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烂的禁果·蜘蛛篇
文/刀丛中的小诗
一、门
——对了,我知道你的名字叫茧。
——我没说过,如果你想知道我会告诉你我的名字叫冰。但是我还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说我的名字叫茧,其实我就是冰,我要走了,或许你真的认错了人。
——不对,我的直觉告诉我你就是我要找得那一个叫作茧的女人。我没说错,因为我总是在做梦。
——如果我告诉你你的名字叫作蜘蛛,你也相信吗?
——我不信,因为我有个自己的名字,叫麦田,但是从来却没有一个梦那样告诉我。
——可以告诉我你做的是一个怎样的梦呢?
——梦里没有人,是梦告诉我,梦里全是茧。
——……
……
一想到这里我就应该叹口气,没有人告诉我那只会结网的蜘蛛会在哪儿。我只是叹气,看过麦田的影子在门后面荡了荡,然后就是一个不连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摸了摸脸,上面还留着他瞬间的亲吻。我坐在床上,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转过身,他真的就走了吗?可我却不知道门在哪里。
走了走了,一切都已经走了。接着那个满脸涎笑的老妈子很不小心的从门后里探了探,顺着门,她的脸就在我一漾一漾的脚趾上,脚趾上有她刚刚印上的蔻丹,我看着天花板,脚朝着门的方向用力的一蹬,于是那张摸索的脸在门后瑟缩了好半天,接着就是几句不太响亮的嘟哝,我知道她现在必须要花上一段时间偷偷地搽我的雪花膏,然后对着镜子舒展舒展她笑得有些裂开的脸,但是她总要出去,有了门,她总得会走。
我还是躺在我的床上,桌子上有刚刚被我卸得一干二净的钟。我每天都对着镜子,即使翻转着手指再小心也不能将时针分针秒针放到合适的位置,看着有些一塌糊涂的表面,我不禁有些害怕,接着又看见挂在墙上的月历不知不觉便翻到了另一页,我又开始对着泛着淡青色的墙壁一根一根的扳动着我的手指,这时我的喉咙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声音,我知道每一次再扳动着手指在等待着发出声音的那段时间,我得必须等他回来。
又是厌倦了歌唱。天渐渐地黑了,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我对着愈来愈浓的暮色开始漂浮着四肢,我的四肢还在岸上。我在水里像鱼一样轻快地吐出一串串水泡,我睁大眼睛,开始在黑暗里去寻找那些属于我的裸露的凸起的活灵活现的身体以及四肢。我突然笑了,是因为我的左手突然抓住我的右手;我的笑声里阴冷中有一些隐隐约约的恶毒,是因为我刚刚看见那一个管着我洗衣管着给我做饭的老妈子刚刚穿过那条街道,刚刚被风迷了她的眼睛,然而就在那时,一辆多么可爱的小汽车正毫不留情地碰翻她并急匆匆地碾过她的身体,我知道花白的头发随着风微微地扬了起来,然而她的一只眼睛刚刚睁着,另一只眼睛又刚刚闭上。至于那辆白色的还吞吐着淡淡尾气的小汽车,和把我童年梦中的那辆小汽车是何等的相象啊!
所以我还得歌唱,但是现在门铃突然响了。对了,我还得告诉你们,当屋子里只剩下空气和猫的时候,我还得开门。
最后我对着视窗小心的朝外面看了很久,然后一张脸慢慢从脑海里剥离了出来,对了,他……他
他嗫嚅着说,他就是我儿子。
二、蜘蛛
多年以来我一直都是被同一个梦境困扰着。梦里的我总是穿着一条极长的白裙赤着脚走在泥泞之中,我散着头发,有时就会看见一盏灯明明暗暗地从远方荡了过来,对了,不仅仅是风。灯到了最后还是熄了,那时就突然发现自己不经意地走到悬崖边上了。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心中是森森的恐惧——人怎么就能站在悬崖边上呢?我有些纳闷地看了看脚下快要松动的泥土,我模仿着一只鸟那样伸出手臂在空中荡了荡,我看不见自己在寒风里有些惊悸的手指,我知道自己就是这样跌落下去的。我眼睁睁的看着兀自冷得发黑的夜就是这样一点点包地裹住了我,无声无息的窒息里,在快要接近地面的那一瞬间,我突然仰着脖子发出一声惨测的尖笑。
好像闪电,闪电最后也没有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梦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最后忘了告诉你们一句,我的梦除了黑白,从来没有其他什么颜色。
我醒了。笑得有些邪门的月亮一方照上了天花板上的一角,我知道每一次梦醒了的时候那只蜘蛛都会准时在那里出没,有时就只是光溜溜的墙壁,有时守着地却又是一张残破不堪的网。他拉住一根丝从空中荡了荡,一不小心就贴紧了墙壁的另一面,然而那时他的影子就在我的眼睛里缓缓地蠕动。我知道他没法不去牵动那根长长的线,就像我在每一个晚上不能不去接近那一个跌落然后火光四溅的梦一样。
那只蜘蛛为什么没有来?我知道他就藏在屋子的一角,我印着蔻丹的双脚蹬着被子只会哇哇的大哭。为什么他就不来了呢,为什么他就不来了呢?
