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春秋》自序·原文--李敬泽
李商隐《碧城》诗:“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
窗外,星沉于海底,同时,万里之外,大雨落于河源。
一个人,看着。
义山诗中有大寂寞,是一个人的,是岁月天地的;义山是被遗弃在宇宙中唯一的人,他是宇航员他的眼是3D的眼,他看见了星沉,同时看见雨过,他的寂寞地老天荒,壮观玄幻,是华丽的、澄碧的、寒冷的、坚脆的,这世界如水晶琉璃。
枯坐案前,不知从何着笔,忽然想起了这句诗。看见星沉海底,看见雨落河源,看见人事浮沉、相亲相负、离合悲欢,看见了又如何呢?《红楼梦》里,晴雯撕扇只为听响,写出这样的诗,也不过是彩云易散琉璃碎,李商隐听碎裂的轻响。
几年前为《南方周末》写《经典中国》专栏,也为《散文》写了一个经典重读的专栏。读了几本旧书,古人寂寞、今人寂寞,写些字掷向虚空中去,不是凤凰叫,无心逗秋雨,只是无端轻响——架上的瓷瓶,静夜中,总觉它在轻响,向着碎裂而去。
这样的文字,写了就写了,并未存心把它怎样,几年来一直散碎着。其间,经历了“国学热”,朋友们多次怂恿,结集出版,凑个热闹。我要说不想凑那热闹,只怕就有人撇嘴:你倒想凑,凑得上吗?这话说到了点子上,我自知这些文字是凑不上热闹的,所以也就懒着,不动。
现在,结成一集,要感谢新星社的刘雁女士,她是当年《散文》的主编;也要感谢《南方周末》的马莉女士;若不是她们两位催逼,这些文字本不会有,若不是刘雁执著催逼,这本书也不会有。
书题为《小春秋》,因为大部分是有关《春秋》的,《春秋左传》和《吕氏春秋》,有人建议,索性叫《李氏春秋》,小子安敢!
忽然想起,孔子当日应是“当窗见”、“隔座看”的。
失明的左丘明也一定看见了星沉海底,雨过河源。
吕不韦大人上吊之前,必也想到了千年之下李生的诗。
《吕氏春秋》的章法我极喜欢,每章起首照例是时序、节令、物候与相应人事,岁月天地,然后才有故事和道理,小热闹和小机巧之后有大敬与大静。
——很想效法,但颓然而废,知道大敬与大静已不可得,只剩下小热闹与小机巧,合该叫做《小春秋》。
《小春秋》且放在这里,但终究是心有不甘。夜读普鲁塔克《希腊罗马名人传》,东施效西施,想写一本《春秋名人传》的,但俗世蹉跎,忙忙碌碌,夜里挑灯看剑,清晨柴米油盐,竟不知何时能够动手。那些人——披发孤独、后无来者,在“海底”、在“河源”,我看见了他们,不知是否能写出他们,不知何时写出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