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头
幼年时唱过一首儿歌,曰:“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有伞,我有大头。”
过去用过一个小阿姨,叫做小朱。小朱在我们家干了两年,她工作得怎样,我不大清楚,那时母亲还在世,基本上是由母亲来分配她的工作。
我对聘用保姆的艰巨性、复杂性,是在母亲去世后,不得不由我来面对这一课题时,才有了深刻的认识。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有了小阿姨,妈还常常自己扫地、擦桌子、熬药……
不过母亲从来不说。她心疼我,觉得我已经够苦,不愿意让这种事情再给我增添烦恼。
小朱大面上的工作还过得去,后来因为爱情问题,才迫不得已离开我家。
她在我家工作时,常有一个叫小阮的小老乡来看她。小朱走后,有一天小阮又来到我家,我说:“你不知道小朱已经离开我家了吗?”
他说他是来找我的。
找我?我问他有什么事。他扭捏了一会儿,说,雇用他运菜的那家个体饭馆辞退了他,老家安徽又发了大水,他是无家可归、无处可去了,求我给他找个工作。
我为了难。他要是个女孩子倒好说,北京对保姆市场的需求很大,总能在哪个朋友家给他找份工作,可他偏偏不是。
看到他一身不说褴褛,也是潦倒的样子,我不由得进入了角色。我肯定有一种未曾化解的“英雄”情结,既然没有人给我一个充当英雄好汉的机会,只好自己制造。更何况还有小朱过去对我那种身在异乡为异客的信赖,我还挺珍惜的。
便对小阮说:“好吧,我试试。”可是怎么试?真是牛皮好吹,台难下。
把朋友们的情况在心里搜罗一番,选中了当时还在儿童电影制片厂当厂长的梁晓声,便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给晓声打了电话。
他立即答应帮忙。几天之后,小阮就得到了北影厂木工组的一份工作,晓声还歉意沉沉地说:“可惜工资不太高,每月只有一百八十元。”
我大包大揽地说:“一百八十元还少!”我这个国家一级作家的月基本工资,才一百八十元,相当于一个小型国营商店售货员的工资,而且小阮还可以免费住在北影厂的临时工宿舍。
可是小阮说,虽然有了住处,他还没有被褥。我又在家里找了一套被褥、床单、枕头送给他。
可我不知他为什么没有显出像我一样的兴奋,倒好像我们俩倒了个个儿,是我在无家可归、无处可去的情况下,找到了一份工作。
过了几个月,我收到一封安徽来信,打开一看,原来是小阮写来的。他说,他在北影没干几天就离开了,原因是工资太少。他希望我再给他找个工作,还吓我一跳地认我为他的干妈。
我没有回信。对一个理所当然到这种地步的人,这种信怎么回?不论你说什么,他还不是一个理所当然。更何况他还要认我当干妈!
也没敢对晓声说,我心里有愧,好像这一家伙让我把晓声捉弄得不轻。
妈说:“你这个大学生作家,怎么老让保姆这些人耍得一愣一愣的?”说完以后,妈还调侃地一笑。
我只好顾左右而言他。我何止让保姆这些人耍得一愣一愣的!
今天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小阮。时过两年,在那一档子事情后,他竟然好意思又找上门来。
我心想,这回我可知道怎么对付这种人了。便没请他进门,把他拦在门口就问:“你有什么事?”
他说他刚从安徽来,还没找到工作,也没找到住处……没等他说完,我就非常好意思地打断他:“我这里绝不可能让你住,我也不会再帮你找工作。我对你没有责任和义务,上次帮你找工作,不过是看小朱的面子。”
他把手里的提包往门里推了推,说:“那让我把提包放在你这儿吧。”
我说:“那也不行。”
他拉开提包上的拉链:“里面有给你的十斤大米。”
这时我才真生起气来。而刚才我还有点得意,不知怎么想起阿庆嫂和刁德一那段斗智,并且觉得自己旗开得胜呢。
难道我那时帮助他,是为了有朝一日他给我点什么?他简直连我自造的英雄——尽管也落得个一败涂地,但至少还是个失败的英雄——也让我当不成。
“你留着自己吃吧。”说罢,我就关上了门。
关上门后,想来想去,觉得自己还是不赖,终于学会了说“不”!
不但学会了说“不”,显然还打了胜仗,便搓搓手,把自己的战绩写了下来。写完之后,又想起幼时的那个儿歌:“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有伞,我有大头。”
1993年2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