清晨的时候我在床底下终于摸到了那双鞋,鞋的下面正是那只被挤压得一塌糊涂的蜘蛛,我突然觉得一阵恶心,还是小心地看了看:
别动,别动,这真像一个孩子。
三,玩具
好像是一张银白色的网。我躺在白色的床上急切地睁开眼来,上面是巨大的悬挂着的白色的灯。我的眼模糊了,隐隐约约地有一些白色的影子在动。我笑了笑,我知道我的牙齿是白色的。我的左眼看了看我的右眼,里面有一些东西在轻轻地涌动。我知道我最好的玩具就是被我那样那样地丢掉了。
蜘蛛是我的玩具,我们认识的时候他就死了。我记得那个下午我翘着手指大大咧咧地给他递了一瓶五毛钱的汽水,他打开以后用手指头蘸了蘸在嘴巴里抹了半晌,然后慢腾腾地从一说话就唏唏地漏着风的嘴里冒出来一句:
这不好喝,偶要喝水。
喝水?水里藏着毒呢。小时候爸爸曾这样地反复咛叮我。我看着他拿着杯子在水龙头下面沉默了半晌。于是我一跳一跳地就去拧水龙头,水哗哗地流了出来,水溅满了他的脸,我就笑了出来。于是水龙头就拧的更大了,他抹了抹脸上的水,也就很小心地露出两粒很碎的黄牙笑了出来。
蜘蛛是我的玩具,上学的时候他总是让着我。他是来自村里的孩子,他有着一双黑的发亮的小眼睛,他对他面前的总是很小心。我喷着沫子给他讲话的时候他总是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他的左脚和他的右脚很别扭地在一起纠缠着。我不明白除了我们偶尔地相互说说话,很少有人和我们说话。
最后明白了我有一个了不起的爸爸,但是爸爸却又很少和我说话,他每天总有许多忙不完的事。那年我九岁,我刚上小学三年级。
我从蜘蛛的手里抢过杯子首先喝了一口水,水质不好。接下来蜘蛛也说水质不好,他喝水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地看着自己的脚,接下来用一种异常发亮的眼神看着我身后放在台子上面的小汽车。
我们坐在街道的一边,眼前是一片开阔的兰兰的天。蜘蛛很小心地看了看我,开始很大胆地喝着汽水了。我们看着台阶下面来来往往的小汽车,有时高兴有时会放声地大叫,来来往往的人总是有意无意地看上我们那么几眼,而我们只能看见他们的鞋子,他们的鞋子在来来回回地走动。
我们没有自己的玩具,我们的玩具从一开始就丢了。我指了指下面偶尔一辆凌厉而过的小汽车对着他说:你看你的小汽车多么漂亮,多么漂亮的玩具啊。蜘蛛的眼睛亮了亮,然后小声地哼着歌儿数着台阶一步一步地下去了。
一回想到这里我就不由咯咯地笑了出来,我隔着玻璃看见了窗外一株绑满了绷带的树,几枚单薄的绿叶在阳光下面瑟缩着很小心地探出头来。那好像是另一个世界,我的声音就是那时轻飘飘地溜了出来,然后我就给他们描述那只在午后街道凌厉而过的小汽车,从它的颜色再触摸到某一个细节,以及后面淡淡的尾气。我就那样一次次不厌其烦地诉说着,一次次,开始也就只是几只眼睛在干燥而又古怪的空气中浅浅地浮了起来,接着也便是所有的眼睛,他们在一间洁白的有些陌生的房间里拥挤了起来,所有的病患和不安也就在那时开始躁动了起来,他们在每一个眸子下面偷偷地看着我。我看着它们,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我的脸色苍白,我要了一只杯子喝水,一只眸子正浮在了水面上。我惊叫了一声,杯子掉在了地下发出一声清醒的碎响,然而所有的眸子,眸子都消失了。
一个声音却留着。
看来她的精神受到了及其严重的刺激,她的状况时好时坏。对于这些我们医院也下不了什么结论,她还只是个孩子。
四,网
你说那是我的小汽车为什么我的小汽车我一接近它它就一溜烟地走了,它为什么不说话,我追了它这么久,它竟不说话。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别问我,蜘蛛;也别过来,我害怕。
