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和腔调》原文·程乃珊
报载大学生在向国际世博局秘书长提问有关“睡衣上街”时,将睡衣说成sleeping suit(沉睡的衬衣),这样一个和Tshirt、shoes都是使用率极高的日常用语被译错,不是学生英文程度差,而是国人睡衣文化氛围太淡薄了!
老上海方言睡衣为“睏衣”,也叫“着睏”,可见上海人穿着向有原则:一般有出客装、上班装、居家装和着睏之分。出客装以“笔挺”示隆重,通常在过年、吃喜酒或毛脚女婿首次上门及早期接待外宾。上身为求挺,料作通常是毛料的。上海人讲究腔调派头,工资再小,人均一套毛料衣裤总归是拿得出的。对青年人,出客衣就是比上班装色彩鲜艳点裁剪出格点的(如裤管小于六寸、收点腰的、领口敞一点的……)。而上班服,就是不论教授资本家还是工人阶级知识分子都一样的蓝、灰、黑解放装。不过对出身不正如我辈来讲,离开家门,人往蓝、灰里一套走进单位,融合在一大片蓝灰中,十分有安全感。至于居家服,上海人称“屋里拖拖的”,虽然是“拖拖”,那才真正是大上海市井生活写真,最能窥探到这户人家的生活文化审美,“文革”前的上海人的“屋里拖拖”,那才叫海派生活大观园:从不能穿出街的男式西装背心、软底绣花鞋、花格子衬衫、粗绒线大披肩、雪茄褛到花花绿绿的紧身羊毛衫,林林总总封资修的全部上身,再不穿,难道就一直搁箱底吗?而一般市民的居家衫就是不合时的旧衣服,生炉子做饭搞卫生是这一身,出门拷(买)油买香烟,哪怕去邻家串门也是这一身。然后,就是睏衣,大多数是着睏。真正上海人该(有)睏衣的,直到改革开放,是少数又少数。睏衣的概念就是丝质或绒布棉布,两截生的,正如现今常看到有人穿出街并被劝阻的,当然也有直笼通的拖到脚跟的睡袍。
上海人穿衣讲原则,睏衣是绝不能出卧室门的,特别对上有公婆,中有小姑小叔的三代同堂的家庭,睏衣之外,连拖鞋都不能拖出卧室,否则被视为衣衫不整而招长辈斥责。旧上海如若女人一身睏衣待在后门口,会认为是不正经的,要是再穿一身薄如蝉翼的睡裙后门口一立,一定会被认为是“野鸡”。现今主卧室内都套有个浴室,就源自旧时的花园洋房老公寓设计,让人有更衣的私人空间。穿睏衣一度是很奢贵的生活方式,贵不在睏衣的本身价格,而在具备穿睏衣的氛围——有独用浴室天天沐浴的条件,还要有相当好的恒温设备,“文革”前,大约只有10%不到上海人才穿得起正宗的睏衣,大部分上海人只是“着睏”,就是衬里短衫或棉毛衫裤。记得我当年在穷街任教,特别在盛夏季节的黄昏,家家户户市面都做在屋外,男的一条牛鼻裤赤着膊就出来了,看见有女教师家访,客气点的去套件圆领汗衫,女的则一身自制花布方领衫短裤,相信,这就是他们的着睏兼屋里厢拖拖。现今小店小摊上各种正宗睏衣很便宜,早就飞入寻常百姓家,老百姓觉得这种衣服在屋里穿穿倒蛮适意。轻、薄、暖,汏汏也方便,且也已住上有房有厅一门关煞的住房,以前享受不到的大人家穿睏衣的腔调派头现在小菜一碟,唯独要去小区遛遛狗、小区外买几客生煎馒头,反正几步路或者脚踏车几只轮子转几下,费事再将一身行头换下。再讲,现在这一身屋里厢穿的行头还是套装,比老早的背心牛鼻裤和方领衫花短裤就满街走不知有腔调多少。睏衣,就这样出街了。
笔者之意,不必大惊小怪,万事水到渠成。比如从前上海木拖板、塑料拖鞋满街走,现在除了时装拖鞋,市民都把拖鞋留在家里了。老上海规矩,主人不能穿拖鞋见客,被视为十分不礼貌,现在连客人都穿上拖鞋,大家见怪不怪。
当然,时代不同了,观念也变化了,但有些穿着基本原则还是要恪守的,比如睏衣出街。这与身体部位是否暴露无关,君不见女子晚礼服都是酥胸半露,却被推为正装。穿衣的原则是要与场合相符,犹如谁都知道晚装和泳装不宜穿出上班一样,这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