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灯下匿名
作者:桂芩
琳琅满目的服装店,总会打上无比柔和的暖光,使五颜六色的衣服顿时有了“人气”,依附于人、围拥于人的“暖气”。如果用冷凛的银光,它不可一世的神态(我认为物肯定有“神态”)定会排拒许多伸向它的手,和向往、欣羡之心,当然了,也就是说,它无言中拒绝了人们的购买欲。这可不是物的初衷。
婚纱店的灯光总是打得很足,又亮又白,意在使婚纱洁白、神圣起来。但是试婚纱的小新娘总是在膨松、锦簇的衣服里萎缩起来,隐形起来,也匿名起来——她找不到自己了,一件美仑美奂的婚纱似乎有意之中否定了她的存在。由此而来的沮丧使她不由低头,转身,婚纱彰显的不是作为一个人而仅仅是一个“新娘”的存在——但惨白的灯光照耀下的,却又是一个个急于遁行的苍白新娘。那种光总是拒人千里,如果我是婚纱店老板,我会把灯光调得象十二、十三的月光,朦胧之中,氤氲之中,婚纱与人相得益彰,化为一体,共同以一种无声的神秘语言言说着关于未来、关于爱情、关于幸福、关于甜蜜、关于成长与美丽、海誓与山盟的话语。那样的小新娘呀,定是无比的令人神往……想想吧,白雪公主、蓝精灵、森林里梦幻一般走来的仙女,十八世纪那些古典油画里的美新娘、水边的阿蒂丽娜……
一位朋友家里到处都是灯。造型奇特、构思巧妙,而材质多是直接采自大自然。铸铁的、铜的,有点法兰西和十八世纪英国古老山庄的味道,Long long ago和Yesterday once more幽幽吟唱的旧时岁月和情愫;小马灯、气死风的一种风灯,让人想起最乡土最朴素的牧、猎、农、林,夜晚的风与流萤徐来,秋雨萧瑟之中一豆灯火伴着马车上的铃铛一路叮当而来,家养的小狗跨过柴门迎他,暖人心脾的饭香与雨丝的味道洇晕一起一路飘逸而来。我至今记得朋友大病初愈自医院回家静养的当晚,孩子般的把景泰蓝灯打开,薄胎的瓶体透着朦胧的灯光,瓶体上的中国画,愈显水墨的洇染效果,整个瓶体似乎都有了湿淋淋的冷嗖嗖的饱满的秋意……那晚,七八盏灯次第亮起,不同的风格给了我们不同的心境,整个房间似乎都幽幽吟唱着不同时期、不同国度、不一样的人关于时光倒错、似水流年的老故事……
不独有偶,我也是极爱灯的人。十九岁那年,我用朱砂红的硬壳纸做了许多大小不一的小房子,都是些传统的三开间大瓦房,没什么机巧的,外观来看也很标准,有窗、有烟囱、有屋檐,檐角吊着小风铃,窗子上蒙着双层宣纸,宣纸之间夹着枚小小的叶脉,叶肉早腐烂了,但叶脉清晰可辨,细小的鱼鳞般的排列,有着生命的质感,极朴素又极有内在力量的美。叶脉小窗真正是来自大自然的镂空效果,比明清时期砖雕、木雕平实多了,那些回文诗,那些“萬”字不到头,那些错到底,那么复杂,想想都让人心里乱。小房子里面放一只小小的自己手工制作的小桌子,小板凳,拙笨的样子,象来自于乡村朴实的木匠。桌子上点一根小生日蜡烛,烟囱里冒烟,窗子里冒着淡赭的红光,看在眼里,心里也冒着暖意,咕嘟着更为久远的遐想与向往,就象生活咕嘟冒着火,冒着热情,觉得活得真是有意思。
我做了很多小房子给周围的女友,也把活着的热情送了她们。
2000年,新年伊始,我见到了一家灯饰店。琳琅满目的手工制作在熠熠生辉的各式手工灯盏的映衬下,朴拙憨稚,有着“金粉金沙的宁静”,真的印证着张爱玲的一句诗“房里有金粉金沙掩埋的宁静/外面风雨琳琅/漫山遍野都是昨天”。暖黄的油画的深静调子真的给驻足的人们今兮何兮不辨日月的岁月时空感。
这样的氛围来自于那一批柔和的纸灯,两层宣纸中间夹着些树叶和中国的剪纸,店主为它们起名叫“青叶灯”和“中国灯”。树叶在灯光的照射下,叶脉及叶片质感清晰可见,民俗趣味浓厚的中国剪纸十二生肖的动物造型在灯光透射下栩栩如生,柳条编织、竹节搭连而成的纸灯边缘、树枝灯架以及皮带缝边,所有的用材来自于大自然,青叶灯而外还有一种“中国龙灯”,它把中国剪纸效果突出出来,大红色的剪纸龙喜气洋洋。可贵的是,由于完全是手工制作,这些“中国灯”和“青叶灯”绝无雷同,各有千秋,在薄暮黄昏,暖黄的调子照出一个魅惑的异质的世界,象陈逸飞的油画和影片。并且它具有艺术性、装饰性的同时,更是实实在在的照明灯具。说真的,在城市生活久了,会越来越感到,乡村,终究是我们的父母之邦。吃进肚子里的,穿在身上的,看在眼里的,哪样不是来自于乡间那最朴素的劳动、朴素的日落日升?
其实,城市人的审美意向越来越走向天然、质朴与乡野,很多乡村的古朴情调的小东小西被“拿来主义”地束之高阁,有些奢迷的、炫耀的,等着一双“昂贵”的眼睛来发现与拥有。其实这些小东西在乡村任何一家都被不起眼地“实用”着,没人珍惜,但没有它又很缺手,比如,一只油灯打碎了,全家人就得摸黑吃晚饭,不小心盛了一碗狗饭也伸脖子瞪眼咽下去了,一边还嘀咕做饭怎么这么粗糙?
泛滥的饰品展卖中,我们更多看到的是设计与装饰的背向,工业文明发展与人返朴归真本性的悖离,人对自然的异化,而青叶灯与中国灯的创意制作可谓独树一枝巧夺天工,在春荣秋枯日落月升的自然嬗变中找到天地人的谐和关系。
说到陈逸飞电影,我想到由灯造就的那种鬼魅魍魉的诡谲世界。家里有人时,我会刻意把所有灯利用起来,给自己一个梦幻的梦境般的情调,只是大多时候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只有可怜巴巴地用白炽灯,因为,同大多数的女孩子一样,我也怕鬼。而那种奇异的光,奇异的音乐,在我想象中,是很招魂招鬼的。我顿时也成了吃草的小兔,风吹草动,都是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