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勤春来早》原文·杨志宏

一踏上水库边的卵石,满眼的绿便扑了过来,风是绿的,水波是绿的,望山的视线也变成了绿的。顺着水库刚走两步,迎上来的油菜花、蚕豆花、桃花宛若一片起伏的云锦。我往云里走。

“城里后生,是要进山啰!”

转身,碧波上,不知何时,荡来一只小船,划桨老伯,白发银亮。

“是呀,去龙窖山里潘家屋场,潘四贵大伯家!”

“四贵啊,蔬菜大王,这个新冠肺炎疫情,让他损失不小啊。如今情况刚见好,就甩开膀子大干起来了,是个角色。上船,走!”

船头徐徐剪开绿水,晃晃悠悠。甜丝丝的风,一阵一阵漫过来,清凉中藏着暖意,我们径直往山里划去。船过扬花咀,进螺蛳湾,就到了大樟树下的潘家屋场。狗朝我们叫起来,吠声回荡山谷。几只芦花鸡扑棱棱地,飞上了往年的丝瓜架。

谢了老伯,跳下小船,定定踩在青石板上。拎着帆布袋,我上坡紧走几步,就到了大伯家的屋坪。屋西边是小山似的菜堆,红菜薹、圆白菜、青辣椒,都用薄膜掩着,码得比旁边的香椿树还要高。

“志志来了呀,快,屋里坐!”伯娘从堂屋里快步走出来,举着湿漉漉的一双手,见到我,脸上笑作一团。

“伯娘好,大伯呢?菜园子去了?”

“可不是嘛,你看,疫情两个多月下来,菜出不了村了。”

我从她手里接过芝麻豆子茶,问道:“这次咱们家怕是损失不小。”

“你大伯说,无非是从头干起来呗。你知道的,他看得远,人勤快,这不,又没日没夜地和山野菜、中草药铆上劲了!”

“山野菜?”

“是啊,我也说不明白,饭桌上、床头都是花花绿绿的书。你上山问他就晓得了。先喝茶,趁热!”

喝了茶,搁好袋子,我拿起一把锄头,往山上走。晌午的太阳,照得山上一派空明,花木气息像水一样透明流淌。远远的,山坡上传来劈竹筒子的声音,再往上走,见到挂在松树杈上熟悉的老军用水壶,搭在石头上的薄棉袄。

见我来了,大伯放下砍刀,歇口气:“志志来了,你爹妈都好吗?过年也没法走动,有疫情嘛。”

“都好呢,我带了些钱来,您这恢复生产用得着呢!” 大伯好像又多了几丝白发,皱纹更深了些,但眼神却更亮了,像跳动着的两团火。

“你爹娘心细呀!” 大伯说着又抓起砍刀,开竹筒,劈竹条,一头削尖,用劲插进土里。

我想蹲下来搭把手,大伯摆摆手:“不用了,正好,你是大学生,去看看那棉袄底下山野菜的资料,是县上农业局送给我的,等下给大伯好好讲讲。”

我从棉袄下抽出资料,细看,是介绍野蜀葵、玉竹等山野菜和黄精等中草药材种植技术的。

大伯取下水壶,痛快喝了几口,坐在石头上,笑着说:“这山野菜娇贵着呢,要青山绿水没污染的地方才长得好,它就认这干净水土。”边说边瞅着远远近近的山水,好似在和山水说话。

“走,去那边看看!”

大伯起身扛着锄头,边走边对我说。一只黄蝴蝶绕着他头上飞,又定在肩上的锄头上。我们向山谷里走去,走进一团鸟鸣里。溪水哗啦啦淌过茂密的草丛,向山下大水库奔去,那里波光粼粼,仿佛铺满碎银子。

拐过山腰,眼前是一大片平整的菜地,点缀着些许绿意。“这个是鸭脚板,城里人叫野蜀葵,口味像芹菜,城里人可喜欢吃了!”

继续往里走,前头一亩多的菜地,盖着塑料薄膜,太阳一照亮晃晃的。大伯说:“靠里边的是黄精,还有金银花。咱这山里,落籽出苗,见风就长。”

走到菜地的沿子上,他吸了口气,扬起锄头,一锄下去,又猛又深,用力一掀,吱的一声,厚重的泥土剜起一大块,透出地气,撕扯着草根丝连。

“伯琢磨着改种山野菜和中草药材,效益比普通蔬菜高得多,磨刀不误砍柴工啊!” 大伯说完,对着我,对着大山,爽朗大笑起来。

我忽然想起来,便问:“新德伯、国良叔、三琼婶他们,也都在忙吧?”

大伯一笑:“都正干得欢呢!走,去看看!”

绕山过坎,就到了沙坪组的新德伯屋场,只见他和伯娘正在水田里忙着,放水,修埂,手扶拖拉机翻地,你吆我喊,热火朝天。

“志志来看你大伯了呀,他的山野菜和中草药材恢复生产最快,镇里让我们向他学习呢!” 新德伯边向我们走来,边甩掉手上的泥。

大伯一笑:“人不勤,地不灵,锄头口上出黄金。看你这早稻种也都浸好了。”

新德伯说着话,和大伯一起,将浸好的早稻种子装袋搬进屋棚,层层码好。他在袋子的缝隙插进去一个温度计,对我说:“它们也知冷知热,温度要合适,才能催出好芽来!”

新德伯是县里有名的种粮大户,他的深山原生态大米远近闻名。我们家吃的就是他种的大米,雪白似玉,又糯又香。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指着山下的一片片水田说:“这三十多亩早稻,禾苗还没下田,买家们就手机上谈好了,早稻米供不应求。咱这水土好,米香不怕巷子深!”

说得我们都笑了起来。田里的牛转身来看,大声哞了一下,摆了摆头。新德伯说:“瞧,那边布谷鸟叫得欢的岭上,你三琼婶正给她的茶园补肥呢。人养地,地养人,春天多锄一遍,收茶能多上一担!”

话别新德伯,我们顺着青石板小径,七弯八拐上了茶园。一垄一垄的茶树,远看宛若春风织就的绿毯,走近了,风中满是春茶的清香。三琼婶和十几位扎着花头巾的姐妹,正在给茶树松土施肥、扯草拔茅,远看像是万绿丛中的点点花瓣。见我们上茶园来了,她摘下头巾,挥动着招呼。

“婶,您这片春茶快开园了吧?”

“快了,过十来天就开摘头茶、明前茶。县上通知我们,茶叶协会要在咱村开春茶品新订货会呢。”

她告诉我们,前年村里成立了高山云雾茶专业合作社,村民抱团发展,还在网上建起了商城,如今人不出门,茶叶销往全国各地,效益一年比一年好。她笑吟吟地望着满坡葱茏的茶树,朝绿意深处一个姑娘喊道:“秀妹,来,亮一嗓子,让城里后生见识一下咱们新排的嗡琴戏!”

嗡琴戏在镇上流传了近百年,唱遍了十里八乡,我小时候就常看常听。正思忖着,那边就传来了清泉般的歌声:

一年之计在于春,

山村故事酿花香,

麻鞭水响生产忙哟,

春耕歌声暖山乡!

“听入迷了吧,走,伯再带你四处转转,人勤春来早,红火着呢!”

辞别三琼婶,大伯在前面走着,宽厚的背影像山上的一棵青松。我们顺着山道,大步走进正午的春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