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之殇》原文·黄桂元

时间被无形之手刺痛,病恹恹喘息着,蜷曲起了身子,放缓脚步,一度甚至像是要停摆了。

疫中宅家的日子,我常常陷在沙发里,不读书,不说话,不看电视,不翻手机,不写文字,懒懒地,就那么独自发呆。某日,鬼使神差,我想起了19世纪俄国作家冈察洛夫。此君在闲职位置做过多年公务员,55岁退休,却享有批判现实主义巨匠之尊。他大约比较习惯于慵懒的生活,作品也多以表现闲散为主,其代表作《奥勃洛摩夫》中的主人公,就是一个养尊处优、不务正业,只会整天躺在沙发上混日子的懒汉,印象最深的是,你翻过去一百多页,主人公还在百无聊赖地躺着,如此冗长的描写实属罕见,早已成为古董,不如此,就不足以写出那个时代的“奥勃洛摩夫性格”,也成不了近现代俄国文学史中最经典、最有标识度的“多余人”形象。而这时候,“奥勃洛摩夫”又将有多少类似的附体?

我的目光从挂表移动到台历,停住了。明明一天照旧24小时,一年照旧365日,却感觉时间变得有些异样?1970年代末,我二十出头,对未来的不可知满怀憧憬,总觉得“19世纪”太过古老,而“21世纪”又太过遥远。大梦初醒后,意识到每个人都是时间的过客,正所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也如同王洛宾歌词所写的,“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的开,美丽小鸟飞去无影踪,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人类社会发展,从狩猎采集,土地耕种,工业文明,市场经济,科技动能,至人工智能,最初缓慢之极,近半个世纪,时间变得不耐烦,抽风般提速。六十年前,二十几岁的邵燕祥曾写过一首《中国的公路呼唤着汽车》的诗;四十年前,还是这位诗人,又发表了《中国的汽车呼唤高速公路》。当时我的第一反应,想当然地认为是诗人的旧作重发,读后才发现对象不同。计划赶不上变化,诗人的想象力面对时间,永远是左支右绌,捉襟见肘,此类诗被时间涤荡掉了,也是无奈。

中国乡土社会,自古以来是以村落形式生息繁衍的,其最明显的状态,就是时间静止,空间封闭,费孝通认为这是“一个‘熟悉’的社会,没有陌生人的社会”,注定也是一个“生于斯、死于斯的社会”。这样的农耕时代,已经被时间冲击得面目皆非,人们猝不及防,甚至来不及怀旧。以至于,如果不是快节奏的“日新月异”,我们反而不习惯了。

快节奏是什么?从某种角度讲,是被注入强心针、兴奋剂的时间。经济引擎带动了一切,办公自动化、家务劳动自动化、休闲自动化,以及林林总总的自动化,带动了旅途节奏、行走节奏、用餐节奏、交往节奏、婚恋节奏等等,还有令人炫目的娱乐种种,快闪,刷屏,抖音,五花八门,层出不穷。所有的人力物力财力,都被时间裹挟,席卷。房奴、车奴,消费奴,其实都可以归结为时间奴。为时间打工,便是一个人活着的全部。这一切,印证了德国社会学家哈尔特穆特·罗萨的观点,“人类现代化的历史,其实也就是‘加速’的历史”(《加速:现代社会中时间结构的演变》)。

从社会学层面反思人类处境与这次疫情灾害的命运走向,我没有这样的能力,只是冥冥之中感觉,人类社会舞台出现过太多的戏剧性场面,亦悲亦欢,或明或暗,皆与时间的神秘作用有关。

都说“从前慢”,慢在哪里?慢在所有与人类基本生存相关的细枝末节,诸如闭塞的交通,笨重的耕作,贫困的科技,落后的资讯——或许最根本的,慢在人的清心寡欲。人毕竟是喜新厌旧的社会动物,欲望的“潘多拉魔盒”迟早会被打开,时间一旦披上创新的袍子,就会激发出一切人的梦想,并把这些梦想付诸现实,量化为利润与效益。时间不会减速,没有刹车,变本加厉,伤痕累累,且永远没有修复的可能。

时间不仅加快,而且似乎减少了。有论据证明,十九世纪以来,人类的睡眠时间减少了大约两个小时,仅1970年到现在,睡眠就减少了半个小时。这个事实的另一面,就是人的寿命提高,由此形成一个生命延长、时间缩短的悖论奇观。

我们不必困惑,大自然中最诡异、最捉摸不透的就是时间。很显然,人类生存的所有秘密,都藏在时间的深处。