能与我这辆自行车相比?
这的确是一辆洗尽铅华的旧车,且车座开裂(却是尚好的牛皮)、多处生锈……
但因为一直注意保养,所以它离“破”还远,甚至还中看,特别还中骑,至今骑起来依然杂音全无,非常轻捷,腿上一点儿不感吃力。
这辆自行车购于一九七五年,本是我无力买车的年代。要不是母亲见我以步代车上班的辛苦,克扣家庭开销多年,还真买不起它。可以说这辆车是母亲给我买的,她才是这辆车真正的主人。
那时我连五分钱的车钱也舍不得花,好在机关不远,常常步行到机关,穿着由母亲一针针、一线线缝制的布鞋,鞋底上钉着经得起千锤百炼、长途跋涉的胶掌儿,直到母亲有一天对我说“我纳不动鞋底,也绱不动鞋了”的时候为止,我才改穿塑料底鞋。
现在更是追求Made in Italy。
当我光着脚丫,在关中峁子上蹚黄土的时候,真没想到会有这一天,母亲也没有想到。我稍感安慰的是,母亲在世时,终于让她从这“没想到”里得到些许生养、拉巴我的自豪。
母亲去世后,我在她的百纳包里发现一双她虽纳好,却没有绱的棉鞋底。但在她去世后的那段时间里,天昏地暗,等我稍稍清醒,想让人帮我做双鞋面绱上,再穿一双母亲给我做的鞋时,却找不见那双鞋底了,连母亲的那个百纳包也找不到了。
难道让小阿姨带走了?我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可我仍然希望有一天,它又忽然出现在眼前。
想当年,我将这辆凤凰二八、黑色全链套女车的车座,拔得高高的,两条长腿蹬在上面的情景,是何等满足、风光。
苏州街还没有通公共汽车的时候,它就是每个周末我载女儿返校的二等车。它还驮过中了“状元”的女儿入住大学时的行李,后来又成为她的策骑,而今她已远隔重洋,改驾汽车。黄鹤渺然去,空留旧时骑。
还驮着我赴先生——当初是情人——的约会……
转眼十八年过去,世事苍茫,物是人非。
我现在还需要骑自行车吗?公事有机关派车,私事可以“打的”。
可我仍然保存着一些别人看来一钱不值的旧物,因为,那里面有母亲。
比如一九六七年买的那台红旗582电子管收音机。
那时我们家穷得连台收音机也没有,女儿又极爱音乐,哪家邻居开了收音机,女儿就蹲在人家窗下蹭听。每每看见丁点儿大的女儿,在人家窗下缩成一个小球的样子,妈就心疼得不行。心一横,就将八十多元以备急需的家底全部抛出,买了这台收音机。
如今它早已听不成声,灯也灭了,电子管也坏了,一个旋钮也掉了……可我为什么还留着它?不过是留着妈对我们的爱。
妈穿过的衣服,用过的家具、茶杯、眼镜,写过字的纸条,看过的书……特别是她亲手熨过还没来得及穿的几件衣服,我一直原样挂在衣橱里,每每打开衣橱,一件件抚摸起来的时候,还能真切地感应到妈的信息……
还有两个兼做电话、地址、记事用的旧杂记本,翻到一九九〇年十月十六日,可以看到:
领母亲工资。
翻到十月十七日可以看到:
母亲。牙。
说的是那天我应该带母亲去试她新镶的牙。我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情景,妈穿着什么样的衣服,怎样坐在牙科大夫的椅子上,我怎样小心翼翼地将她那副旧牙包进干净的手帕,免得弄脏了它,妈再戴的时候染上什么病……
一九九一年二月二十六日那一页上写着:
下午1:30,姥姥CT。
又在某页可以看到:
301,博爱康复中心(永定门外)
这是准备联系给妈做核磁共振的两家医院。
密鲁素瘤
伽马射线
天坛医院
下面是几个大夫的名字……
这里装着我和命运争夺妈的最后日子……
某一页上又写着:
北京铁路分局 丰台铁路中心医院
神经科主任马士程 3251127
100071 铁路总医院外四区 周东 3244047
这已经是妈的后事了……
看着这些破碎的、让我不忍释手的文字,谁还能像母亲那样,让我梦魂牵绕?
至于从妈垂体瘤上取下、准备为她做放射治疗参考的病理切片,我也没有还给医院。在母亲遗体火化后,这就是她那血肉之躯留下的最后一片活体了。
今年出访新加坡、马来西亚前,忘记向小阿姨交待好好保养这辆自行车。
小阿姨家境比较富裕,时常丢弃我家中的旧物,这样老的一辆自行车自然不在她眼里。出国两个多月期间,它便一直被丢在车棚里,这一来,所有镀镍部位,都被雨水弄得锈迹斑斑,看上去真像一辆名副其实的破车了,让我心疼不已。
可我怎能怪她,只能客气地暗示:“去年你骑它的时候,还没生一点锈呢,是不是?”
经此一挫,我明白了,不会说“不”,是不行的;不好意思“要求”,也是不行的。修炼到会说“不”,只能算是修炼了一半,一定要修炼到好意思“要求”才行。
于是我让小阿姨买来润滑油,将自行车身仔细擦了一遍,并从楼下车棚搬至我的楼道。今天更对她说:“我们家保留一些破旧的东西你不要奇怪,也不要随便乱扔,我既然保留它们,一定有我的道理。”
1993年9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