我在黎明前的海滩掩着面跌跌撞撞地跑了起来,海面是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雾。蜘蛛的声音就在耳侧,他的身影在黑暗中蓦然地高大了起来。我知道他在成长,那应该是一个黑漆漆的地方,像日落时阴暗的庭院;那里应该没有灯,只有随着黑夜愈来愈浓重的喘息。然而他就是那样一天一天成长起来的,像潮湿的井底兀自盛开的蘑菇。我不耐其烦地咬嚼着,牙齿的咀嚼让我疲惫。我在黎明的海滩抱着双膝蜷伏了起来,沙地里有我苍白的脚趾不安分地跳动着,我不敢看他的脸,我知道他没有脸,他只是血肉模糊。接着
别怕,是死亡让我厌倦了成长。
他伸出手,抚着我的脸。那手指分明浸透了黑夜,像蛇一样冰冷。我知道我的脸还在颤抖,我知道我的眼还在颤抖,我知道我身上的每一小块骨头都在很不小心地摇晃,我的身体里有一种异常冰冷的血液在兀自涌动着,那种冰冷湮没并彻底击沉了我,我知道我的眼泪开始一颗颗地流了出来。
蜘蛛,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一切都会这样呢?
我也不知道。我一直在死亡里成长,为什么在我接近那辆小汽车的时候就什么都没有了。我没有脸,我只能想象,但是我想说我知道却什么也看不见。
远远的有哭声,还有随着潮声愈加凄怆的呼喊。
醒来的时候那只蜘蛛正随着阳光拉出一条透明的长长的线,他小心地在一个地方和另一个地方温柔地交缠着。父亲正用宽厚的手掌轻轻地拍着我的头,他深陷的眼窝里里有种东西在烁动,在慢慢地化开。我仰着头张大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来。
但是还是分明地看见父亲嘴唇机械地动了动,断断续续地好像在说:这个孩子。
五,那些花儿
我抱着头。街上人潮人涌,我看着他们,他们走过。
照顾我的老妈子这时不知道死在哪里去了。一个小女孩拦着我让我看她篮子里的花,那种一簇一簇的有一种好闻的味道的花儿在小女孩瘦小的手里就烂烂漫漫地开放着。我奇怪地看着这花,拿在手中用鼻子很小心地触了触。花带着一种很好闻的青草的味道。那时我仿佛看见了一片蓝蓝的纯水晶般透明的天,有两个孩子坐在看满星星点点的野花的草原上刚刚学会寂寞地望着天。天就像一张巨大的层层编织着的网,我看见了那只火红的蜘蛛,但是渐渐地却又看不见了。我看见了那些花儿,她就在我的手里;我看见那些花儿,刚刚开在父亲的床头上。但是现在的现在又是哪儿呢?
我抱着头,我不明白。眼前的小女孩用一种近似于企求地眼光看着我。我不知道自己竟在这里站了这么久,街头有汽车的喇叭刚刚走过,有牵动着恋人的脚步刚刚走过,我知道自己始终生活在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但是转眼却又被隔离在陌生的事物的表面。我低下头看了看身上的洁白的连衣裙,那时我想起了我的妈妈,她有一张单薄并在我的记忆里慢慢模糊的脸,但是她死了。妈妈死了,那些常常为爱喝醉酒的阿姨便一次次轻易地盛开在父亲愈加苍老的床头。
对了,有人在注视我。我追循着这种目光微微地一回头,看见了一个男孩子露出清新的笑容朝我暗暗地示意,我看了看他干净的牙齿,接着也很小巧地笑了起来,我傻傻地接过他笑吟吟地递过一枝崭新的玫瑰,然而这只崭新的玫瑰就在接下来的若干个夜里动情地盛开在我有着洁白床纱的床头。
他就是麦田。然而灯影和人影都渐渐远去,我裸露的身躯在随着夜的薄凉的水汽中慢慢蒸腾开来,我的左手正对着我的右手。那时麦田的声音便随着夜越来越浓重的水汽盘旋着在空气中四处弥漫,他就那样静静地坐在床头,他的声音些微沙哑。他伸出双手,面无表情地向我铺展开一片烈日下汹涌着的麦田。说起麦子一样金黄色的阳光,说起麦子一样的人们以及三三两两闪在树阴下的情绪。他的手在我的身上反复地游走着,翻卷起汹涌的麦浪,我闭上眼睛,我看见破钝的镰刀,我看见丛生的稗草,我看见的最后我都看不见了;我轻轻地转侧着身躯,微微地喘着气,任凭汹涌的麦浪将我湮没。
