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是我的“钉子”
作者:桂芩
人人都摸打滚爬、左冲右突地活在历史里,但谁都不自觉。历史象一束光带,一股洪流, 无声无息或奔流腾跃。我们人类行走在历史大道上,走着走着尾巴没了,毛发没了,前腿解放了,可以拿起棍棒打猎耕种了。历史这本书唿啦啦翻过,记载了人类的悲与喜、笑与泪。伏尔泰曾指出,“历史只是一幅罪恶与不幸的图画”。大仲马另有一种生动的描绘,他自问自答地解释:“什么是历史?那仅是一颗让我悬挂我的小说的钉子”。
但是,无论我怎样想象,总觉得小说才是一枚锈迹斑斑的钉子,它楔入灰泥土墙,提纲契领地提溜着历史这件褴褛灰苍的外衣。阳光照进来,雨水浸进来,浓雾洇晕也罢,烟雨迷濛也罢,历史自发着它菌子苔藓的气味。一部小说就永久地钉入人生这座大厦的厚墙里了,无论你怎样翻检、拨弄、倒转,读到的历史还是满目疮痍、血泪斑斑,有呼喊,有控诉,有挣扎,有追求。人人有一种向上的力量,即使不是篷勃,也还是令人感动。
睡梦的夜,灵巧如水银。我梦到千千万万个透明沁凉的水波柔纹的人体在或缓或急地游走。穿过透明晶莹的外形,能看到腐蚀的胃肠、酒水泡得酥软的心和熏醉的血脉。我梦到人人都在找他的挂靠,代表一个单位或他个人。一旦靠上了,就可以呼啦啦扯大旗挂羊头喊牛头卖的却是蚂蚱头。如水凉夜,宵寒袭肘,我也梦到一袭凝脂般的绸衣自夜雨梧桐的高枝上落下来,落下来,眼见得落到实地了,又曳然穿堂入户一头扑在了一枚钉子上。我看到那枚圆钉上有男人的笑脸,登时,我明白我是梦到了我自己,我自己眼下的处境——我是一袭华美的袍,睡时总得挂起来,挂起来才不打褶不起皱不受潮不被他物污染,挂起来才不至于如张爱玲所说“爬满了蚤子”。小说是历史的钉子,那么,谁是我穿衣吃饭的挂靠单位,又是谁,是我精神依存、心有所寄的钉子?
还是两年前,我有一篇文章叫《鬼捏的馒头*鬼打的墙》,说我写文章已囿于一个“鬼打墙”而再走不出来——那似乎一语成谶,从此真的不再灵如泉涌。我徒然张开的白翅膀也因为没有风而不能倾巢鼓翼。我白白地撑着一片梧桐影子,独自伤怀那满地的翅羽碎片和满地翻卷的红舌头——那是四月,暮春的四月,桐花落尽。
散文,是“我”的钉子,写下来,让人一读就知道是你,你的所思所想、所感所言,那不好。写散文不仅是把一袭华美的袍挂在钉子上,而且连及整个的“我”,一并挂上。我总想如果拎错了,拎到脖颈上;挂靠错了,挂到房梁上,我们不就给吊死了?但那又是怎样的一种死呢?唯一可感可泣的是,死了也向上,努力向上。
很久以来,我盼着有人能把我的脉给打通,让我有一种更适合自己的方式来表达。我想,小说是历史的钉子,也许,也许它也同样可以是一个人、一段生活、一个时期的感念、一个社会时期的形态的钉子吧?前几天还读到赵玫的短篇《偿还》,她提到了挂靠,在这个历史时期,关于挂靠,我想不同的人总也有不同的表达和体认、实现方式吧?
只不过有人选择了明黄,有人选择了锗红,有人选择了太阳的颜色,而我的是月亮的、暗蓝的、墨水蓝的、褪色蓝的孤寂与怅惘——一件华美的蓝袍影着淡淡的哀怨的凉意与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