麦田伏上身的时候我才发觉面对着二十多年的青春所能把握的仅仅只是一把空空荡荡的泪水。麦田摸了一把我脸上的泪水然后问我怎么了怎么了。我说麦田我疼。麦田怔了怔然后便不再动作接着说那我就不了只要你不哭好吗。我说麦田我还是疼。麦田转即抽离了身子掏出一只烟飞快的点上,火光是一闪一闪的。我知道他还在看我的泪珠。但是他不知道那只蜘蛛,那只蜘蛛刚刚就在门后的角落里随着蛛丝小心地荡了荡,我可以听见他的笑声,然后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反复对着我就说那么一句:
我为什么就没有脸呢?为什么我的脸就一不小心地弄丢了呢?我有了我的玩具,但是我怎么看呢?所以你得告诉我。
所以你得告诉我。
就只有这么一句。我捂着脸,从指缝里象一个小孩子那样的凝视。但是我渐渐地看不见了,我滑落了,就在麦田的身下。我大声尖叫,长发那时纷纷扬扬一下子盖住了我的脸。那些花儿,花瓣慢慢地僵滞在自己的冷香里。但是我渐渐看不见了,渐渐地我也就不再哭泣了。
九九年我刚刚九岁。眼前不停涌动着的意象渐渐模糊成十多年前用黑白倒置着的街景。两个孩子坐在城市硬冷的水泥地面上,一个孩子还在寂寞地望着天,一个孩子追逐着汽车,转眼却死在哪里了。那时有人刚刚从车窗里面弹出半只还在燃烧着的雪茄。
九九年我三十四岁。面容冷峻的带着大盘子帽的警察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将我从床上轰了起来。我小心翼翼地接受着他们目光的抚摸,桌子上面是一只刚刚啃了一口的苹果。我茫然地回答了许多不是问题的问题,还记得那张白纸上的黑字是这样写的。
姓名:王银花。
性别:女。
年龄:不详。
民族:不详。
籍贯:不详。
死因:大约下午5:30在××城市××区××路横穿马路时和一辆汽车相撞当场死亡。至于具体事宜还在进一步调查中。
我笑了笑,然后低下头不知约摸地看了看印在脚趾上的蔻丹。对了,上面的日期是1999年8月31日。
放在床头上的那一束花一直红艳艳开着放着闹着。
六、阳光
他推开那道门,他打开那扇窗。我极不自然地用手挡住了被阳光刺痛的眼,然而那些阳光呵!那些阳光就在窗台上,窗台上有我的镜子;那些阳光就在栏杆上,栏杆上有我的鞋和袜。我躲闪着阳光,但是阳光已无从逃避,阳光又从我虚掩的手指之间悄悄地透过来温暖并切入了我。我最后就索性在阳光下翻检着自己有些苍白的手掌,我小心翼翼地数着那些蓝色的血脉,鲜红色的血液开始在阳光下苏醒过来。我那时在阳光下的头发是蓬松的,我那时在阳光下的笑容是清新而又恬淡的。
他推开那道门,他打开那扇窗。然后他转过身来叫了我一声妈妈。我看见他在阳光下有些拖长的影子,我开始哼哼唧唧的只顾着说话。
我躺在地板上,太阳象一只血红的蜘蛛挂在那儿。我知道蜘蛛去了那里,我的妈妈也去了那里,而我的父亲最终寿终正寝也终于迟缓地到了那里。我知道所有的人都得去,而他们就住在那里面的高高的山上,或许那里什么都不习惯有。
我随着风摊开了四肢,我听见了许多从未听见过得声音。那里的声音象茧一层一层地将我包裹了起来,我知道我就住在茧的最里面。所有的活着的死亡的声音都还在生长。而我的血液干净的血液就是那时一点一点流出来的。
湿漉漉的血迹就像泪水,我就在这所有的所有的泪水中飘浮着,我象鱼仰着脖子张开嘴吐出呼吸。麦金我的孩子突然撞开浴室的门目睹着这一切缓缓地在我身边跪了下来,他抱着他的头,他的面容是惊惧而又苍白的,他的嘴唇反复地颤抖着嗫嚅着。妈妈。妈妈……
孩子。我听见了他叫我妈妈。梦里的茧一个个使着劲儿地漂浮了起来,它们相互撞击着,小心翼翼地窥探着打量着反复不停地琢磨着。而就在那时,我是所有的所有的——
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